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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故人故事(下) ...

  •   “Mementomori.”泰希对女学生会主席浴室门口那个人鱼石像念出这个词的时候,才发现这是个古怪的口令。

      霍格沃茨的门禁口令变幻多端,通常都是房间的主人或守门的肖像画的私人口味,比如校长办公室的口令总是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食物,比如宾斯先生办公室的口令通常是拗口的妖精全名。为了方便记忆,口令通常都是有含义的,很少会有意义不明的呓语。安多米达告诉她的这句口令,却不是任何她听过的英文单词,构词方式也不像是什么咒语。

      也许是外语吧。泰希想。可是摸不到底的记忆深处,她总觉得这个口令有一点熟悉,仿佛在哪里听过。

      一动不动的人鱼石像听到泰希报出的口令,缓缓睁开了眼睛,其中一只眼睛是石头,另一只眼睛却镶嵌着一枚蓝色的不透明宝石,雾蒙蒙的,仿佛含着眼泪却不让它掉下来的样子。

      “Carpediaem.”人鱼回答,扬起尾巴,用尾鳍作钥匙,打开了银色的门。

      又是一个有点熟悉却想不起来的单词。泰希耸耸肩,走了进去。

      斯莱特林女生宿舍每个年级都配一个盥洗室,地方不大,不过足够容纳一个小型浴缸。泰希也听人讨论过级长浴室,有水池一样大的浴缸和喷出泡泡的龙头,相当奢侈。然而传闻中的级长浴室在女学生会长浴室面前显然不够看了,出现在泰希面前的是一个足有哈罗德家四个客厅大的圆形房间,四壁全部是镜面,头顶则是一个有五六十英尺高的穹顶。角落的梳妆台一字排开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瓶瓶罐罐,而房间正中央的圆形浴池边缘足有十三个不同的出水龙头,大小足可以用来养七八只绿海龟。

      按照哈罗德教导的英国贵族礼仪,跟人相约,以迟到十分钟左右为宜,可以给对方留出充裕的准备时间,无论是准备什么。但泰希是个自私的人,她喜欢早到,就算什么都不做,也可以给自己留出一点时间,这让她更自在。她掏出怀表看了看——这是从小到大哈罗德送她的唯一一件礼物,是她六岁背下莎士比亚全部十四行诗的时候的奖励——八点五十。浴室里果然空无一人,安多米达至少还要十分钟以上才会来,这让泰希觉得安心。

      浴室中央的浴池里已经放满了澄清的热水,浴池边缘的一个水龙头正在汨汨地出水,清澈的池底看不见任何排水孔,却始终不会满溢。热水升起氤氲的水雾,但没有通常浴室里会有的那种潮湿燥热感,大约是头顶的穹顶虽然看上去是封闭的玻璃花窗,但似乎总有凉风从上面吹下来。因而穿着整齐的泰希并不觉得湿热。

      但她仍感觉不适,有种不知道该怎样举动,想要逃走的慌张感。起初她没有找到这种慌张感的来源,静静站了一回,她明白了——是镜子。房间四壁的镜面清晰地照出她的模样,使她无所遁形,重叠的镜面影像又仿佛包含了无限个数目的她。这是个无法不看着自己的房间。

      而她不喜欢看着自己。

      诚恳地说,泰希并不是个难看的姑娘,但是也绝对算不上漂亮。

      泰希的头发是偏向桔色的明黄,很亮眼。但是大概由于她绝少用梳子,头发打结了就用手指插进去顺一下,发质很差,远看去好像个疯疯癫癫的稻草人。

      泰希的肤色很白,或者莫若说是太白了。白不是什么坏事,但是泰希那种没有血色的惨白,一点儿也不符合欧洲人的审美观,更何况她鼻梁上还有不少不可爱的雀斑。

      泰希的眼睛倒不难看,灰色的瞳孔,眼睛很大。但是她的脸很小,这样大小的眼睛放在这样大小的脸上,营造出一种可怖的效果。在十几年后的麻瓜界,这样的脸我们一般管它叫做“PS过度”。

      更何况泰希真的很瘦。她吸收的能量和营养似乎全都加在了个子上,脸颊、胳膊、腿,没有一处是有余肉的。这样一副身材,顶着一头稻草般的头发,惨白没有血色的皮肤,以及大得有点恐怖,眼神又很可怕的眼睛,在那个人们的审美还在正路上大步走着,没有摔下山崖,也没有精神分裂的时候,泰希的模样,怎么也不能称得上是讨喜。

      泰希知道自己不是个美人,她也从不觉得皮相是值得在意的东西。但她从未被逼迫着这样全方位无死角地观察自己的模样。

      这太难堪了。她想着,试着晃动了一下手臂。镜面里的无数个泰希也跟着晃动了一下手臂,巫师袍宽大的袖子滑落到了手肘,露出她骨骼分明,瘦到嶙峋的胳膊,惨白的皮肤上清晰地透出青色的血管,病态,而且丑陋。

      仿佛露出的皮肤被灼伤了一样,泰希倏地收回了手臂,让宽大的袖子重新罩住裸露的皮肤。但这无济于事,镜子中的自己仍然凝视着她,在宽大的袍子里晃荡,仿佛穿错了别人的衣服。泰希很想闭上眼,但在这样一个满是镜子的房间里闭上眼,会发生什么?当她闭上眼的时候,镜中的影像会怎么样?她少有地感到恐惧。

      时间仿佛凝固了,她可以隔着壳子听见秒针在怀表壳里面滴答滴答的声音,而且越来越大声。她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早到的习惯。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二十秒,也许二十分钟,也许二十天——身后有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响起:“抱歉,等很久了吗?”

      泰希低头看了一下表,九点十分,非常准时的贵族礼仪。她转过身,干涩地说:“没有多久。”

      泰希喜欢盯着人的眼睛讲话,而同时余光总是在观察周围的环境,好像是一种野兽般的本能,锁定住对方的意图,并且能随时做出反应。但今天她牢牢盯着安多米达,一点余光都不愿意留给周围的环境。

      “那么我们开始。”安多米达说话措辞经常带着斯莱特林贵族特有的拐弯抹角,点到为止,但做事却毫不拖泥带水,不喜欢浪费一点时间,“脱掉衣服。”

      泰希僵住了:“什么?”

      “脱掉你的衣服。”安多米达善解人意地加上了一个物主代词。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安多米达蹙起眉头,叹了口气,似乎对还要解释这种事情感到不耐烦:“我说过了。这样迟来、迅疾而身体无法承受的魔力发育,需要发泄和疏导。虽然现代巫师已经不再依靠天象的力量,但魔力的涨跌仍然和月相有本质上的联系,很多疏导紊乱魔力的魔药和更依靠魔力本源而非魔咒的占卜,至今也仍然依赖天象的帮助。家族记载,我堂祖父的疏导方式,就是每个月的新月和满月这两天,服用加强与月亮感应力的魔药,然后在可以沐浴月光、倒影月亮的水里,让年长的巫师引导身体中的魔力循环,增加对魔力发育的耐受力。这种稀少的案例,恐怕神圣二十八族里也不是所有家族都晓得怎么应对。我以为你是个聪明女孩,否则我为什么要约你在浴室见面?”

      泰希被这种突如其来的发展弄得脑子里一片混乱。她如饥似渴地读书,很清楚魔法世界里月亮、水和魔力的关系。为了帮她疏导魔力约她在女浴室见面,其实也约莫猜出了疏导魔力的方法。但这……但这……

      泰希脑中好像闪过很多想法,又好像一片空白,她终于捕捉到一个画面的碎片,是她镜中细瘦病态丑陋的手臂,这碎片仿佛是玻璃的,在捉住它的那一刻,她再次被刺痛了。

      “不。”她脱口而出。

      “不?”安多米达跳起了一边眉毛,“你确定?”

      泰希没有回答,神经质地搅动着自己的袖子。

      “如果不加以疏导,情况会比你现在更糟,这只是个开始。你会开始无法控制自己,会感到狂躁,会有暴力倾向,甚至你可能开始无法使用魔法,因为所有的魔咒都需要理智和控制力。也许邓布利多会允许一个无法正常学习、考试的孩子呆在学校里吧,善良的格兰芬多教育家不是吗?但斯莱特林学院不会允许。而就算是邓布利多,也不会容忍一个可能伤害别的孩子,有暴力倾向的学生待在霍格沃茨。或者你也可以去向邓布利多、庞弗勒夫人求助,去圣芒戈就医,这也是你的选择,但不保证他们找得到比布莱克家族记载更好的疏导方案。不过到时候可能就不只是脱衣服洗个澡的事情了。选择权在你自己。”

      安多米达的话没有给泰希留下任何反驳的余地。她看穿了她。泰希已经为这个魔法世界着迷,但本质上,她始终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始终觉得自己名不正言不顺地偷来了眼前的一切。她不相信自己以外的任何人,她不相信那个看起来很慈祥的校长,或是仿佛很亲近学生的斯莱特林院长,她不相信任何人会好心帮助她脱离困境,会在知道她的异常之后,还愿意把她这个异类留在这里。她不能接受被赶回伦敦麻瓜世界。哪怕只有1%的可能性。

      而为什么相信安多米达会帮她?因为这无关好心。因为自己手上有她的把柄。虽然安多米达不断给泰希安排任务,役使她帮忙干活,仿佛是她抓住了泰希的把柄一样,但两人都清楚,事实是相反的,把柄在泰希手里。安排她参与安多米达不为人知的小秘密,是为了让她成为共犯,让她闭嘴。女学生会长的威慑力不会永远有效,如果泰希没有遇到这样稀奇的发育问题,安多米达也会开始考虑给她一点别的甜头。泰希觉得自己仿佛在步入一个精心织造的罗网里:“你为什么要帮我?”

      这是泰希仅剩的一点挣扎了。

      “为什么?”安多米达笑得很斯莱特林,她没有说那些两人都清楚的,心照不宣的理由,“因为有趣,因为我喜欢实验各种新鲜的魔药和魔咒。因为你看过了我的裸体,难道不应该等价交换?”

      泰希的脸腾地一下红了。

      仿佛看穿了泰希的内心,安多米达用手指卷了卷自己乌黑的发稍,看向了别的方向。泰希感觉自己的手指微微发抖,她很多年不曾有这样难堪的窘态。她把手伸向了自己的领口。

      这时节已经是时常下雪的冬天了。没人知道霍格沃茨究竟在英国的哪个地方,但就气候推测,可能相当靠北,北到苏格兰境内也说不定,因为一进入十二月,霍格沃茨就开始被积雪覆盖,冬季长袍和斗篷是必需品。在城堡里穿行倒不需要斗篷,但泰希还是穿着不薄的冬季长袍,双层扣子。她费力地一颗颗解开扣子,犹豫了半晌,把长袍脱下来扔在了地上。

      裤子是麻瓜们的习俗,巫师们则没有穿裤子的传统,长袍下面的内衣常常是衬衣、衬袍或衬裙。泰希虽然来自麻瓜社会,但哈罗德的着装观念可能还停留在五十年甚至更久之前,不允许她的衣橱里出现一条裤子——败坏风俗,哈罗德说。因此脱掉了长袍的泰希身上只剩下一条作为内衣的白色亚麻布连衣衬裙,和长袍一样松松垮垮,空空荡荡。浴室里光线明亮,隐隐透光的亚麻布无法起到完全的遮蔽作用,在光线下照出她瘦削的身型。

      泰希盯着自己的脚背,地面是唯一没有镜子的地方了。她感觉自己出了很多汗,但手脚却在发抖。她逼迫自己想着被踢出霍格沃茨,赶回伦敦,回到哈罗德的房子里生活的样子,想着那个梦,死掉的女人和读惠特曼的猫。

      喵。她在心里对自己叫了一声,得到了一点力气,脱掉了衬裙。

      泰希终于无法控制地看向镜子里的自己,目光和自己对视的那一刹那,她仿佛被烫到了一样瑟缩了一下,佝起了背,好像这样就可以把自己藏起来,但事实上这动作只让镜子里的自己体态显得更加难看。镜子里映照出的无论如何也不是一个花骨朵一样的十一二岁少女,不是纳博科夫笔下销魂夺魄的小妖精——

      不,是妖精没错,是魔法史里某种史前的魔法生物,嶙峋,伶仃,骨骼扭曲。

      像一具骷髅,像一个怪物。

      泰希已经很久没有正视过自己的身体,她忙于看书、练习魔法、和西里斯玩耍、发泄发育的痛苦。她此前竟从没注意过,这样迅猛又残酷的发育,已经在她的身体上留下肉眼可见的痕迹。仅仅不到四个月,她比刚入校的时候又长高了将近两英寸,这样猛烈的骨骼发育在她的皮肤上拉扯出了清晰的纹路,而她的身体显得更瘦了,皮肤紧紧地贴在孱弱的肌肉上,而没有肌肉覆盖的地方,每一个骨节都清晰可见,背上一节一节的脊柱突起,看上去仿佛挪威脊背龙的背刺,不合时宜地长在一个苍白的女孩身上。

      而她的皮肤是这样苍白,苍白到似乎能发出银灰色的冷光,苍白到红色的细微血丝和青紫色的血管能清晰地透出,仿佛在她身上描画一副贫瘠蛮荒之地的地形图,描画出峭冷的山川和枯水的河流。

      她不是一个女孩,她是一具活着的骷髅。

      多少次同学在背后或当面喊她骷髅,泰希都一笑置之,一点都不在意。可这一刻,仿佛想一想这个词都能让她胃里绞痛起来。她才刚过十二岁生日,无论如何早熟,如何古怪,她仍是一只凭着本能去生存去狩猎的动物,一个孩子。她为了挣脱哈罗德的束缚烧掉了一座房子,烧掉了原本的人生,烧掉了原本的自我,她寻求着新的世界,新的激情,新的一切——可她从未停下来看一眼自己的模样。

      这就是我想成为的样子吗?泰希想起梦里那个变成尸体的自己,严肃,死板,但两颊丰满红润,身材匀称,是一个成年女人的模样。她对变成简·奥斯丁笔下身材姣好会跳舞的小姐毫无兴趣,也不喜欢丰腴的胸脯和大腿,但是……

      更加难堪的是镜子呈现的影像里还有另一个参照物,一个十七岁,拥有成熟的曲线、健康的肤色、优雅的仪态和符合一切审美的脸庞的女性。安多米达穿着霍格沃茨规定的素面黑色冬季长袍,然而制式长袍的枯燥无趣也无法包裹、囚禁住她已经成熟的、呼之欲出的魅力。她只是安安静静站在那里,就仿佛能够勾起任何人的欲念,不分男女。不是关于荷尔蒙的欲念,而是对纯粹的美的事物的向往。

      四壁的镜面无情地将两个人清晰地对照出来,仿佛是什么东方的宗教故事,讲述美人与骷髅原无分别的警世寓言。

      “把这个喝了,到水里去。”安多米达递给她一个装着银色液体的魔药小瓶,命令道。

      泰希略略松开一直紧攥的拳头,接过瓶子,这才意识到指甲已经把掌心掐破。她干脆地拔开瓶塞,喝掉了里面的魔药。银色的液体没有任何味道,但冷得好像一块冰从喉咙滑落。她沿着浴池边缘的阶梯走进了水里,站在了圆形浴池的正中央。水温很热,她却仍在不可自抑地发抖。四壁的镜子仍在严厉又忠实地映照出她此刻的模样——仿佛一只被拔了毛,扔进锅里,还没什么肉可以啃的鸡崽。

      “那么,欢迎享用霍格沃茨每年只有一个人能够使用的,女学生会长的浴室。”安多米达露出一个比她往常的笑容更真诚一点的微笑,然后打了一个响指。

      光源忽然消失了,明亮的光照在一瞬间全部熄灭,整个浴室陷入一片黑暗。失去了光源,镜面自然也不再反射任何人的倒影。这让泰希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在黑暗中找回了少许安全感。她在安全的黑暗中默默等待着。

      少顷,泰希的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隐约看到四周有微小的光点。可见的光点越来越多,微弱,却确实存在,她穷极自己的目力,忽然间明白了那些光点是什么。

      泰希猛地抬头看向头顶的穹顶。

      穹顶上是一片星空。

      从小生活在伦敦的泰希到霍格沃茨才第一次见到真正可以称之为浩繁的星空,但学校有宵禁,有时晚上匆匆经过校园,抬头一瞥,也无暇细看。这是她第一次有时间长久地凝视霍格沃茨的夜空。起初,星星们显得静止而遥远,但当眼睛更加习惯黑暗,更加习惯长久的凝视,就会看得越来越清晰,甚至有种错觉,觉得星星仿佛开始运动,不停地按照某种既定的轨道旋转。北半球冬季的星图就在此时此刻此地,在泰希的头顶上盛大地展开。泰希辨认出她在麻瓜的少儿天文画册上认识的星星——起舞的天鹤座与洋流中的南鱼座首尾交错,宝瓶座倾泻出毫不滞涩的流波。在这静默的,永恒的,无法言说的星空下,泰希□□地站在水里。四面的镜子倒映着穹顶的星,又将这一池如今显得很渺小的水连接起来。

      她周围不再有上下左右前后的分别,她沐浴在星海里。

      她看起来是什么模样,是否健康,是否美丽,是女孩还是骷髅,这一切已经无关紧要。

      她停止了颤抖。不知是错觉还是真实,浴池里的水开始变冷,变冷,直到冰凉如同深夜里的海。但她并不觉得冷,反而觉得自己和一池冷水融为一体。

      然后她看见了月亮。那是一轮仅有一线的新月,仿佛一个紧张到变形的微笑,一张绷紧的弓,一个少女拱起柔软的腰,试图用脚尖碰触自己的头顶,却永远碰触不到。泰希知道,月亮只是地球的卫星,只是一个比地球渺小得多的天体。那些闪烁着微光,看起来泯然于星海的每一颗星,都比月亮宏伟、光亮无数倍。

      然而月亮是特别的。她第一次这样清楚地明白,她沐浴的与王尔德笔下宛若处女,宛若银花,宛若裹尸布的,是同样一轮月亮。莎乐美会在月光下发疯,舞向执迷诞妄的绝望,只有一个原因——那一晚的月光如同现在一样拥有魔力,这样的月光只属于巫师,并会使麻瓜飞蛾扑火一样扑向疯狂。

      星辰大海可以属于麻瓜,他们尽可以用最尖端的科技驶向更远更深的宇宙去探索未知,而即使登陆了月球,月亮对于他们也不过是布满了环形山的石头。他们永远无从知晓月亮的真正力量。

      月光洒在泰希身上和水面上。她的眼睛越来越适应黑暗,已经能在黑暗中模模糊糊看到倒映着星月的水面,还有镜中自己影影绰绰的轮廓。不知是不是因为看不清晰的缘故,镜中的泰希显得不再那么丑怪了——她像一团遥远的,被薄纱覆盖着的银色影子,修长,轻盈——她被月光宠爱着。新月倒影在水里,然后融化在水里,流向她,安抚她,进入她。她觉得开始有什么冰冷的东西在自己身体里流淌,平息一切可以平息的,拓宽一切可以拓宽的。

      不远处传来水声。泰希循声望去,发现安多米达也脱掉了衣服,走入了冰冷的池水。她健康的肤色被月光镀上了一层银,仿佛从奥林匹斯山来到人间的神女。她走向她。

      安多米达走到泰希面前,握住泰希的双手。泰希瑟缩了一下。

      “月亮底下的巫师,不可以恐惧。恐惧月亮,就是恐惧力量。”安多米达说,“接受月亮,感受月亮,找到你自己的月亮。”

      从安多米达的双手处,泰希开始感到那些流淌进自己身体里的月光开始成为一个循环,开始沿着某种轨道运行,周而复始。直到这一刻,她才感受到自己瘦弱身体里的惨状——她的容纳魔力的通道,她的身体,她的脏腑,全都已被这段时间狂暴的魔力发育撑开撑裂,残损不堪,而随着安多米达的引导,月光正流淌过那些用麻瓜最高倍数的显微镜也看不见的伤口,修复愈合,滋养生长。

      她忽然不再害怕看到镜中的自己。

      月亮底下的巫师,不可以恐惧。巫师不恐惧月亮,巫师不恐惧力量。

      这以后的每一次新月和满月,不需要再多约定,泰希都会准时到女学生会长浴室,不再早到,也不会迟到。在月光、魔药和安多米达的疏导下,泰希渐渐不再在深夜里浑身疼痛,不再总是焦躁口渴,浑身充满想要发泄的暴戾。她仍然饭量很大,仍然埋头读书,仍然不断地去找西里斯的茬,但她不再那么枯瘦,身上渐渐开始长肉,脸颊渐渐开始饱满,虽然仍然在同龄人里显得瘦削,但已经不再那么可怖。

      一年级接近尾声的时候,五月满月的那一天,还是在女学生会长浴室的月光下,安多米达说,她将要毕业,这是最后一次疏导。

      安多米达的魔药实验在三月里就已经结束,似乎正在全身心忙于准备N.E.W.T,除了心照不宣的新月和满月的晚上,泰希几乎很少在学校里看到她。而毕业以后,安多米达这样神圣二十八族的斯莱特林贵族,大概永远不会再和她这样的混血巫师有什么交集了吧。即使她们曾经这么坦诚过,这么……这么亲密过。

      泰希始终无法想清楚,她和安多米达到底是怎样的关系。彼此握有对方的把柄?利益交换?年长女性对年轻女孩的教导、帮助和怜悯?虽然差距如此巨大,但偶尔,只是那么偶尔,会有那么一点共鸣的两个灵魂?

      至少在月光底下,每个巫师都是一样的。泰希看了看自己不再那么细瘦病态的手臂,想着,握住了安多米达伸过来的双手。

      “你毕业以后打算做什么呢?结婚吗?”泰希闭着眼睛,感受月光在自己身体里的轮转,轻声问。这是她第一次在这种疏导仪式里说话。身在斯莱特林,她听到了很多传闻,而无论在哪一种传闻里,安多米达都将会在毕业后嫁给卢修斯·马尔福,成为又一个马尔福的母亲。

      然而安多米达似乎并不惊讶她的出声,她声音里带上了一点轻微却显而易见的快乐:“是啊,托你的福,我要结婚了。”

      泰希对“托你的福”感到有点困惑,但没有深究:“结婚是你的目标吗?那实现了目标之后呢?”

      “结婚不是我的目标,我只是喜欢和他在一起时候的自己。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可以做到任何事。”泰希睁开眼,看到安多米达的面庞前所未有地柔和了下来,她重复道,“任何事。所以我也会为了和他在一起,做到任何事。”

      “那很好。”男女之间的感情对泰希来说太过遥远陌生,她无法想象,只能干巴巴地说,“祝福你。”

      安多米达忽然笑了,笑得眼睛弯弯,一点也不像一个斯莱特林。她低头轻轻吻了一下泰希的额头:“你会长成一个更好的女人。你会成为一个凭借你自己就能做到任何事的人,泰希。”

      这是她第一次叫她泰希,像一个亲昵的姐姐,远行之前,传授妹妹一点宝贵的人生经验。

      这是泰希最后一次见到安多米达。

      回到伦敦度过一个沉闷的暑假之后,泰希升上了二年级。在麻瓜世界消息闭塞了一整个夏天,上学第一天,还在列车上的时候,她就知道了这个夏天巫师界最劲爆的新闻:安多米达·布莱克背叛家族,背叛和卢修斯·马尔福的婚约,与一个麻瓜出身的巫师泰德·唐克斯私奔了。她使用了某种神秘手段——似乎是某种不知名的魔药——无论是布莱克家族的血脉魔法还是魔法部傲罗都无法找到两人的行踪。布莱克家愤怒地烧掉了族谱上安多米达的名字,和马尔福家的婚约顺延到了安多米达的妹妹,刚升上七年级,成为新的霍格沃茨女学生会会长的纳西莎·布莱克身上。

      人们总觉得凭布莱克家的力量和人脉,安多米达和那个泥巴种小子躲不了多久,但一直到第二年夏天也没人能找到他们俩。他们俩仿佛从此消失了。

      “也许她死在了某个泥巴种世界的角落里。”一个五年级的斯莱特林女生在斯莱特林休息室里大声说。第二天,她在魔药课上打开书包拿课本的时候,被书包里爬出的十几只狼蛛吓得四处逃窜,打碎了斯拉格霍恩教授两瓶珍贵的魔药,被罚禁闭,而没人清楚哪些狼蛛是谁放进去的。

      泰希没有再做更多的报复,她心情很好,姑且放过这些无聊的人。她的书架上有一本王尔德的《莎乐美》,里面夹着她在二年级快结束的五月收到的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信上只写着一行字:

      我们始终沐浴着同样的月光。

      那以后二十四年,世事如轮,泰希读书,毕业,变成一只猫,再变回一个人。她始终沐浴着一样的月光,却再也没有见过安多米达。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故人故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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