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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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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沉沉如墨,却遮不住那满城乱落如雨的烟火。花灯灿烂,流光溢彩。游人如织,满眼的繁华,令人心醉。
又是一年元宵夜。
原本就繁华的都城今夜更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贵族女子们打扮得花枝招展,携着家眷,笑语吟吟地赏灯望月,不时为天空突绽的焰火而掩嘴惊呼。百姓家的少女,三五成群,提着精致的花灯穿梭于人群,似水中欢快畅游的鱼儿。
人群熙熙攘攘,却都不自觉地赶往城北那一处装饰得金碧辉煌的酒楼——那更是繁华之所在。
酒楼名叫烟雨,建于前朝,原是前朝皇家的一处游乐之所,而后历尽战火,几经改造,成了现下都城最豪华最热闹的一处酒家,平日多接待的是朝中权贵或城中名声赫赫的氏族。
今夜城中最有名望的赵氏一族在此宴客,烟雨楼更是装饰得金碧辉煌,溢彩流光。门前请了著名的舞狮队表演,楼中更是请来当朝最出名的舞姬宓雅为晚宴助兴。
狮队表演得精彩,两只金光灿灿的巨狮跳跃追逐着一只金球,门前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不时爆发出一声欢呼。
天空中的焰火从未间断,亮彻长夜。
烟雨楼之上,透过那层层焰火,却有一双宁静的眸子默默注视着这满城繁华,沉静的双眸不时被焰火照亮,透出一股清冷的光来。
这是烟雨楼主楼的顶层,素日里一直是封闭的,任是多么尊贵的客人,也不能在顶层一览都城风光。
“少爷,时间快到了,该下去了。”
漆黑安谧的空间里忽的响起小厮的声音,不免让人心里一悸。
“嗯。你下去吧,我一会便来。”窗边的人依旧没有动,只懒懒地答了一句。
转瞬间又恢复了安静,他依旧默然地望着窗外,目光似月色般冷淡。
又是一朵烟花绽起,照亮了他的半边脸庞——素白,安静,轮廓分明。
他抬手揉揉额角,不再望窗外的车水马龙,转过身来背靠着窗沿,低低叹了一口气——自己最近是越来越不喜欢都城的这些花红柳绿了,连平日周旋于各商贾世家之间,也觉得疲乏劳累。
晚间做梦,常常梦到如此情景——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山间茅舍一座,白云缭绕,房前流水小桥,秋菊丛生,说不出的惬意悠闲。他负手踱步,似静静聆听着一曲不知何处传来的古调。
然而这样的梦,却常常以惊醒终结。
那样的意境,梦里的琴声,随着梦境的继续而越来越熟悉,终于,触碰到了记忆深处那一段记忆,霎时间惊醒——原来不过是那一段记忆在梦中蠢蠢欲动地想重新占据脑海罢了。
可是他不能回忆,因他都不曾确定曾经那段记忆是梦还是现实。
或许,不过只是个心中一直向往憧憬的梦境而已。
他理了理鬓发,整理一下衣装,不再胡思乱想。
今夜家中请了贵客,作为赵家事业的继承者,他须得出席,而且…….他暗自咬咬牙,眼中闪过一丝冷冽。
忽的又听闻有人上来了。顶层未点灯,一切都是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只听得那人出了声才认出是自己的母亲:“晟尧,客人眼看要到了,你呆立在那作什么?”
他微微清了清喉咙:“就来。”
整理好衣装,准备下楼,却顿了顿,四下扫视一眼,便未再停留。
下了楼,却似到了另一世界。顶层昏暗安静,容得人静心思考。一来到宴客的大厅,却千百只蜡烛被罩在琉璃灯罩中,明晃晃地放着光。
桌椅均已安排好,地上也铺了西域来的厚厚的羊绒地毯,佳肴已经上齐,丫鬟们梳着高髻,衣着鲜艳,持着酒壶在一旁待命。
家里的长辈差不多都到齐了,赵晟尧一一过去招呼,安排就坐,或说些新年里恭贺的话。赵家长辈们期许地看着他,心底默默赞叹。
正说着,门外却一阵嘈杂,一群小厮簇拥着一个富态的中年男子进厅来,男子头佩紫玉冠,身上穿着一件白底金丝麒麟袍,目光炯炯,颇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感觉。正是当下赵家的竞争对手郑家的老爷郑翰真。
晟尧当下微微一笑,朝前迎了两步,不紊不乱地道:“郑前辈,恭候多时了。”
姓郑的男子呵呵笑了两声,道:“晟尧叫我郑伯伯便是。家中临时有事耽搁了,还请见谅。”
说着便入了席,随行的家眷亦纷纷入座,只当中一个红衣的女孩蹦蹦跳跳地跑到赵晟尧跟前甜甜地叫声“尧哥哥”。
晟尧只礼貌地点点头,给她寻了个位置坐下,眼神有些明显的疏离。红衣的女孩子一时有些黯然,不再出声,只乖乖入座。
都安置妥当,厅外又响起了奏乐声,青衣薄纱的舞姬们鱼贯而入,乘乐而舞。厅外的焰火越发热闹起来,又是一片喧嚣繁华。
“自从赵兄前些年去了以后,赵家这庞大的家业都靠晟尧这孩子一人打理,辛苦他了呢。”郑夫人拿着小扇掩嘴轻轻道,“晟尧青年才俊,年轻有为,真是个人才。”
晟尧并不接话,只微微点头一笑,侧眼瞥了隔座的弟弟晟明一眼。那个少年只低着头喝了一口闷酒,眼都未抬。
倒是三弟晟宏竟站起来,举杯对郑氏夫妇道:“大哥几年来还多承蒙郑伯伯的照顾,晟宏在此替哥哥谢郑伯伯了。”
郑氏一家还未说什么,晟尧却轻轻咳了咳,似笑非笑地朝弟弟道:“怎么,你哥哥我是死了么?要三弟你替我谢?”有些苍白冷峻的侧脸此刻看来更是有些吓人……谢这些人照顾他?他懂什么!自父亲去世后,郑家在生意上处处刁难垄断,他应该谢他们没把赵家弄死么?
晟尧母亲忙拉了拉他:“尧儿!过着年,不许说这个字!”
晟宏尴尬地站着,脸色有些难看,郑老爷也不出声,含笑看着眼前的兄弟俩。
晟宏旁一个小妇人站起来,道:“我们宏儿也是想找个名目给郑老爷一家敬杯酒,但年轻人,这种场面见的少,难免说错话,尧儿你就让让他,别因为这个扰了气氛。”
晟尧心下冷冷一笑,终是站起来,举杯淡淡道:“三娘说的是,我先喝一杯,当是冲冲说错话的晦气。”
晟宏忙道:“我替哥哥喝!小弟刚刚说错了话,惹哥哥生气了!”说毕便将酒一干而尽。
晟尧微微动动唇角,似乎想再说什么,却又止住,神色复杂地望望自己的家人,眉目间跃出几分疲倦之色。
厅外的奏乐忽的变得轻柔空灵,古琴和着琵琶竹笛的乐音淡淡飘逸在空气中,美好而动人。一时间仿佛远离喧嚣,只听得淡淡的琴声缓缓流动,丝丝渗入人的灵魂,勾起那最初最美的梦想。
忽的有人小声嘀咕一句:“宓雅来了。”
话音未落,原本厅中歌舞着的女子们纷纷退下,却另见一群身着淡粉色衣裙的舞姬拥着一名红衣女子进来。
厅中传出一阵小声的惊呼。盛传宓雅舞技惊人,且歌声清越动听。只可惜,宓雅平时鲜少出来表演,所以得见宓雅舞姿的人并不多。
乐师们变幻了曲调,轻灵的乐音缓缓缭绕。被簇拥的女子逐渐露出身形,一身淡红色舞衣,似桃花般艳丽中透出一丝淡淡哀婉;领口绣了蟠龙金丝,更衬得女子颈部肤色如雪般白皙。
双唇是桃花一般淡淡的红色,唇角微微向上翘起,透露出一些不羁的意味。两腮也是淡淡的粉色,然而,却有些不真实的意味,仿佛那只是覆在女子面上的一层薄薄的冰。
厅中有人传出低低的惊叹声——原来宓雅不仅舞技惊人,容貌也是这般倾城。
郑氏夫妇只安然端坐,并未表现出过多的感叹。晟明依旧低头喝酒,似是连眼都未抬一下。晟宏则饶有兴趣,端着酒杯微微眯着眼注视着眼前的美人。
而赵家长子却出奇地专注,目光直直地定在宓雅脸上,却并非那种迷恋与爱慕——而是沉默的打量。
这样的女子,本该是美得令人屏息,可不知为什么,精致完美的脸上却总缺少一种东西……女子该有的属于青春的明亮眼神。
在灯光下,宓雅的眼眸显得大而微微透出斑斓的光亮,已是足够的炫目美丽,然而,细细凝望,却总是缺少一种神韵。
晟尧微微叹息,却仍是专注地注视着眼前绝色的舞姬。
宓雅在众人的惊叹中开始随着丝竹声起舞,翘袖折腰,轻盈跃动。演的是一曲《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舞姬果然舞技惊人,举手投足,竟是连待嫁少女的那种羞涩雀跃都表现得淋漓尽致。
连郑氏一家都不知不觉为宓雅的舞姿所折服,晟尧微微侧过脸瞥了他们一眼,继续表情凝重地观看宓雅的表演。
为什么……明明是如此雀跃欢快的舞曲,明明演的是一个满心欢喜的待嫁少女,举手投足间却依旧透出一丝淡淡的哀伤……
难道这才是宓雅的特别之处吗?
红衣的舞姬似乎并未注意到晟尧沉默注视的目光,只依旧微微闭眼忘情地舞蹈。周围的粉衣舞姬也配合得很好,少女雀跃舞动的身躯宛如桃花般动人。
大厅一时静谧下来,几乎所有人都出神地望着彩衣翩翩的舞姬们出众的舞蹈。在都城,怕是连宫廷中御用的舞姬们也比不上今夜烟雨楼中这一曲《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赵家长子不觉轻轻曲起手指叩着桌面,口中低低哼唱。然而那一双如玉般沉静的眸子,却似渐渐氤氲满了水汽——那些遥远安静的回忆,又在心底挣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恍惚记得,那日他是念完这句后,她才忽然出现的。
被薄雾笼罩的山间村屋前流水潺潺,一株古桃姿态嶙峋,花朵依然娇艳芬芳。他立在树下,不觉想起诗经中的这首《桃夭》,低低吟出口来。
“是什么意思呢?”
思绪忽的被一个清脆如铃的声音打断。
他转身,一身素衣的她就那样闯进眼眸,干净,美好,超然出尘。
脸庞小巧而白皙,仿若透明。粉色的柔唇,秀挺的鼻梁,那么美,那么让人怜惜。
只可惜,一双眸子却暗淡而空洞,没有焦距,没有方向。
他有些愕然,竟是半天未曾答话,只怔怔地看着她,直到少女微微偏了偏头,试探地再问一句:“嗯?你还在么?”
他急忙回过神,解释道:“说的是对待嫁少女的祝福呢。”
她的脸上闪过一丝期待和某种失落,顿了顿才喃喃道:“是么,真好。”
古桃落英缤纷,淡粉色的花瓣纷纷扬扬地落在她的发髻和肩头。
一瞬间,他竟想一手揽过她,许她一个天长地久的承诺。
然而毕竟只是这一瞬,他没有开口,可是谁知,错过的瞬间,有时决定的是一种永恒。以后的日子,他常常回想,当日若是开口,是否之后的生活会大不一样呢?在漫长的生命里,常常有这样的瞬间,当时只道是寻常,可是后来才知道,那可能是命运的转折,却被我们如此轻轻挥手放过,再难回头。
宴会上的舞曲已经进行了一半,席间渐渐又有了说笑声。年龄小的孩子和着曲调竟轻轻拍起手来。
“今夜多谢侄儿款待,伯伯敬侄儿一杯?”郑翰真举杯,目光却饶有意味地打量着此时专注注视宓雅的晟尧,唇角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赵夫人忙拉了拉他,晟尧方才回过神,然而表情却依旧淡然自如,举杯自饮道:“款待不周,还请见谅。”
郑翰真笑了笑,面色微变,微微眯起眼道:“这次朝廷急需的那一批运往东洋的药材,侄儿已是打点好了?”
晟尧心下微微冷笑,今夜他果然为的还是这个!
那批药材样样名贵,朝廷运往东洋一带,一来以示我朝友好之意同时资助东洋小国,二来向东洋诸国展示我国国威。
此次运药,不仅可以为家族在业内增长不少威望,也将势必带动生意发展,而且为朝廷谋事,利润十分可观。
所以赵家倾尽全力,几乎动用了所有可动用的资产,只为做好这一件事。
然而赵晟尧也深知,若是失败,赵家将面临怎样的境地。
“自然已是打点好,伯伯不必牵挂。”他只不动声色,淡淡答到。自从接收这桩生意,他已是作了诸多部署,防范郑家从中作梗。
郑翰真微笑,带着白玉扳指的拇指轻轻摩挲着金质的酒杯:“本来今晚是家宴,生意上的事不便多说,但作为长辈,伯伯还是想提醒你,我们生意人,谨慎为好,不必为了一点蝇头小利丢了整个家业,想当初你父亲辛苦四十年才创下如今赵家的字号,晟尧你是年轻人,行事难免草率……”
他皱了皱眉,终是忍不住打断郑翰真:“那么伯伯是想晟尧怎么做?”
郑氏抬头注视着他,眼里有一种不容拒绝的威胁意味:“郑家家底雄厚,这么多年经验丰富,不如这次,就让我们郑家……”
赵晟尧微微冷笑:“伯伯,就是侄儿有意让你,事到如今还有后退的余地么?”
“当然。”郑氏挥挥手,随行的家仆随即呈上一份契约,“只要侄儿签了这契约,以后的事便交给伯伯处理。”
宴会一下子静谧下来,赵晟尧紧紧抿着嘴唇,眼神如寒冰般慑人,双手不觉握紧,青筋毕现。
连一直低头喝酒的晟明都一下子抬起头来,直直望着郑氏,充满了敌意。
气氛一时尴尬而有些剑拔弩张的意味,晟宏此时却不识趣道:“大哥,我看郑伯伯说的有理……”
“闭嘴!”晟尧再也忍不住朝自己三弟吼道。晟宏一下子白了脸,霍然起身,恨恨地离席而去。
郑氏呵呵一笑,又命人收起了契约道:“看来侄儿还需考虑考虑,我也知道,为了这件事侄儿几个月来费心了,伯伯自然不会白拿了去,赵家应有的报酬,自然会有。”
赵晟尧微微合眼,压抑住内心的厌恶和愤怒,恢复了一贯淡然冷冽的表情道:“伯伯,今晚既是家宴,又何必说这些?这件事非同一般,又岂是这一下小小宴会上就能决定的?”
郑翰真微微挑眉:“是么?那么我就多给侄儿一些时间考虑,待毕宴时,侄儿万万要给我一个答复。”
晟尧双手又不自觉颤抖,只是依然微微点头道:“好。”
今晚郑氏看来是有备而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了?赵晟尧微微眯起眼,眼中一丝寒光闪过。
一曲《桃夭》已经舞至一半,曲调也逐渐在先前的喜庆中加入一丝淡淡的哀婉。是待嫁女子的哀愁么?
宓雅微微合眼,眉头微皱,清秀美丽的脸庞上表情安静忧伤。身躯仿佛已经融入乐音之中,红色的舞衣翻腾如浪,不时还轻轻跃起,凌于舞台之上,宛如一只轻盈的燕,一片飘舞的花。
宴厅中众人又不知不觉安静,专注欣赏舞姬的舞蹈。赵家管家附耳提醒晟尧,是否需要派人去将负气离开的三少爷晟宏叫回来。
晟尧头也不回地挥挥手道:“由他去了!莫管他!”
郑翰真微微侧脸瞥了他一样,含笑低头抿了一口茶又继续看舞姬的表演。
晟尧怔怔看着宓雅身躯不断飞旋,回眸侧目,粉唇含笑,面若桃花……
——珠缨旋转星宿摇,花蔓抖擞龙蛇动。
那又是记忆中的场景……他微微抚了抚额角,心下默默叹息:今晚是怎么了?五年来都压抑着不曾回忆的往事,今晚却如此反复地挣扎着要跳出禁锢?
这么想着,心下还是不觉浮现出五年前山间的夜晚——白衣的少女在月下起舞,衣袂翻滚,似在风中微微摇曳的莲。
他倚在那棵古桃树下,口中吹着玉箫,眼神有些迷离。
少女完全闭上了眼,含着淡淡的笑意,忘情于这舞,这月,这曲,这人。
虽然心知她是盲的,然而他还是不时感觉到她眉目中的淡淡温情,让人迷醉……仿佛她是能看得见他的。
那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支舞,她专为他而跳。
次日天未拂晓,他便被前来寻他的家丁找到,硬是带了回去。临行时,他立在马上,忍不住回首,却蓦然瞥见一身白衣的她孤零零地站在桃树下,怔怔地朝自己的方向张望,孤独而无助。
终究翻身下马,朝她奔去。
似是听见了声音,桃树下的她不自觉地笑起来,尽管眼神依旧那么空洞,但已是足够美得让人心动。
“你回来啦?”她轻轻开口询问,掩藏不住孩子一般的雀跃。
他却只是沉默,走到少女面前,想轻轻抬手抚摸她的脸颊,然而手举到一半却终是顿在半空。
他如何不想留下!留在这深山之中,做一个平凡的樵夫,闲云野鹤,好不自在!更重要的是,能有如此空灵美丽的她相伴,他已觉一生足矣。
可是……家丁带来的父亲去世的消息又是如此沉重,压得他浑身动弹不得。在如此庞大的一个家族面前,容不得他任性。母亲需要照顾,家中家业需要继承……种种不得已,他却不知如何对她说起。
最终却只是淡淡一句:“我走了,珍重。”
少女依旧带着微笑的表情站在那,半晌才轻轻开口,语气却是有几分哽咽:“珍重。”
一瞬间心痛如绞。
他也想过带她走,只是都城那么复杂的环境和自己那么复杂的家庭就像一潭深深的泥沼,他自己都难以自保,又怎么忍心让莲花一般纯洁天真的她被沾染?
他轻轻叹气,决然地转身,再不回头,却听得她在身后道:“拜托你……不要将这里告诉任何人,师父不想我们的生活被外人打扰。”
他郑重点头道:“放心。”那是他心里的净地和最美的秘密,又怎会和别人说起。
之后他果然做到了,五年来,不仅从未向家人说过自己失踪那十多天的境遇,甚至逼迫自己不去回想,任凭那段记忆在心底沉睡安眠。当日来寻他的那个家丁,也被他遣回老家,安置了房屋田地,让他安定生活。
只是今晚,记忆忽的又挣扎跳跃。有时于灯光之下,透过红衣如火的宓雅,他竟恍恍惚惚看到了那个在月下起舞的白衣的她。
是幻觉吧?这么多年来,她的面目在记忆中都有些模糊了,又如何能看到她的影子呢?或许是某种思念在心底作祟吧。
晟尧自嘲般笑笑,心情忽的低落——何况,她现在不知是否还在人世。
回家后的第二年,他曾再次返回那座深山,寻找那小茅屋和古桃,然而所见之景却让他心寒至极。原本清幽宁静的世外桃源,不知为何残破败落。小屋早已不见踪影,却隐隐有火烧的痕迹。屋前流水已是断流,树木或枯或折,惟有那株古桃树依旧长在原地,虽不见枝繁叶茂,但仍是活着的。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他那时才真切体味到这首诗中的悲凉!
五年来,一直有意无意打听盲女和她师傅的下落,却一直杳无音讯……或许,或许在那场他所不知道地意外中就已……
此时厅中丝竹也渐渐转为悲凉,大概是在诉说少女远嫁途中对家乡父母的思念。晟尧于高座之上默然静坐,已是无心再欣赏舞姬的舞蹈。
“怎么?侄儿在忧心契约之事么?”郑翰真微微笑道,“不必过于忧虑,侄儿迟早是得签下那份契约的。”
赵晟尧闻言缓缓抬头,平静注视着眼前的长者,竭力控制自己心绪,不再去想那些前尘往事。
“若我告诉伯伯,我不签呢?”
郑翰真微微眯起眼,眼中闪过一丝冷冽:“侄儿可是考虑清楚了?”
晟尧转头环视了赵家家眷们一眼,再次转过头来,郑重点头,眼神是那般桀骜。
郑翰真已是没了笑容,抿着嘴角,面部微微抽动。但仍平静地坐着,举起酒盏,轻轻一抿。
气氛忽的有些微妙。一曲终了,丝竹声渐渐停止,厅中安静得可以听见呼吸之声。但舞姬的动作并未停止,仍旧时而踮脚,时而扭腰,只是少了音乐配合,动作显得有些诡异。一袭如火般的红色舞衣此时分外刺眼。
大厅的暗处,烛火照不到的地方,已是可以感觉到有人匿在阴影中缓步逼近,甚至还可听见刀剑出鞘声。
赵家众人皆屏住呼吸,目光中流露出不安和惊恐,也有几分早已料到的了然。
“赵晟尧,我再问一遍,这契约你是签还是不签?”郑翰真轻声再问,此时有一半的脸庞映在阴影中,分外冷峻。
晟尧轻扬嘴角:“不签。”
话音未落,阴影中的黑衣客们已是冲了出来。郑家家眷也同时撤离。黑衣人围住大厅,将赵家众人、舞姬和郑氏夫妇围在其中。
“我三年前,已是买下了这烟雨楼。”郑氏淡淡开口,脸上的笑意却不容掩饰,“侄儿可能不知,掌柜珠玉夫人,都是我的一个姬妾。”
晟尧冷笑……那珠玉夫人,以前可是口口声声说誓死追随自己父亲的。
“我说过,今天你无论如何都是要签下这契约的。”郑翰真微微仰着头,目光中有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严,“你爹肯定教过你,为了一笔生意,赔上全部身家不值。”
“尧儿……”赵夫人忧虑地拉拉自己的儿子。
晟尧轻轻拍拍母亲的手,然后转向郑翰真开口道:“这不单单是一笔生意。”他顿了顿,“你一定很清楚,为了它,赵家下了全部的赌注。”
“可是你大概得输了……”郑翰真笑了笑,“若是将它交给郑家,我可念在你先父面上,分你们一些利润,保赵家不死。”
赵晟尧沉默,心下默默盘算,却听得一直沉默的二弟晟明开口叫道:“不行!绝对不可能让给你们!”
晟尧点点头:“这一直是先父的心愿,望伯伯见谅。何况……这次不一定会死。”
郑翰真笑起来,挥挥手,黑衣人便挥刀冲向厅中的赵家人。
晟尧将母亲护在身后,面色却不是很慌张。一些赵家家丁已是冲出去护主,与黑衣人厮打在一起。
厅中的舞姬们已是乱作一团,惊叫着四处逃窜。
晟尧定定注视着站在厅中的宓雅,红衣的舞姬并不慌张,只是略有些无措的站在原地,茫然地四处张望。
“二弟!”晟尧叫一声,将母亲交与晟明,自己则抢步到厅中,一把拉住宓雅。一面将她护在身后,一面从一旁的桌底抽出利剑斩杀黑衣人。
郑翰真负手站在高座上,冷笑的看着混战的人群:“侄儿还是不肯签么?”
晟尧抬头望他,眼神倔强而不羁:“自然。”
说毕,厅门忽的被破开,晟尧脸上闪过一丝笑意,望向门口。正是刚刚负气离席的三弟,此时带了家丁回来援救!赵家家丁平日经过训练,身手不凡,此时三弟带来的大批家丁,已足以对付厅中的黑衣人。
赵晟尧直视着郑氏,早已料到他会这样,所以先制造兄弟不和的场面骗他松懈,此时再一举反击!
郑翰真脸色微变,再次挥手,黑衣客们倏然下撤。
赵晟尧心下闪过一丝疑惑,却仍道:“怎么,前辈认输了吧?”
大厅中再度安静,只有受伤的赵家家丁微微喘息和舞姬们不时的惊叫声。
郑翰真不语,表情冷酷恐怖,他直直望着晟宏,嘴边绽开一个让人有些惊悚的笑容:“晟宏,做的好。现在,告诉你哥哥,接下来你会怎样做?是救他……还是杀他?”
晟宏脸色煞白,不敢直视赵家众人,只低着头,浑身颤抖。
“晟宏!你怎么……”晟尧一下明白情况,绝望而愤然地大吼。
“我来替他解释。”郑翰真道,“今夜杀了你,我会分他三分之二的赵家产业,以后他就是赵家的老爷,一切听他的。”
晟尧瞪着他,双手颤抖:“你说…..是不是…..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晟宏只依旧低头,浑身颤抖不语。
赵夫人已是忍不住,冲上前去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晟明也愤怒地低吼,怒斥着弟弟。
“晟尧,你真是不懂自己的弟弟啊。”郑氏再次开口,“他的母亲在你们家地位卑微,导致他自幼便不受重视,心存自卑。你又对他处处苛严,自然是想反了你了,哈哈哈。”
晟宏此时方才抬头,目光中夹杂着恨意和胆怯:“对,对。娘自幼被你们全府欺负,你们从来没把我们当成赵家人!”
“没把你当赵家人?!哈哈,没把你当赵家人!”晟尧怒极反笑,笑声慑人恐怖。
一旁的赵夫人已是开始掩面低低地哭泣:“老爷啊……你看看你的儿子!”
“晟宏,既然已经扯破脸了,就别再拖延了。”郑氏催促道。
晟宏依旧有些犹疑,但终是狠狠点了点头,身后的杀手便一拥而入。
一时间几乎所有赵家人都开始抵抗,纷纷从桌底抽出事先备好的刀剑,场面悲惨壮烈。
晟尧也挥剑迎敌,鲜血沾染满俊逸的脸庞。舞姬宓雅,却也一直被他有意无意地护着。红衣舞姬只怔怔望着她,眼神有些麻木,但仍可觉出另一种担心不安的意味。
他无意扭头,看见宓雅这般神色,心下不觉一震——那么像……那么像她!
对方毕竟人多,赵家已渐渐不支,但仍奋力抵抗,不屈不挠。
“住手!!全都住手!!!”
忽的有人大喊,闻声望去,却是一个红衣服的小姑娘。
晟尧有些惊讶地望着她,原来是入宴前蹦蹦跳跳地来向自己打招呼的少女,郑翰真的女儿。
红衣的女孩手持长剑,剑刃抵在自己颈部。
“月儿!你这是干什么!”郑氏怒吼。
“爹爹!放了晟尧哥哥他们!让他们走!否则,今天躺在这的人就有我一个!”少女表情决绝,眼中噙着泪。
晟尧心下有些感动……她自幼便一直喜欢自己,但,他却一直只把她当小妹妹,态度还有些冷淡。没想到今日,自己的兄弟带人杀自己,却是她来救他!
郑翰真有些恼怒,再吼了一声:“月儿!不要闹了!把剑放下!”
郑夫人已经哭哭啼啼地扑来想夺剑,郑妍月却退后一步,手上微微用力,白皙的颈部已是渗出血来。
“月儿!”郑翰真无奈地道,“好好好,我让他们撤了,你先把剑放了!”
少女不听,只依旧望着自己的爹爹。
郑翰真只得挥手,晟宏和带来的杀手们便一并退下了。
郑妍月这才放下剑,鲜血一直向下流淌,将红衣染得更红。她有些虚弱地道:“尧哥哥……你们,你们快走!”
说完便支持不住倒了下去。郑夫人忙派人背了她下去治伤。
晟尧扶着母亲,冷冷望了郑氏一眼,准备离开,楼外也已来了官兵,围住了烟雨楼。
就在赵家众人准备离开之际,晟明却忽的朝哥哥大叫:“小心!”
晟尧转身,一下怔住。
红衣的舞姬不知从何处取来长剑,直直朝自己扑来!
眼看长剑已经刺到胸口,晟尧一下侧身躲过,不可思议地望着眼前的宓雅。
宓雅并不放弃,只一旋身子,扯掉自己的红色舞衣,里面赫然露出一身白色纱衣!
清灵,秀美,淡逸出尘。
——和那时的她一摸一样!
一瞬间脑海中仿佛有闪电划过,苍白了所有的回忆。
“希儿……”晟尧尝试着叫出那个压抑了五年的名字,宓雅身形微微一顿,但仍挥剑刺来,表情倔强而决绝。
“希儿!”赵晟尧并不躲闪,只怔怔地叫着她。
是她……五年前的她!那个自己深沉思念的少女,那个在桃树下起舞的少女,那个双目失明的少女!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虽然她的红色舞衣妖娆美丽,虽然她的面容比过去更加倾城,虽然她的舞姿更加美妙绝伦,虽然她对他不再如五年前那般温柔……但他终究还是认出了她。
隔着五年的光阴,隔着一柄剑的距离,在喧闹繁华的帝都相遇。
只是,她有没有认出他呢?她知不知道,眼前要刺杀的这个人,是五年前山间偶然邂逅的少年。现在他忽然后悔当初没有告诉她自己的真名而是随意胡诌了一个“连清”,如果她记得他的名字,今晚是否还会隔着长剑与他相对?
然而容不得晟尧再慢慢思虑,人群中已经有人发出惊呼,原来长剑早已刺入他的身体。
他跌倒在地,周围人早已围上来将凶手拉开。
晟尧却顾不得疼痛,直起身凝视不远处的宓雅。
一身白衣的她亦在人群中抬头,与他遥遥对视。
她原本空洞的目光忽的有了神采,冷漠却夹杂着淡淡的一丝不安与担忧。
赵晟尧轻轻微笑,开口问:“郑翰真,她可是你安插的杀手?”
郑翰真望望两人,目光中闪过一丝疑惑,心下暗暗思虑着,门外已是涌入了官兵。终究是摇摇头。
他又望向宓雅,舞姬亦只摇头不语。
这么一来,他才放心,轻轻朝身边的二弟说了声:“留着她。”便在满身的鲜血中合上眼,面容素白而恬静,宛如初见的模样。
宓雅终于低头,开始放声哭泣。
三月,柳树抽芽,一片青绿。城外的桃树有的已经绽开,粉嫩温软。
今日皇朝的御船起航,载着三船的商品和一批珍贵药材前往东洋,海港挤满了人,都闻讯来看那恢弘壮观的场面。
金色的大船金碧辉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无声诉说皇朝天威。
人群中传出阵阵赞叹声,为即将起航的御船祝福。
人群渐渐稀疏处,一个白衣的少女遥遥远观巨大的航船,嘴边忽的绽开一个微笑,像三月桃花般温柔美好。
“你看,漂亮吧。”身后传来低沉的男声,让人安心。
少女转过头,双眸澄亮明净,看了看身后的白衣公子,微笑着点头。
“那么,”他拍拍她的肩,“走吧。”
两人转身离开热闹的海港,一路沉默,缓步到城门边。
城边赵家二公子已是备车马等待,远远看见两人便点头示意。
“大哥,当真要走么?”晟明有些不舍,一面将车马交到大哥手中,一面再次询问。
白衣公子点点头:“我有些疲了,不过是出去休息休息。”
“可是你的伤……”晟明微微皱眉,瞥了一眼旁边的白衣女子。
“不打紧,一个多月,好的也差不多了。”他只摇摇头,“母亲和家里便交给你了,二弟,有空我会将她接去。”
晟明郑重点头,眉宇间出现了他五年前的那般倔强神色。
晟尧望着二弟,心下一时感慨,终是淡淡一笑,重重拍拍他的肩,然后与身旁的白衣少女双双上马,再次回头望望帝都的城门:“珍重。”
——眸中映出碧海蓝天和你最美的脸,此去经年,我们终究能够再见面。
隔了光阴,隔了山水,你仍是我最初和最后的信念。
白衣公子表情淡然,不经意间回首,却蓦然瞥见远远站着的那个身影,微微叹息:晟宏……
远处的他却不敢过来,只远远望着兄长即将远去的身影。
晟明也看见了他,恨恨道:“他也有脸来送你!”
晟尧只摇摇头,这次经历了生死,再次在家中熟悉的床上悠悠醒转时,什么都已看淡。细细想来,晟宏亦不过是个可怜的孩子,本性善良,那夜的官兵也是他派人去叫的。毕竟兄弟一场,又有什么不可原谅?
“过段时间叫他回去吧。”晟尧道,晟明虽不解,却也只得点头。
五年前父亲因病离世赵家最危急的时候他回来,离开了那个心中温柔挚爱的少女;五年后赵家事业升腾扶摇直上之时,他带着她离开。“走吧。”他朝身边的少女轻轻道,少女依旧回以温柔安静的笑容,两人转身便策马离去……
从此天涯海角,相依相伴。山间农舍,门前流水,明月清风,鸟语花香。
五年前邂逅的那场梦境,触手可及。
其实他远没有料到他们会在那晚相遇并认出彼此,更没有料到最后她会执剑刺进他的胸膛。此后他曾一度感慨命运之于他的戏剧性,有时真让人措手不及。
当年他离去后不久,有人闯入她和师傅的居所,放了大火,掠走师傅的多年精心编撰的音律谱。她在绝望中一遍遍呼喊他,却被师傅冷冷告知这一切都是他所为,否则没人会知道她们那隐蔽的居处。
少女的绝望和不相信在师傅离世后慢慢变成了恨,她恨自己不仅盲了眼还盲了心,看不见人心险恶;她恨自己那么容易相信;然而她更恨他,恨他狠心离去,恨他做的一切。
于是在流落过程中偶然结识了郑氏,郑氏遍找明医治好她的双眼,教她舞蹈音律,让她成为另一个人——神秘美丽的舞姬宓雅。
原本郑氏是让她进宫去,可阴错阳差,竟让他们在元宵夜宴上相遇。一瞬间,她凭着心灵上那丝仅存的感觉认出了他,往事铺天盖地,也点燃了五年来层层挤压的恨意。
——我以为此生仅能在记忆中拥有你,在回忆中恨你,然而在这么一个注定染血的夜晚,却遇见你。可是你认不出我啊,认不出我!想我盲眼都能瞬间认出你,可是你竟然那么彻底的将我忘记!
少女怀揣着相逢的喜悦和浓浓的恨意,在他面前起舞,并最终决定和他同归于尽。然而最后,他竟叫出了她的名字,少女有些动摇,剑不过刺进三分,便再无法下手。
他昏迷了一周,终于醒来,而她不知为何,竟没被带进官府被杀头,而是呆在赵家柴房,每日怔怔地等晟尧的消息,悔意那么强烈的撞击着她,让她多次想寻死。
一个细雨清晨,终究是听说他醒来了,她才微微放心,双眼噙满泪水。
误会最终冰释,其实他们在再次见面的时刻,心下便已原谅彼此。
郑氏一家在家中小女妍月的要求下离开了帝都,无意再竞争,走时带走了曾经的宓雅,留下了当初纯洁善良的白衣少女。
两人也决定离开帝都,去安静的山间,茅舍一座,白云缭绕,房前流水小桥,秋菊丛生,继续当年未完的故事。
他们当初不过邂逅了一场奇遇,只是中间诸多波折,绕了一大圈,终究画成了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