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城中城》全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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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从第一次见到那个人起，念白就知道，她沦陷了。
十八年来从未离开过小城的她，第一次知道世界上还可以有那样干净温暖的人，就像她挚爱的樱花树最顶端那一抹淡粉，永远享受着第一缕阳光、第一滴雨露的宠爱，美好得让人不舍得移开眼。
恍惚中，那个高高瘦瘦始终微微笑着的男子举起一个黑色的方方正正的盒子，“咔嚓”一声，将她从怔愣中揪了出来。
“好美！”那人说道，表情是由衷的赞叹。念白却像只受惊的兔子般，一下子便钻进烂漫花海的深处，任凭那误会了的男人在身后焦急又不知所措地唤她。
慌不择路地跑回家插上门，匆忙间竟然只用了不到平常一半的时间。念白转过身，背靠着大门平复自己过快的心跳，然后习惯性地走到院子里唯一的樱花树边。
正是樱花盛开的时节，这棵远离樱林的树在主人明显精心的照料下，一点也不显得孤单，大簇大簇开得绚烂。念白伸出手，小巧美丽的花瓣不断飘落下来，落了她满手，连旧旧的棉布裙子上也布满了点点粉白。
沐浴在这美轮美奂花雨中的小小女孩子忽然就笑了，悲伤又温柔。深埋在心里有关母亲的记忆在看到刚才那个男子后汹涌而出，狠狠地撞击着她的心脏。太可怕了，一切都像是母亲疯掉后反反复复念叨的二十年前的重现，那些纠缠了念白很多很多年的噩梦此刻在她眼前一遍遍回放，逼得她喘不过气来。
（二）
念白的母亲在去世前是以唱戏为生的，艺名芳华，年轻时以一曲清丽悠远的《牡丹亭》红透了整座小城。听老一辈的人们说，当初只要是有小芳华的场子，台下总是座无虚席的。而男人们更是对这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趋之若鹜，前来求亲的人几乎踏平门槛。然而高傲的美人却偏偏对一名偶遇的游客一见钟情了。
故事的开始是甜蜜的，才子佳人相知相爱，羡煞旁人无数。为了爱情，她的母亲几乎放弃了自己的事业，将所有的热情都给了那个英俊潇洒的男人。可惜幸福的假象只维持了不到一年，忽然有一天，他就丢下已然怀有念白的妻子失踪了。当人们意识到，淡出小城人视线很久的芳华美人已经又开始登台演出了，声音依旧婉转缠绵，一遍遍唱着“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人却再也不是曾经那个为了爱情不顾一切的少女了。
没有人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除了念白。可是，她该怎样告诉别人，他那从未谋面的父亲其实是有妇之夫，她只是个不值一提的私生女，母亲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说；又该怎样告诉别人，那人其实从未给母亲一个正式的名分，他家大业大，终于受不了小城单调平寂的生活，玩腻了，于是走掉了。然后呢，如花美眷，终抵不过似水流年，人去楼空，芳华不再。
念白拥抱住面前粗壮的树干，默默地，把脸也贴到深褐色的光滑树皮上。这是她十多年来最喜欢做的动作，好像只要躲藏到这里、和她的樱花树在一起，所有的不开心和不安全就都没有了。
远远看去，小小的念白几乎和树融为一体了。仿佛，在汲取勇气。仿佛，想要逃避些什么。
（三）
几天过去了，樱花依旧盛开着、掉落着，每一瓣都争先恐后地想要在自己短暂的花期内开得更漂亮。
念白努力不去想那突然闯进自己生命中的男子，偏偏每一天每一分钟，那干净清澈的眼眸和仿若没有任何阴霾能够侵染的笑容总会不期然出现在她的眼前梦里，让她惊惶无措，让她坐立难安。
这天，念白正站在院子中，和每年的这个时候一样，为不忍心清扫那飘落一地的樱花花瓣而纠结着，“砰砰砰”的敲门声响起了。声音不大不小不快不慢，显然是个十分有礼貌的人。
念白疑惑地打开大门，让她心心念念的人赫然出现在视线里。见到那人，念白紧张得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了，开门不是关门也不是，脸颊悄悄地红了。
“嗨，请问是念白么？”微微笑着的脸，和惊鸿一瞥便深深印刻在脑海中的一模一样。那人温柔地注视着从门缝中只露出小半张脸的念白，轻声说道：“我的名字叫做程子慕，是个摄影爱好者。唔，那天不小心吓到你了，真不好意思。”说到这里，那人眉头皱了起来，脸上也写满了懊恼，却依然好看的不可思议。
看着露出如小孩子般表情的男人，念白忽然就不那么无措了，她把门打开，低着头、声音小小的：“不是那样的……没有关系的……”语无伦次又害羞的样子可爱极了，子慕抑制住想要抚摸女孩头发的冲动，想要接近她的念头却越发强烈。
“不邀请我进去么？”
“啊、对不起……请进……”极少与人交流往来的念白再一次慌乱了。
于是，一个不知道怎样招待客人的主人，一个不甚在意随意打量的客人，就这样站在小巧整洁的院子里大眼瞪小眼。好在有个善于照顾他人的子慕在，两个人不至于冷场。
“我打听了好久才知道你住在这里。不过，真的很好找，是唯一一所种有樱花的房子呢。”
念白低着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怯懦无辜的样子让子慕蓦地一阵心疼。在打听念白住所的过程中，他听别人或多或少地提到过她的处境：父亲离开、母亲去世，这么小的女孩，一个人要怎样生活。他叹了口气，终于忍不住伸出手来轻抚着念白柔软的头发。
程子慕疑惑了，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孩子，刚出生的小猫般小小软软的一团，让人想要抱在怀里疼进骨子里，再不让她受到伤害。
（四）
从那天起，子慕每天都会出现在念白家，一待便是一整天。在跟他接触的过程中，念白知道他是为小城的樱花而来，他走过很多地方，拍摄过很多风景；也知道了他立志拍遍天下，却第一次在一个地方停留这么久。
被喜欢的人陪伴着呵护着，看他亲手拍的各种图片，听他讲小城外完全未知的精彩，念白唇角的笑容渐渐多了起来，时常晃花子慕的眼。而她自己内心的悸动，比之两人初见时的“似觉春风吹池水，荡起一阵甜，漾开一阵酸”，也强烈了不知多少倍。念白惶恐着，被动又甜蜜地承受着，努力不去想他们注定分离的收场。
这天，依然是念白家，两个人正滑稽地蹲在院子里捡拾地面上掉落的樱花花瓣。这还是子慕提议的：既然念白舍不得清扫这些花瓣，那还不如趁着它们没有脏掉收藏起来，夹到书里或者装到玻璃瓶里都好，只要他的女孩开心。两人的话不是很多，念白却喜欢极了和子慕在一起时弥漫在两人之间淡淡的温馨和安全感。她从小到大都没这么幸福过。
然而，子慕的一句话打破了沉静。他说：“白，有没有想过离开小城，去外面的世界走走看看？”念白浑身一震，习惯性地低下头，没有吱声。子慕最是心疼她小动物般脆弱无助的姿态，忍不住走上前去蹲到她面前，想要拥抱她又怕吓到她。
想的。从小到大这么多年怎么可能从未想过离开，尤其在听过看过那么多故事和美景后，念白对小城外面的世界越发向往了。然而她不能。
思绪纷飞，回到八年前。
也是樱花盛开的时节，为了照顾疯疯癫癫的母亲，念白已经很久没有去樱林里看她最爱的花儿了。具体有多久呢？年幼的她还没有具体的概念，只知道院子里唯一的樱花树已经开开落落很多次了。
那一天，母亲很反常的没有拽着她反反复复念叨着父亲的一切，她不安地跑到院子里，却看到母亲躺在樱树旁，安安静静的脸上也浮现出许久未曾出现的美丽笑容。
记忆里，母亲从来没有认真地看过她，更别提微笑和拥抱了。五岁之前，她每个晚上都会被母亲压抑绝望的哭声惊醒，自己也跟着大哭出声；五岁以后，她已经习惯了那夜夜如同失去伴侣的孤狼般悲痛入骨的哀嚎，也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她不敢再跟着一起哭，却学会了独自躲在角落里裹紧棉被默默流泪。十年里，母亲就在这样整夜整夜的无眠中煎熬着，直到失去至爱的痛苦终于将她折磨得崩溃疯掉了。念白从未奢求过什么，只是想着，这样就好了，她有母亲，她陪着母亲。
直到那天、临死前，母亲将她叫到身边，很专注很专注地抚摸她的脸，她才知道，不是不想看她酷似父亲的脸，而是，母亲的双眼早已哭得瞎了。母亲没有别的遗愿，只想念白不要离开，代替她在这里守着她和父亲的回忆。
八年过去了，念白从一开始的不理解不接受到现在的认命习惯，她已经爱上了小城。樱林、小院、母亲、一成不变却恬淡安逸的生活，是她的无可取代。
念白无声地站起来，面无表情地走进屋里，看也不看子慕期待的表情。许久，门外传出一声叹息，里面饱含的伤痛和无奈模糊了女孩的双眼。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院子里，两人好不容易收集起来的花瓣七零八落地撒了一地。
（五）
念白下定决心不再见他了。
每一天，任凭子慕把门敲得震天响，她只是依偎着她的樱花树，颤抖着，努力把自己缩得更小。漫天的花瓣几乎把她湮没。
真的好难过，连八年前天地间只剩下她一个人时都没这么难过。强忍着心脏的阵痛，念白又想起了母亲。
其实，有两个问题她一直藏在心底，不忍也不敢去问。一个是母亲是否爱她，一个是这一切究竟值不值得。而如今，她已经不需要向母亲求证了。
再爱她又怎样，始终比不过父亲；再不值得又怎样，自己的难自己过。瞧，才几天而已，她就像已经疼了一辈子，念白想，十年呢，已经是母亲的极限了吧。
她终于释然。为母亲，也为了自己。
“向来缘浅，奈何情深……呢……”
（六）
樱花仅十六天的花期眼看就要过去了，念白知道，是结束的时候了。
最后一个晚上，熟悉的敲门声和呼唤声没有想起，却有什么东西从门缝中落入院子里。念白小心翼翼地将它捡起，却在看到上面的内容时忍不住哭出声来。
那是一张照片，上面樱花开得正好，铺天盖地的美丽跟其中娇小的女孩子相比却成了背景。她只微微一笑，眼睛里便装下了整个世界。
我的白，再见一面，好么？
念白将这张他们初遇的见证贴近胸口，无声地念着写在背面的字。就这样了，让她亲手终结这错误的一切吧。
第二天，念白如约而至，来到照片上的地点。那些只余枝叶的樱树清醒地告诉她，她的爱情来过了、却又错过，永远错过。
她微笑着，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糟糕，表情却在看到子慕的一刹那碎裂了——那人竟比她还消瘦憔悴得厉害，连眼睛都不复温润明亮了。
“最后一次了，白。跟我走吧，我对你好……”子慕祈求着，声音破碎又深情。
念白却摇着头，一步一步后退，脸色苍白如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她懂的，就像自己无法丢下小城潇洒离开，他也无法抛弃理想安然留下。他们的悲剧是注定的。念白没有哭，心却木木的，像是要死掉了。
终于，两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远，直到看不见彼此的脸。
起风了，吹落最后一片花瓣。念白狠狠地咬着自己的嘴唇，转身奔跑起来，像遗失了双翅的蝴蝶。樱花樱花，你那么美那么好，为什么却逃不开最短暂的宿命？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念白知道，这座小城，这个樱花妖娆的地方，她这辈子都离不开了。
（七）
又是一年樱花舞。
小小的仿佛再无法长大的女孩子独自站在小城中大片大片的落英里，想念着她的子慕哥哥。仿佛只要静止在这里、他们相遇的地方，摆出和当初同样的姿势，那人就又会突然出现，“咔嚓”一声，瞬间成永远。
她想，是不是太过热爱一种花，就难逃同它们相似的命运。母亲是，她亦然。然而，母亲却比她勇敢得多。
念白笑着，比哭还难看的。她就像一条死在自己茧里的虫，肉身早已消亡，灵魂却在这小小的围城中永世不得超生。曾经丝丝缕缕自以为是的保护在遇见那个人后都变成了钢丝绳索，捆绑着，束缚着。谁的心，生疼。
“花一朵，情两般，谁是谁非难尽言；既相逢，却匆匆，天涯流落思无穷。”
“父亲走了，母亲走了，他走了，我也会走……小城小城，这么多年，你寂寞么？”
喃喃的，谁的泪水在樱树下悄然滑落。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城中城》全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