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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三次葬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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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健行回乡的时候,正好赶上七婆的葬礼。
王秀珍,也就是七婆的葬礼是北村这一月来最清冷的葬礼。
这个和不可抗拒力做了大半辈子斗争的女人终于合上了她疲惫的双眼,跟随着她笃信的观音大士去了。几张观音大士的印刷像,几卷纸钱,便是她最后带走的东西。白家接二连三的死亡给白健行抹上了一层极其神秘的色彩,于是白健行惊奇地发现,所有的亲戚朋友都在一夜之间消失了。
坟的地址选择玲子墓的不远处,可以让这对孤儿寡母在阴曹地府继续相依为命。白健行经过三次葬礼的洗礼,对下葬的规矩已经很熟悉,不需要表姐的帮忙也能应付自如了。
白健行烧完最后一把纸钱,给玲子的墓上添了一把新土,缓缓地走下山去。
他想起几天前最后一次看见七婆的情景:
“跪下!”七婆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辩驳的意味。
白健行心情复杂地跪在佛像面前。金身的佛像把慈祥的笑冻在脸上,没有眼珠子的眼睛看不到神采,像一个巨大的玩偶。面前跳动的火烛排成整齐的一排,一阵风吹过,灭了一根又一根。耳边是七婆一丝不苟的低喃,让他想起非洲部落巫师的咒语。
他木然地听着,古怪的乡音汇成一道符咒的墙将他包围,像是要将他砌了进去,永久封存。冷不丁地,耳边穿过七婆一声凄厉的哭诉:
“玲子啊,你一定要保佑阿健不要出事,白家只剩这一个娃了啊~~~~~~~~~~~”
声声刺耳。
“七婆——”他喊了一声,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往祠堂外走。
“阿健,”七婆最后叫住他:“玲子死前让我告诉你,秀一会去找你,千万小心。”
听到这个名字的白健行像有钢针插进胸口,痛彻心肺。他没有勇气听下去。
回过头的时候他发现七婆已经浑浊了的双眼死死地盯着他,像是看着二十多年前离她而去的丈夫。
白健行漫无目的地在山上走着。
入了冬的山林果然冻得厉害。天上又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冬日的雨水钻进脖子里,像冰一样刺骨地冷。腐烂了的枯叶嵌进鞋底的缝里,踩在地上脚底直打滑。即使是白天,地面还残存着霜冻的痕迹,白色的薄冰覆在枯黄的蔓草上,一脚踩上去,吱嘎作响。
不知走了多久,他怔住了。
几快断墙,上面横横竖竖用白漆写着歪斜的大字:“批林必批孔,斩草要除根。”再过去,又是一行:破四旧,打倒封建迷信。
哪里有什么庙宇!
他奋力向那些残桓断壁中走去。没错,从地基的轮廓来看,正是他熟悉的样式。他像是突然领悟了什么,穿过早已不存在的大厅,向着原本后院的方向走去。
杂草丛生的院落里,有一个黑色的小土包,上面竖着一个发了黑的木板拼成的十字架,十字架上是张哲清秀的手笔:爱人宁秀一之墓。
白健行闭上眼睛,他的眼前反复晃动着宁秀一不曾换过的白色长袍,还有晃动的漂亮十字架。他拨通了陆哥儿的电话:“喂,是我,白健行。你别管我为什么又回了乡里。你现在赶紧放下活儿,马上到祥水桥那边,对,四平路口的小巷里,看看有没有一幢八十年代的筒子楼,看到什么马上告诉我……”
他四肢无力地坐在地上,等待着回复的消息。落光了树叶的枝杈在天顶盘成交错的格子图案,好像古老的图腾。一阵风吹过,耳边传来一个平静如水的声音:“我告诉过你,他死了……”
他回头,看见不知何时站在那里的张哲。张哲的手里,是一把两寸来长的弹簧刀。
张哲的眼神涣散着,像是刚从哪里逃出来的精神病人。他轻轻笑着,神情像极了想要孤注一掷的赌徒。
“是我杀的,我不能让他去找你。从小我们就认识,我为他付出了这么多,这么多,为什么……”他俯下身,啜泣着:“我本来不想的。可你为甚么要回来,为什么……”
白健行皱了皱眉,向他伸出双手:“你终于肯说实话了。去自首吧,张哲……”
鲜血四溅。白健行的手躲闪不及,被砍了一道一寸来长的口子。他忽然想起那个十年前的晚上,雨水把月光撕成一片一片。黑暗中仿佛有一双猫一样的眼睛盯着他,然后消失不见。
张哲自己也愣了一下,继而大笑起来:“天!七婆居然给你下了观音咒,这回连秀一也帮不了你了……”他笑着,声音却如哭一般,眼里是抽空了的绝望。
白健行是第一次看见张哲动刀子,却没想到他动刀的样子这么狠,好像把全部的力气加在了刀子上。
“张哲!”他狼狈地避闪着,寻找时机抓住张哲的双手。
手机不识时务地响了,电子化的铃音在林间飘荡着。白健行下意识地去摸手机,一不留神,被张哲抓了个空挡,小刀迅速地向他胸口刺去。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落下的刀锋像被什么卡住了一般,忽然顿在了空气里。张哲的脸色变了变,白健行终于看见了空挡,果断地伸出手去,死死抓住张哲的手腕,夺下了他手里的刀子。
张哲的身体摇晃了一下,慢慢地,落下去,靠在墙上,好似没了绳线的木偶。
白了一眼颓然倚在墙上的张哲,白健行头也不回地向下走去。
走出几步,忽然感觉一双细长的手卡住了他的脖子。他挣扎着,拿出手中的刀用力向后刺去,朱红色的鲜血沾满了双手。沾了血的手仿佛着了魔似的,不停地向着张哲的身体刺去,一刀又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