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说话》Yc

1、第一章

　　易小路长着一张圆脸，狭长的双眼微微上吊，眯起来时只能看见两根线。他的嘴唇偏厚实，门牙外翘兼有点龅牙，实在不是讨人喜欢的长相。
　　以前他家风生水起那会，每个人都夸易家有个长得特别有福气的孩子。这倒是真的，易小路的耳垂特别大，再加上那眯眯眼，确实有笑面佛的相。只是后来易嘉阳在牢里服毒自杀，易小路从金字塔的顶层跌落到最底层，所有美称也在一夜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等易小路再次被别人提起时，就只剩那么一句话：易家那孩子长得真丑，又矮又圆。

　　易小路十二岁之前，从来不知道人生还有烦恼这个词语。易嘉阳在这个南方小城赫赫有名，很多年前房价还没高涨得那么离谱的时候，他就已经靠着房地产狠赚了一笔。易小路出世那年，刚好是他发大财的时刻。风水先生说起名宜低调，于是就算易家正走在康庄大道上，易家的孩子也取名小路。易嘉阳美其名曰捷径。
　　易小路光上小学就花了几十万。全寄宿性质的贵族学校，只可惜钱是花了，可是成绩却没见提高，反而是把执挎子弟的行为学全了。比谁谁谁家里有钱，比谁谁谁家的官做得足够大。有什么要什么，没有也必须磨到有。装大款，冲阔佬，在这种扭曲环境的熏染下，易小路的脾气越来越糟糕。易嘉阳却一次也没管过他，只是用溺爱的手段去宠他，助长他的气焰。易小路仗着家里有钱势力大，渐渐培养出一个他觉得很刺激的爱好：喜欢欺负人。
　　因为易小路的“财大气粗”，他身边渐渐聚集了一批跟他臭味相投的小屁孩。四年级时，他的班级转来一个长得特别好看的孩子，叫做易家扬。易家扬浅褐色的眼睛很漂亮，眼睫毛又浓又密，淡色嘴唇微薄，鼻梁高，乍眼看上去很像混血儿。易小路第一眼看到他就看他不顺眼，只因为他的名字跟他老子的名字同音。
　　一个学期后，易家扬转学了。易小路逢人就讲他的丰功伟绩，例如怎么往易家扬的饭碗里吐口水，把他的被子从顶楼扔下去，将他漂亮的脸扇成猪头诸如此类低级的欺负手段。他当年的智商让他做那种事的时候产生不了任何罪恶感，报应就是往后很多年，他都对“风水轮流转”这句话表示身同感受。

　　这对当时的易小路来说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他父亲还是那个看起来永远高高在上的房地产公司总裁，他舅舅也还是别人争相贿赂的□□，他的家族依旧风生水起。他还是那个不需要照顾任何人的情绪，爱闹就闹的小少爷。
　　半年后，易家扬的家长找上门来，说是他们的儿子得了自闭症。
　　易嘉阳正值风华正茂的年纪，随便往那一站就是气势。易小路跟他长得并不相似，易嘉阳生得高大，五官深邃，棱角分明，剑眉微蹙，俨然就是军人的气质。他默默地点了根烟，面对眼前忧心的家长，斜瞥了身边低头看地的易小路一眼，抬起头又恢复了笑容：“抱歉，小犬给你们添麻烦了。请问令子现在情况如何？”
　　易家扬的父亲那会还只是个小小的职员，被易嘉阳的气势慑住，到后来竟然也说不出什么。易小路则暗暗自得，毕竟这也是可以炫耀的一个环节之一，将别人家的儿子弄成了自闭症——尽管他并不知道这有什么特别意思。不过他本来就讨厌那个叫易家扬的小子，现在更是嚣张得不行。
　　事后易嘉阳派人去找来当地较有名的精神科医生上门为易家扬服务，并且付给易家精神损失费，这事也就这样结了。易小路则比较“悲惨”，被父亲痛打一顿，并且惩罚一个月都不能碰他宝贝的游戏机。他心里从此对这个易家扬恨得牙痒痒，还在策划着什么时候恶整他一顿。
　　那时候易小路刚升上六年级，无法无天的性格掺着年少无知的成分，更是恶劣到一个顶端。连一向只会宠孩子而不管事的母亲方晴都开始担心他未来会成长成怎么样的一个人。
　　不过在她带着易小路跪了七天易嘉阳的灵堂之后，这点小顾虑早就抛之脑后。
　　开始考虑的事情变成了怎么样才能活得下去。

　　香油熏得整间屋子烟雾缭绕，易小路总是忍不住呛得直咳嗽。跪下来不能随便乱动，只要稍微松懈一会就立刻挨巴掌。易小路怎么受得了这种委屈，他大喊大叫着也要去找他爸，方晴立刻就反手再给他一个巴掌。
　　那时候是深夜，访客一个也没有，只有他们两个在大厅守灵。偌大的厅堂中央摆放着白色鲜花，靠墙挂着易嘉阳的遗像，神台摆放着各式酒菜还有香油灯蜡。易小路被打得叫不出声音，只是愣愣地看着他母亲。方晴那时候只说了两句话，而他一辈子都记得。
　　“你没有父亲，你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一开始不懂。直到亲戚开始疏远，朋友变得陌生，从豪宅搬到平房，就连他一屋子的汽车模型都卖光了被拿去抵债，他才知道原来他父亲不仅没有给他们留一分钱，还让他们负债累累。
　　十二岁的少年再没有以往的嚣张跋扈，变得卑微低贱，跟着母亲到处走访借钱。东凑西凑终于将易小路初中的学费凑齐，方晴总算在开学前夕成功将他塞进一间三流中学。
　　市二中在这座不大不小的城市里，出了名的学风恶劣，乌烟瘴气，方晴当初选择这里只因为学校离他们租的小平房近，就隔着一条马路。学校对面是有名的小吃街，易小路每晚闻着烧烤的香味入睡，床窄，他一翻过身就撞到方晴。方晴赏了他一个手栗子示意他不要那么闹腾。易小路吸了吸鼻子，将脸贴在他母亲的背上，声音低微地问了句以后都要这么过吗。他母亲半天没理他。后来他才听到母亲微弱的鼻鼾声。
　　易小路的智商一向不高，从小就开始把请来的家教老师弄得欲哭无泪。他只有十二岁的脑袋承受不了那么多的变故与刺激。睡不着，他开始数墙上的裂缝。窗外还是飘进阵阵烤串的味道，屋里闷热，以前一直被中央空调伺候着的易小路自然是睡不习惯这种地方。尽管这么过着已经快半年了。
　　“妈咪……”他突然烦躁得完全没有丁点儿睡意。
　　他母亲动了动身，又安静下来。
　　“今天我在班上认出一个熟人。”
　　他自顾自地说着，却又生怕方晴听不到，用手指去戳她的背。
　　“别吵。”
　　“是易家扬，之前被我整得有自闭症那个。”
　　“……”方晴一时无语。虽然知道以前儿子那个无恶不作的感觉跟他死鬼老爸是一样的，不过她一想到儿子以前是这副德性，还是生出许多感慨。甚至在想，如果易嘉阳现在还在，那些委屈和绝望也不会白白就受了。
　　“他不知道是不是没认出我，正眼也没看我一眼。”易小路继续说，“我发现我还是讨厌他。想要掐死那个人。”
　　后来他也只是说说，早就没有了父亲的保护屏，他现在所谓是自身难保。从小就树敌无数的性格，尽管在易嘉阳躺进坟墓的那一刻消磨得只剩得一层皮，但曾经的旧账却是怎么也赖不掉的。易小路从前就不会用正眼瞧人，开罪别人的名单更是数之不尽，所以一开学就频频遭到各种欺负也十分正常。他当然没有心胸广阔到不计前嫌，很显然他的对手更没有这种胸襟。平时下手轻的也就是言语间的挑衅，偶尔他实在憋不住了回两句嘴，这种情况一般都会发展到规模性群殴。
　　造成这种悲剧的不是别人，而是他以前的一个跟班，张毅。跟名字截然相反，还小的时候总是唯唯诺诺，看起来一副孬种的模样，现在也没什么长进。易小路他父亲倒台后，他就立刻当了别人的跟班。
　　不过易小路小时候的跟班其实都是他家世交的儿子。小孩子擅模仿，不仅将那某些有钱人惹人厌的调子装个透彻，还兼模仿那看不见的政治硝烟战场。年龄归小，那点见风使舵的能力还是展露无遗。
　　张毅欺负易小路就跟当年易小路欺负易家扬那样，露骨得不行。曾经那些对他家谄媚得不行的角色，易嘉阳一进牢房就开始撕破嘴脸，这半年就连他那愚钝的脑袋也增进了不少见识。遭受的白眼跟不公平待遇让他在被强迫的状态下，学会了怎么去无视别人的言行中夹带的恶意。
　　很多个月易小路都没有跟易家扬说过一句话，直到抽签安排座位，易家扬坐到了易小路的隔壁，他们才重新开始有了交集。
　　易家扬的眸色还是那般漂亮的浅褐，肤色比起从前更加苍白，他嘴唇喜欢紧抿着，眼眉间透出的那股疏离感将冷漠的轮廓衬托得更加明显。高挑的身型，长着这么一张好看的脸，在这帮乳臭未干的初中生堆里头，易家扬显得如此出类拔萃。
　　他们平常的对话只有“借过”“麻烦”这类的客套词，易家扬不用正眼瞧他的毛病表现得更显而易见。
　　易小路发觉自己越来越讨厌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