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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身是眼中人·四 ...

  •   那段记忆是如何开始或结束的,对绯冉来说,都不是值得记住并且反复回想的痛苦经历。

      但在此去多年后的无数个日夜,闭眼时他总会看到一个含笑而立、面容隽朗的少年。

      少年站在一棵梨树下,背景是铺天盖地的白。

      温润如羊脂的白,闪烁着山涧般生鲜的绿。

      那是梨树的叶子飘扬落下,停歇在少年单薄的肩上。

      少年眼中藏着一个莺飞草长的春。

      绯冉站在原地,看着少年抬起眼,然后安静向他微笑。

      少年的身影慢慢向后退去,挥手言笑于沉默中的仙君:

      “绯冉。”

      这么多年都未再见到的微笑,却明明又是早已习惯了的熟稔表情。

      绯冉迈开脚步跑过去,在握住一小片衣角的那刻猛然惊醒。

      他捂着胸口从床上坐起,悲哀地看着窗外的梨花已经落尽,黝黑的空枝洒满了月光。

      曾几何时,它也曾开满了无数饱满的花朵。

      绯冉重新闭上眼躺下,却再也无法入眠。

      多少个无眠无喜的夜,他终于开始相信,苏廿三是真的已经离开了他。

      他还记得,那段记忆开始于他走进凤离为他编织的幻境。

      好似走进一场前世今生的轮回,在那里他不再是地位尊贵的绯琴仙君,他只是绯冉,长安城普通的首饰店掌柜。

      在那个冬至长安的落雪夜,救了一个看上去傲娇的小少爷。

      今生的小少爷,前世的麟离。他叫苏廿三。

      他记得落雪天,他看他偷潜出府,手中提着一盏鹅黄的宫灯,雪夜中漫天漫地的,是暧昧不清的暖意。

      他快走两步跟在那位小少爷身后,那是他第一次,与他并肩走过这样一段倒映着月光的长路。

      他走在少年右边,轻轻将手放在少年脸侧,假装可以触摸到少年的脸。

      他一遍一遍弯曲着手指,用大拇指比出温存相抵的样子,仿佛下一秒传来的触感就能够变得真实而温暖。

      春日宴,花雕一杯。

      他手托着下巴坐在少年旁边的草地上,啼笑皆非地看着少年一边将牙磨得呲呲作响,转过脸,一边笑得又盛情又真诚,问“自己”:

      “绯掌柜觉得这秦艽娘如何?”

      绯冉坐在草地上,看着多年前的自己,心安理得地接过一堆剥好了的杏仁,一口气扒拉进嘴里,笑得一派天然。

      或是回头莞尔,眼神戏谑地看向一边的少年。

      目光是火的烫的,火星子一般烙在眼里。

      他坐在一旁,看得久了,淡笑就变成了苦笑。

      他是在看到那个眼神时才明白,大概从那时开始,他就已经放不下眼前的人。

      千年前是麟离,千年后是苏廿三。

      本来就是身异性存。

      只因为在跟那个小少爷在一起时,才知道天是蓝地花是香的,幸福就跟握在手里的杏仁一样,沉甸甸地真实存在着。

      可惜,身在其中的人,直到最后也没能看清。

      而当他看清了的时候,虽然仍旧站在故事的开端,对于结局,却已经无力去改变。

      再接着,他见到了凤离。

      明晃晃的一个笑,眉目如画。抚琴时四周金蝶翩跹,逼得那个呆傻傻的乐师不敢直了眼看。

      又最终是忍不住,怯怯地抬头,小心地对上那双眸光潋滟的眼。

      众人只听得“啪”的一声脆响,抬眼去看时,一干人集体愣住。

      七弦断了一根,空中失落地晃荡着。

      失态的,竟是那只风情款款的九尾狐。

      那个笑一笑便足以倾倒半个长安的青丘之王。在方才一刹那的对视间,却因为一个足够普通的凡人,慌乱得手足无措。

      两个人,隔着一张琴,四行泪。

      凤离扬了眉浅笑,脆生生的欢喜,看得绯冉胸闷得厉害。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心上凝结了又剥下来,厚重的一层。

      绯冉坐在苏府院子里,悬铃木的叶子一天天变成古旧的金黄,仿佛盛满了过往岁月的风光。

      他探手想要接住,还未伸到一半又赶快缩回来。那一刻,天地坍于眼前都不变色的绯琴仙君,第一次露出了小动物一样,茫然无措的表情。

      他数着日子一天天地过,从初晓窗透看到晓星落。

      看着苏家小少爷老板娘一样大摇大摆地往画堂春一坐,耳濡目染的除书卷气还有奸商本色。

      眼刀一记暗示他乖乖呆在原地,转身舌灿莲花,一支石榴钗,翻了三倍卖。

      又或者是苏小公子财大气粗,天天好吃好喝地供。叫三儿的书童一天三次,往返两地雷打不动。

      苏府大厨老泪纵横。五大三粗的男人围着荷叶滚边的围裙窝在厨房里捏青团,天天跟红豆泥相杀相爱。恨不得往上倒三辈全出生在苏州。

      看着凤离一脚踹在梨树上,叉腰大骂白小梨花。

      看着花敛进门,苏廿三唇枪舌战,心里早把自家小表弟千刀万剐,面上五官拉一拉,笑得无害又善良。

      还有那日,花是文殊,春是依旧。

      苏小公子取了一壶琼苏,拉了绯掌柜坐在房檐上,隔了木篱看月看花。

      月下树,花中木。

      苏廿三饮一口琼苏,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盏蜀锦做的河灯。

      绯冉看着有些新奇,取过来上下瞅了一番,笑着问:

      “这是?”

      苏小少爷双颊微酡,一脸“这都不知道”的鄙视表情,口中还含着小半口酒,说起话来含含糊糊:

      “绯掌柜是不出世的高人,当然不知道河灯这种世俗玩意儿。”

      绯冉随手拨了拨灯中央用竹片固定的莲花,知道这是苏小公子间接性的小别扭,继续笑:

      “河灯?那是放河里的?现在?”

      “当然不是现在。”

      苏小少爷笑得春光明媚,对着一盏河灯大送秋波:

      “只是先试着做做而已,自己做的话,终归比较诚心嘛。”

      想了想,手上的动作就慢了下来:

      “喂。”

      他转过脸,脸上荡着些凶巴巴的表情。

      绯冉看着他两眼雾蒙蒙的,眼角一弯,笑得愈发灿烂。

      “我说绯冉,等过几天,三月三,一起……去放河灯如何?”

      “好。”

      绯冉一口答应,过了一会儿不知想起了什么,笑容淡了下来,嘴里不自觉又喃喃重复了一遍:

      “好……”

      更像是在对自己保证。

      后来的某一天,绯冉突然想起,自己还要陪那个小少爷去放一盏河灯。而彼时,已经过了一个春和一个夏。

      再后来,那一年的中秋,苏廿三对白锦说他要回人间,然后偷偷跑到曲江河畔,放了一个晚上的河灯。

      他想,这样总有一盏,会被上天看到。

      绯冉不知道自己已经在这场梦境里停留了多久,只是那些眉清目秀的岁月里,少年与他不过两三米的距离,却已然天涯。

      出场的人越来越多,直到有一天,绯冉听见白锦对苏廿三说:

      “要想救绯冉,除非上青要山。”

      绯冉的脸唰地一白。

      他当然知道,自古青要出灵药,但他同样清楚,与之相对的一句话是,自古武罗喜杀戮。

      他不愿去相信,那个从小娇生惯养的小少爷,那个打小便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矜贵公子,会为了一个相识不过数月的人连性命都不要。

      终于那天,苏小少爷对苏老爷撒了个谎,一路度山度水,一个人站在了青要下。

      那天苏小少爷就靠着一根不知从哪儿捡来的木头棍子,一走便是一整天。

      不是夜静春山空,而是冷落清寂的青要山,半山腰以上,连风都是苦的。

      巨大而狰狞的粗糙岩石,原本的灰色在光阴中老出陈旧的黄。

      走到一半路便断了,横入眼前的是大块竖立的石壁,坑坑洼洼的表面上,只余有几处零星的脚印。

      苏廿三扔下树枝,用手掰了掰石头,松了一口气,稍微露出一点安心的笑容。

      一只手攀上右上方一处凹洞,咬咬牙,一使劲将另一只脚也放了上去,踩稳后方才迈上第二步。

      如此反复,当踏住第四个凹洞时,突然从头顶上滚下几块琐碎的石块,朝着他直直砸来。

      苏廿三被陡来的变故吓得脸色青白,情急之下下意识便要伸手去挡。

      于是随着一只手放开的动作,短暂的“扑通”一声闷响后,苏小少爷鼻青脸肿地栽倒在最开始站的一小块空地上。

      目光之下是悬崖,山谷中偶有破碎的枯叶被疾风卷起,夕阳中斑驳的纹理,映衬着峭壁冷漠的表情。

      苏廿三惨白着脸坐在地上,心下庆幸没爬多远,抬起头,面带仓皇地寻找到高处几点单薄的绿色。

      就这样愣愣地失了神,连痛都忘了。

      笨到连一座山都爬不上去。

      也是在那日他才顿悟,自己与绯冉的距离可以有多远。

      远到他想着那个嬉笑怒骂皆是风情的人时,一时间只觉得自己近二十年来卑微无用、浑噩的生命,兴许就这样结束了也不错。

      最起码,前半生的潦草能换来最后的惊心动魄,上天待他不薄。

      绯冉眼里落满了少年落魄的表情,心下一痛。恍惚中好像又回到了苏府。

      那日的声色浮动,梧桐叶穿过光线招摇,苏小少爷侧头回眸,面容干净。

      记忆中那个姿态慵散的少年,美好得令人想到永生。

      而眼前的场面却是,少年慢慢抬起胳膊,环住被撞得青紫的膝盖,再将头放上去,然后小声地叹了一口气。

      绯冉如遭雷击般定在原地,近乎凛冽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从少年身上迅速剥离开来,而后挫骨扬灰,消失在空气中。

      白衣的仙君在少年面前蹲下身来,心疼地想要抱住那个连痛得连牙齿都在发抖的少年。

      只是当手指像穿过空气般穿过少年的身体时,那种连自己是否存在都无法清楚辨别的无力感,让他刹那间僵在了原地,不得动弹。

      绯冉无力地垂下头,最后只能凑近少年耳边,用少年所听不到的声音,温柔地耳语。

      好似要将噩梦中的孩子从沉睡中唤醒:

      “没事,我在这里。”

      我在这里,所以不用怕。你是我拼了命也会保护的那个人。

      他将头靠在少年颈间,一下一下似乎真的在蹭着少年的脖子,不知是哭还是笑地反复呢喃,终于溃不成军。

      绯冉你就是一个彻头彻脑的混蛋!这明明……明明就是你从小护到大,发誓不能让他受到一点伤害的人啊。

      那一日的青要山,绯冉永远也不会知道,骄傲了十九年的苏小少爷,就在这青要之上,选择了没有他绯冉的未来。

      他后悔得浑身冰冷,好像一整个青要的夜风都吹进了心里。又觉得一大滴滚烫的液体顺着脖子流下。

      竟忘了作为一个灵体,本是无法感觉到温度的。

      他当然知道苏廿三不会死,但当他看到那个从不肯在人前示弱的小少爷咬破了嘴唇,只为了不让自己冻得流出泪来时。

      他还是哭了。

      青要,少年,旧时光里的岁月,就这样被惊醒。

      他不过想起那一日,他搂着麒念,盈盈一把纤腰,心满意足中只看到有人,就是以这样的姿态,跪在青要山上。

      一席出炉银,未化完的雪地中,格外惊心。

      心思一动,竟也对着麒念开起了玩笑:

      “也不知是谁,有如此大福气,让一个人甘愿为他跪整整一夜。也不知最后那两人结局如何,要是有谁愿意为绯冉我……”

      那时麒念佯怒,他展颜,两人都以为不过玩笑。

      一转眼就抛在了脑后。

      却不知道,这世上真的有那样一个人,在青要之上,为他尝尽了整整一夜的风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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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身是眼中人·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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