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鹤雪衣》水云楼

6、六

　　【忽听得箫声低回】

　　那年，米云石二十有二，弃文从商。
　　入秋了。“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满目翠色盈然，寻不到一点寒。时令虽为秋，暑气还未全散去。浓深的树影间，仍繁华着高冠不缚的蝉。一声声悠长地鸣，要赶在冷霜落下之前，将自己的一生都啼尽。忽然几个急促的啼音，刹那间寂然无声。原来阳光遁去，有云蔽日，果有了几分秋意。
　　他数次经过金陵，却极少停留。家中有老母倚门相望，他不忍在外逗留，每每货物出尽，便匆匆赶回镇江。尤其现在只是初秋，金陵城又是出了名的夏炎冬凉，这个时节来此称得上是失策。
　　傍晚的时候，偶尔瞥见悠悠荡荡的河面上数篙撑起，点起圈圈涟漪。寻常的小船上传来姑娘的歌声。琵琶曲入芦苇，人声却入天际。泠泠的秋波里，因这清脆的声音多了几分喜气。
　　唱的是喜相逢。
　　词是极难听清的，那曲调却格外熟悉。每次离家，阿母细细点好他随身带的货物，一段曲子唱来，盼他早归。
　　父母在，不远游。
　　今日却破了例。许是听了这歌，忽然兴致起了，一游金陵。想来只是耽搁一两日，不会有事。
　　闲庭信步，走着便到了清凉山。
　　天色已晚，他还是上了山。
　　有一缕缕萧声入耳，吹奏的也是喜相逢。
　　他不禁好笑地想，今天是要遇见谁吗？姑且上山看看，兴许能见到吹萧的雅士。
　　隐在树旁石边的宅子多了去了，每走过一个，总侧耳听听，不免失望。
　　不觉走到半山腰，萧声听得更清楚了，是从更高的地方传来。
　　米云石望望山下，心知这一上山，再要想在客栈打烊之前找个空房睡下就成了痴人说梦。但也无妨，难得兴致来了，让自己尽兴也好，最多露宿山头，也是件趣事。
　　远远的望见一个青砖黑瓦的宅子，约莫只点了两三盏灯，微微透着点昏黄。
　　听准了里面传来找了许久的萧声，忽得愣住了。
　　此时听的真切，方听得出吹萧的人把一曲喜相逢吹得幽怨，听着似孩子的呜咽。
　　心里一冷，笼在袖中的手着了魔似的伸了出来，拉住铁环，扣了三声。
　　开门的是一个青衣童子，手上提着灯笼，借着火光，冷冷地看着他。
　　“有什么事？”清脆的声音直如凌厉的剑锋。
　　“在下米云石，因贪看风景，误了归程，想在此借宿一宿。”米云石一揖到底，只当这童子是他的授业老师。
　　“你请回吧。我家主人素不喜外客。”童子说完，看也不看他一眼，当着他的面就要把门关上。
　　米云石连忙拦住，道：“在下决不是盗匪。你若是不信，尽可以——”
　　那童子冷笑一声，打断他的话，道：“你若真是盗匪，谅你插翅也难逃出去。不收留你是为了你好，你请吧。”
　　米云石急了，声音不觉高了起来：“天色已晚，此刻下山甚为危险，我一个小货郎，实在是害怕！”
　　童子举着灯笼，上上下下打量着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就着灯光，米云石才看清眼前的童子活脱脱是个美人胚子。看他说话冷厉，此时笑起来却添了份孩子的纯真。有这样的童子，真不知这主人会是何等的人物！
　　此心一起，米云石断断不肯离去。
　　那童子见他赖着不走，怒由心起，不禁骂道：“没见过你这样的！”
　　米云石瞧着他把欲出口的脏话吞了回去，更是觉得他可爱，遂道：“小公子行个方便吧。”
　　屋子里隐约的萧声停了，听得一人轻轻地问着：“殿云，什么事去了那么久？”那声音轻柔着，似是不忍惊起地上的落叶。
　　那童子狠狠瞪米云石一眼，放柔了声音回道：“公子，有人借宿。”
　　那声音沉默了半晌，道：“让他进来吧。”
　　童子似是对他的回答甚为惊讶，又道：“可是——”
　　“让他进来。”那声音更低更柔了，似是不忍吹起面前的青纱。
　　童子愤愤不平地说道：“喏，进来吧！”
　　米云石好整以暇地跨过门槛，那童子关上门，闩好，在他耳边低声警告着：“不许给我家公子惹事！”
　　米云石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怎么都想不明白，自己不过是借宿一宿，非盗非贼，能惹来什么事。
　　“小声点。”童子领他进了堂屋，低声嘱咐着，“别惊扰了公子。”留下那个灯笼便走，在廊间拐个弯就不见了踪影。
　　屋子里飘着淡淡的香气。有人焚了上好的檀香。
　　这屋子的主人，那哀怨低回的萧声，都漫染上了这香气。
　　米云石四下里张望着，觉得这屋子透着古怪，主家更是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