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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展昭走出帐营的时候,雪已经停了,很白的月光照在雪地上,便让很深的夜也觉得明亮。
      他在马厩前停住脚步,抬头看见北面的砚崖上覆了雪,在很低的夜空下呈现出银蓝的颜色。光秃秃的崖顶上一树一石,即使离得那么远也看得很清楚。
      身后的亲兵急急地递过一件厚氅,很长的刀鞘敲打着笨重的皮甲,在雪地上拖出长长的痕迹。
      展昭摇了摇头,却还是伸手接了过来,抖开来披在少年瑟缩的肩头,破绽开的缝口处几缕棉絮粘上了少年的发稍,展昭轻轻拂开去,随手扶正少年微微歪向一边的缨帽。
      “将军……”
      少年皲裂的嘴唇动了动,嗫嚅出两个字又听不见声音了。
      展昭转过身去,身上厚重的铠甲一件件的坠落,掷地有声,于是冷硬的铜色下,半旧的蓝衣渐渐显露。
      少年低下了头,右手用力揉着眼睛,满是尘土的脸上便纵横了灰白的几道。再抬起头来时,蓝衣已经走出很远,马背一晃一晃的,背影便更加的模糊。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展昭坐在马背上,望着苍穹尽头稀稀疏疏低垂着的几颗星子,脑子里就莫名奇妙的冒出这两句诗来。
      白雪黑山烟尘飞,骨埋草间,平沙莽莽黄入天。
      他笑一笑,心忖古人诚不欺我,纵然沧海桑田,却是山河依旧,亘古无改。
      然而,砚崖距玉门关千里之远,不过是无名之地,不曾见于经传,就连朔风疾劲,断草衰败凌乱,与这些年行走的万里关山的任何一处,委实也没有太多的差别。
      只是时间已经在这似是而非之间,悄悄的,溜走了几个年头。
      翻身下马,身后一阵风吹得束发的布带噼啪作响,打在脸上很有几分疼痛,展昭便习惯性的转过身迎着风,眺见崖东破败的箭楼栏栅散乱棋布,营火星星点点,映亮残半旌旗上大大书着的一个白字。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惊风轻扯着衣袖,微微喷响的鼻息似有一丝温暖,展昭回身拍拍它的脖颈,取下鞍背上缚着的三尺瑶琴,只手轻轻抚过弦丝,一声琴音响起,泠泠似寒谷秋泉映月,皎洁无尘。
      崖名砚,概因石多而黑,巉岩嶙峋,森然耸立,崖顶却平坦空阔,无草,树也只此一棵,凋敝半死,朽木再难逢春的光景。
      琴却无名,乡间偶获而已,白桐木的底座上金漆剥落,暗格内嵌丝雕镂应享当年风华绝代,如今却也只得斑驳一片狼藉,只是弦丝却是新换的,或许是经历了太多徒叹无知音的弦断岁月,又一次次的续将起来,只为,独响,也终是比无边寂寥,要好上太多。
      展昭弯腰拍去大石上的积雪,掀袍盘膝而坐,环佩九霄玉珠盘落,于是五弦瑟动处,籁声自指间流泻而出,如涧泉汩汩,由远及近,渐而扬至云之彼端。
      于是天地仿佛一时寂静,万里寒光积雪,八面沙场胡月,便一概忽而不见。霎那间,如韶光回转,扑面割骨寒风化刚为柔,藤下青斋积雨空林,漠漠飞白鹭的江南气息中,青溪水,黄花川,竹枫江上云白一帆当心悬,坞畔儿郎青骢共醉桃花盏,风行水止处,见剑影刃光交织一片,之后击节而歌,声披四野,二十四桥瞬间如描如画。
      大丈夫何辞万死报家国。
      白玉堂便是在那个时候说出这句话的。说话的时候,他正躺倒在江心小岛的一块礁石上,画影半截埋在沙里,半截横在巨阙的鞘柄上,手里半坛女儿红浸在江里,浪头一打,水就涌进坛子里。
      ——看,青海长云暗雪山。
      他伸出一根手指,笔直的指向江岸如烟似雪般灿白的芦花,目光几许落寞几许骄矜,粼粼的细碎波光映在他的侧脸,氤氲一片中如磐石,抬头扬眉间有决然的微笑。
      而那个时候的展昭,其实也并没有醉。但他只是很轻的咳嗽了一声,即便是这一声,也是用力压抑了很久终于克制不住流泻而出的一声。
      之后,人向西去马踏空,从此江湖再无锦毛鼠。

      扬尘浊世系马五柳的岁月就这样嘎然而止。
      白玉堂走了,随身携带的不过一剑一箫,马蹄嗒嗒地响在古道上,日暮乡关在身后拉成长长的影子,一同留下的,还有那马革裹尸的嚣张气焰和许许多多,或真或假的传说。
      于是江湖忽的就寂寞了许多,然而举头西北望,塞上烽烟炎焰染赤半天,箭若蜂攒,沙场茄鼓喧嘈,国破山河堪堪便近在眼前。
      岁岁金河复玉关,朝朝马策与刀环。
      写个赵字都要缺一笔的宋家天下,倾颓的城垣风雷隐隐金戈霍霍的背后,读书人一声长叹:清风明月不经磨!然后束发从戎,握笔的手被刀弓磨得粗糙开裂,在沙草深处列排行开,劈面迎上契丹党项吐蕃弭耳俯伏围而狼视——江山这东西,从来不是只得一二人窥视,只是那些付出代价的,永远不会是高居庙堂之上的人。
      苟延残喘的日子里,城内草木依然繁茂,宫廷帷禁依然日日欢笑夜夜笙歌,只是甘州被夺,西凉沦陷,河西之地尽失,疆土不觉间便溃灭三千里。战报急赴至京城,开封府内依然赫赫醒目着的明镜高悬牌匾下,烛影摇晃,一夜明暗不定的照那白发的黑发的,高高低低十数张面孔。于是,包拯苍老的脸上忽的就流下泪来。
      再,次日,龙图阁学士死谏宫门,血流百步开外,四品护卫挂冠公堂,策马长啸扬起尘土一片。人是蓝衣,门是黑漆。
      该去的终会去。公孙策如是说。
      只是那时,距襄阳乱后锦毛鼠弃官已有四载,离松江畔琴箫的最后一次合鸣,也已经过了三个年头。
      到如今,又是几番寒暑已过?
      从统领到校尉,因领军布阵不合而言语获罪于上,连降三级,再升至参将,便是这些经历,也与那指点芦花的人如此相似。
      正思量的时候,一片雪花落在弦上,琴声转和间微微凝滞,展昭垂目,看那六角晶莹在弦间慢慢化作湿润的一滴,再随弦动低低渐起数朵水花。
      塞外的天气,也许本就是为着打破那年久积累起的天气常识,竟又簌簌落落渐至混沌的撒开一无边际的雪来,本已深沉的夜色便被搅得浑噩不明。
      他迎风前倾,脸上凉意切扶,惊风已喷着响鼻嗒嗒迎向风雪里。
      他便抬头注视这浩浩然白得一塌糊涂的天地,注视这耸立半空嵌着沙砾烂银般的砚崖石路,注视这须臾之间跃去又返还的宝驹,以及,马后衣袂翻卷的白色身影。
      试拂铁衣如雪色,一洗万古空钩月。
      云白大氅在身后仆仆鼓噪,被泥和血沾染的脏乱不堪,和着男子黑鸦般的散乱发色在半空张扬。
      于是视线蒙上一层薄雾,闭眼,手下却并不停,七窍俱开,听琴音的清微淡远飞之间,倏然插入的箫声飘洒,如浪卷云飞澄波千里影涵万象。
      渐而原本杂乱无章的幕天风雪间忽而有了某种旋律,似挣脱重重束缚,自盘古伊始,贯穿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白衣便扬扬一笑,斜倚马背如倚桥,恍然间颓败无光的甲胄褪去,安平镇上琥珀流光锦衣焕然重现,夭矫刚烈,便是那意盛难抑的白玉堂。
      于是乎,一个挑眉一个弯唇,微乱的鬓发粗硬的皮面忽而不见,山明水秀中,白衣恣肆蓝影清悠,似东君倜傥临川而行,身后桃花纷披灿烂。
      山为樽,水为沼。
      澄澄映葭苇,漾漾泛菱荇。
      有春潮如编钟鼙鼓纷至沓来,逆行澎湃。
      水深浪阔之间,崩砾残壁之上,暗日红尘之中,有心跳声也似这般清晰或重钝,时远时近,重叠纠缠。
      谁的江南,谁的汴梁,谁的陷空岛?
      谁与谁刀头舔血生死一笑?
      谁与谁月下对酌,三杯就醉,千杯不倒?
      却又是谁的话?今日将尽,明日亦有时尽,只有昨天,永远不会结束。

      ……一夕复一夕,一朝复一朝啊……

      白玉堂仰头看那落雪,画影在霎时出手。
      寒光乍起,一鹤冲天的剑势戾现,隐则黄泉,出则升云,万里横戈虎穴,千丈拂光龙泉,变化屈伸连绵不绝中,见黄河之水千涛万漕浩浩汤汤,见五岳之石颠倒为轻催空扳宇,见羿射九日落,群帝骖龙翔……万里无云万里天。
      之后,收剑。
      之后,转身。
      之后,闭目。
      望十步外望不见的展昭。
      四周唯有琴声。
      他握紧手中剑柄,眉头耸动间似有万语千言直欲奔涌而出——
      却,终是别过脸去,看那无边的苍穹凛朔的北风。
      “好雪色……好雪色……”
      他喃喃低语。
      白衣襟角边的一坨血色,鲜活着滟潋着,如同刚从刀口下涌出时一样猩红的扎人的眼。
      展昭的肩头一动,眼前就浮现出白日里的场面。
      铁骑金戈,虏烈的兵气连云屯至霄汉,纵横的无边无际。峡口滩涂的尸横遍野,血流漂杵,那么多的或陌生或熟悉的有须的无须的脸,飞速的扑至面前。
      三春白雪归青冢,万里黄河绕黑山。
      一道险关,几部兵马,主帅战死疆场,剩下余部权系阀系的纠缠个不清,于是退守固海,终至深陷敌围,死伤大半。
      血肉横飞中,大宋的江山摇摇欲坠。
      退无可退,进即近死。明晨的突围,是惊龙回天,又或是一溃千里,实在是渺渺难循之事。
      但,无人不进。
      百战之后活下来的人,枕着刀戈,抱着戟柄,营火在脸上跳跃,倒出绑腿鞋底的碎石,再层层的密密匝紧。那些被大漠风沙磨得粗砺的汉子,咬着马革用匕首挖着没入臂膀的利镞,一刀一刀的咯吱声伴着羌笛胡笳,割三刀就得磨一下。骨头硬啊——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任它狂傲似冰,性烈如火,最终也不过灵台空渡散之阙如。无关宋土与赵氏,男儿骨血堂堂于天地间,便该佑我大好河山不泣于胡骑铁蹄之下!
      纵使万马风去无回,纵使倾刻漫天狼烟,白刃洒赤血,流沙为之丹。
      不退。
      无悔。

      于是相视而笑。
      犀利深黑的眸对上清明温润的眸,一眼中几世流转。
      见隐隐千钧蹄踏间,赤骝长风毛发耸,血染征甲眦金瞳,绵亘古今,一成不变。
      冥冥里,似,也有那不知起于何处,又湮于何处的琴弦箫管,一夜塞外江南,垂目望断春秋几数,天涯朝暮。
      然而,三边渐露曙色,动危旌,远处红光一道崩雷声滚,命运之轮辘辘驶近。
      报国死何难?
      壮心自古如是。
      于是展昭喉头倏的耸动,一阵猛烈咳嗽后翻袂上马,侧脸尖锐瘦削,目光沉静无波,白玉鼠佩在腰间几个起落。
      白玉堂亦转身,腕间蓝色丝绦飘飘画出弧线,鸷鹰将击的决绝态势不掩眉角飞扬一笑。
      天地间,北骑南履,渐行渐远,渐行渐远。
      身后,漫天飞雪悄然泯灭,一琴一箫挂在砚崖那唯一的枯树低低的枝杈上。

      不破楼兰终不还……
      终不还。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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