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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 心结(下) ...

  •   宁芳敬畏生命,更惧怕死亡。前世的生命承载于父母的死亡之上,烈火烹油也只能活着。那痛苦刮骨嶙峋,只怨再不相遇,谁料想,今生竟又再负生死。
      对面的女人两眼发怵、惊魂失魄,再是强颜欢笑,自个那个视她为心尖子的孙儿能是不知其异?哎,还是老话说得好,儿孙都是今生的债,竟然没一个让老人家省心的。
      布木布泰伸出手握着宁芳冰凉的右手,问道:“博雅娜,你今年贵庚了?皇上又春秋几何了?”
      宁芳魂魄半失,一脸茫然,用了半晌才将自己扒拉个大半出来,见老太太肃色严谨,才老实地下巴冲天、双手齐上掰算起两人生寿来。
      “你,不用哀家费心。哀家只记得你虚长玄烨十三,而皇上今天已二十有七。你二人年岁相加,几近古稀之年,怎的越活越回去活脱脱一对少不更事的孩童呢?”
      宁芳垂首羞愧。
      “这路是你们当初自个选的,如今也不说它离经叛道了,只这一路流离、蹉跎可是煎熬?苦苦难难都受过了,你这蠢物此时才生出硌硬,恶心了自己还不够,还来恶心我们祖孙不成?”
      老太太身份自持,杀伐决断不过眉语之间。两个人胜似亲人相处了几十年,宁芳哪里见识过她如此尖酸刻薄,又想这六年有苦无人诉,犹被荆棘所刺顿觉身心鲜血淋淋,情绪失控。
      布木布泰一辈子惊涛沉浮,阅人无数,心知轻声细语、层层开解故然可以解开博雅娜心结,可她到底不是她那孙儿,开导个人始终顾着对方心脏是否孱弱、受不受得住人生犀利。
      眼瞅着博雅娜泪洒衣襟,布木布泰心知清楚,以她闷声发霉的性子,没自个在其身边提点,这几年她定是已经拧靶到姥姥家去。这不,遇到个死祭生寿就有疯魔的架势。本来嘛,敞开亮起三两句话能解的心结,偏偏当局者一对蠢货,一个死溺歪捂、一个关心则乱,拖泥带水看的布木布泰心火燎起,一巴掌敲在宁芳头顶,冲着还在“癫狂”的人斥道: “不成气候的东西,为个死人作贱活人,日子都活到狗肚子里去了?”厌恶地将自己的帕子丢在被泪水弄得一塌糊涂的宁芳脸上,“我来问你,你如今最在意哪个?你在意之人最在意的又是哪个?”不需对方回答,她只续道,“与其让你这颗鱼木脑袋为虚无飘渺的东西费神,不如腾空了好好想想你若不快活,那个在意你的人会怎么样?”
      玄烨不快活?
      意识到这个,宁芳几乎立时收住眼泪,压着抽噎一脸求知地望过来,就差在脑门上刻着“玄烨至上”。
      布木布泰夺回帕子狠狠蹂躏她的脸:“当初佟妃是亲额吉(蒙语母亲),和你争儿子讨到什么好了?如今,你一手栓着他的人、一手抓着他的心,里外都让你攥着,对,是那小子自找的、自愿的。你就算不怜惜他,也得看在那是哀家的宝贝孙子的情面上,疼惜疼惜不是?”
      宁芳又是窘又想笑,眼见老太太一脸促狭,直接不好意思地躲进老太太怀里。
      掌间轻拍这个四十余岁高龄依作二八举态还如此自然的女人的同时,布木布泰的脑袋里也狠狠拍飞抖升的“老妖精”三个大字。搂着单纯至蠢的博雅娜,多少可以身切体会到玄烨想守护她一片真诚的用心。博雅娜的心思就像一眼泉水可以一望到底,在这个离天最近的地方,只有她是与众不同的。
      布木布泰替她仔细拭去泪痕,柔声道:“你过不去这个坎,不是是非对错的事,是你心太善。晴芳已经死了,胤礽还活着。既然有愧疚,不若将你对晴芳的愧疚转为对胤礽的怜惜,何苦折磨活着之人。”
      “我知你爱惜玄烨不比哀家少,可你心思单纯、涉世未深,难免思虑浅薄。你在乎玄烨,整日里想的不过是他吃喝舒坦。玄烨珍惜你,除了护着你一应舒坦,还须时时固守你们的身份。你可知道,正是因为你为太后、他为皇上,你们才得以私守快活。若是哪日,你们这虚假的‘母慈子孝’败露了……”
      头脑再简单一想那种可能,宁芳也不自觉打了个摆子。
      “所以,皇帝要是个对孝诚皇后情深似海的皇帝,所谓情深似海,除了风光孝诚皇后生诞、死祭,还须恩荫孝诚皇后的亲朋故旧。这些年你出门在外,又置办了黄氏农庄,算是知道些人情世故,你来说说,你们苦尽甘来,你作为他心尖子上的屋里人,是不是该好好帮衬着他过好你们的日子?可结果呢?你日日落泪不见痛快自以为瞒得过我那孙儿?不指望你对胤礽有多少疼惜,到底该有个太后对太子的样子,叫人挑不出你的不是来。你自己瞧瞧,这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该你做的哪件事你做周全了、帮衬着玄烨了?你是既对不住玄烨,也对不住晴芳。你若真的疼惜玄烨,就该当个好女人将自个男人照顾周全了。你若对晴芳有愧,应是好好将胤礽照顾妥当了,才是了其牵挂的应是之举。你说,哀家说的可对?”
      布木布泰握着博雅娜细白盈润的手,再看自个褶皱的手背,一股轻愁不觉升上心头:“哀家不知能否活过下一个六年……我的孙儿我知道,没了我,他不过怅然若失,可没了你——”布木布泰想起博雅娜离京后玄烨一日更比一日的失魂死寂,仍觉痛心得厉害,“若是从来没有你,哀家不会如此不放心,他是哀家一辈子的心血……一辈子的心血——”曾经的情爱、绝望、嫉妒、驾驭、惨烈……没了亲人,丢了丈夫,失了福临,玄烨便是她这一生仅有的寄托。“哀家老了,不能再为你支持岁许了,”她抚着博雅娜乌青光亮的发,“不求你有多聪慧,但求你这一生始终快快活活。惟有你快活了,我那以你为命的孙儿才有个称心如意的一生——”不至于走火入魔。若是大清支离破碎,她布木布泰这辈子又是为何而生、为何而活?
      双手骤然被箍得发疼,宁芳抬眼打量老太太,忽然查觉老太太是真的老了,那双总是睿智的眼睛竟然现出了明显的昏浊。细思这些年,若不是老太太一力护着,哪有她与玄烨的情深意切?若不是得老太太爱怜,又哪会有她一日日的舒坦如故?在自己和玄烨两情相悦、痴痴缠缠间,太皇太后苍老着,却一日不得清静地替他们这些小辈操着心。
      “这一天天、一日日,对哀家是倒着数,对你们又何尝不是过一次少一次?你们也没剩几个五年、六年了。放下吧,孩子呀,放下那些无用的纠结,踏踏实实过好你们的日子。该还的情还上,还欠的债填上,没什么大得过今生今世。下辈子是什么,我修了半辈子佛,也是无知。”错过了向那个雄鹰般的男人倾述我的真心,便错过了我的一辈子。再是怨恨,再是好强,女人临了回忆的只是一段情。
      温柔地抹去博雅娜孩子般婆娑的眼泪:布木布泰就在抚摸自己真正孙辈:“皇上是哀家的眼珠子,胤礽是晴芳的眼珠子,我和晴芳将这一对珠玉托给你,你若是诚心,就要好好待他们,才不往相识一场。”
      “晴芳已经去了,不论她是恨你还是原谅你,对活着的人都不再重要。你只需记得她,记得她曾经的美好,连着她对玄烨的爱慕,好好爱护她留下的胤礽,岂不比让一缕虚魂折磨活着的人更好?”
      这些道理宁芳自知,只是缺乏个人将她引导出来,此时被老太太如个智者加长辈般道破,深深呼出一口浊气顿觉轻松,扑上去又熊抱住老太太不愿撒手。
      布木布泰被她孩子气的举动暖了心窝,只一遍遍呢喃:“傻孩子,真是个傻孩子…… ”玄烨爱你如命,可若这命太重,有一日压得他无法呼吸,会不会有割命重生的一日?察觉自个胡思乱想得厉害,布木布泰忙丢开庸人自扰轻拍着怀里的女人,笑趣道,“我们博雅娜什么都好,就是永远不愿长大。”
      宁芳不依,抱着老太太开始撒娇。
      距京几十里外的巩华城灯火如昼,一日的祭拜使得殿内香烟如幕。玄烨走出大殿,殿檐外的天空也被清烟所笼无法一打眼望见星月。
      孤城的暗夜夹带着清寂的野风,这样重逢的夜晚,他却终究没能搂她在怀安慰。
      他人生的龆年(男孩八岁)、幼学(十岁)、舞勺(13-15岁)、志学(15岁)、加冠(20岁),她统统参入其中,偏偏选择在他内忧外患的五年离他而去。可就是这么个狠心将他抛下的女人,要他如何想忘也忘记不了,只愿爱她,只愿等她,只愿为与她私守放她离开。
      曾有那刻,他坐于坤宁宫火红的凤榻上瞧那少女,觉得她生得美、性子又好,庆幸娶了这般和美的皇后,可他想时时依偎的永远不是皇后的肩背。
      曾有那刻,他握着马佳氏捧着为他所绣宫靴的柔胰妙赞其心思精巧无双,然凝结她爱意的那双靴子早已不知被丢弃去了哪里。
      曾有那刻,纳嗽氏娇锵孤傲如冷月嫦娥的样子引得他心痒爱极,征服了、得到了也不过弃如薄履……
      包括那个名唤佳儿第一个受他承宠的女人,有着娇美鲜艳的容颜、软玉如珠的身躯,曾有那刻令他感慨女子之好身心沉迷。可来来去去经过、看过、繁华过,最终能始终让他记着、念着、爱着的,只有一个她。
      他爱她。不能不爱。她是他深渊权世里唯一的净土。
      玄烨回视殿中大案,那上面供奉着他两位皇后的牌位,冷冰冰的,还不如太和殿的御座让他觉得亲切。五年,他知道他失去的不仅是她近在咫尺的温度。当他可以炉火纯青地驾驭人心和这个帝国时,也自知他在失去敬畏和感情。不知由何时,人前他扮演着一位对先后用情至深的皇帝每月数次往返先后梓棺所在的攻华城,背地里却冲着冷漠的牌位失笑。时间积聚的不只有他对她的思念若渴、求而不在,时间同时亦在消磨他对除她之外所有人的情绪甚至情感。他依旧敬重祖母却不愿依近,他宠溺、载培太子却不似一个父亲。
      某一日他大汗淋漓着惊醒,梦里,没有她,他是个真正无情又无心的帝王。于是,他开始害怕;于是,他更加思念于疯。于是,他愈发生不出情感这种东西。
      等待之后,他的宁宁终于回来了。于是,他的心重新回到身体里,然此心到底不是彼心,他失去的那些情感到底没有回来。于是他更珍惜宁宁、爱护宁宁,生怕惊着她、吓着她,害怕她泪眼潺潺,害怕强迫她一丝一毫而再次失去她。
      所以,她粉饰太平,他亦太平粉饰。
      “阿玛?”胤礽颗粒未进地跪于大殿已是一日,一身缟素衬着他童稚的面孔现出难掩的疲惫,“阿玛,今日祭礼已毕,阿玛可另有吩咐?”
      也是个可怜的,本应骄纵的风光生辰却年年要在清苦跪祭中度过。瞧他眼皮好似都粘在一起了,到底是自个的儿子,玄烨上前按了按小家伙的右肩:“你去吧。你太祖母令人做了寿面,用过了再休息。”
      折磨了一日的胤礽身心俱乏,机械地告了谢,领着内侍随从去了东配殿。
      玄烨独自又立了片刻,也领着李德全走向东配殿。
      万籁静谧,只可闻他一人朝靴击石之声。抬首仰望,一日的浓香缓散,无月的夜空现出几许稀疏散碎的星光来。
      “天空中总有那么两颗化作了我的父母,在寂静的夜里看着我。等我死了,也会化作一颗,就那么闪亮着,永远看着我的小烨烨。”
      那年父皇薨逝,她握着他的手于冬夜坐于永寿宫的月台上遥看星空,将那颗最亮的北辰星指给他看,“玄烨的阿玛是那颗最亮的紫微星,永永远远在天上守护着玄烨,不离不弃。”
      “不离不弃”,是世间最虚幻的词藻,被她轻轻松松道出,就温柔地刻在了他的心间。
      忽而夜风来袭,闪过许多与她相伴的画面,皆是他快活的往昔。她赋予他的回忆满满都是幸福。想着她会笑,念着她会足,即使被她束缚连呼吸都痛,在痛的同时,亦伴随着不可替代的快活。
      他如此痴迷这种快活,在独自承认六年后,依旧痴狂如瘾,即便她闹得他心神不宁、牵肠挂肚。
      宁宁,我的宁宁,你可知,我何其想你……

      微灯一盏,在拥窄、黑漆的密道里游走。她其实不清楚这密道有多长,为修筑隐蔽,这里狭小、甬长只勉强可供两个成人猫腰而行。所以即使再穷极无聊时,她也不曾央着他举着微烛在悠暗的密道中探险。
      依着方向感在密道里行走了许久,宁芳才找到那扇打开乾清宫的暗门。推开的霎那,东暖阁夜间长明的灯光微华地泄了进来。宁芳探出头,确定无人在内,才吹了手提的灯烛留于暗道中,拎起裙裾踩过墙上真作假的花窗进入殿内。
      花窗开在西北角向南,西侧通墙数组蓝色锦帘遮掩的柜架。宁芳挑开最近的帘幕,依旧打开里面几只紫檀木的大小箱子,有燃过一次的一对高脚龙凤喜烛,有一套百鸟祥云的红坎、玄袍喜服,有小孩子身量裁剪的端午避邪红衣和五虫鞋……一件一物,一点一滴,虽平凡,每每看着、想起,便不自觉笑出声来。
      转出窄道,仙楼(建筑内以木头装修隔成的二层阁楼)前放着当年倭赫做的小摇椅。吃皇食长大的玄烨发育极快,早过了躺在上面舒坦的年岁,却依然习惯每天坐上去摇那么两下。
      摇椅是普通的木料,多年使用下来不仅颜色幽暗,手摸之下还有补修的凹凸感。
      宁芳蹲下来轻拍了一下椅头,摇椅一颠一颠地摇摆起来,忽高忽低,就像来来去去相遇又分开的那些人,被历史记住的顺治、董鄂氏,为历史淹没的倭赫、素心。功勋、伟岸的人物再显赫,鲜活的永远都只是我们身边的这些人,像似玄烨、老太太、温腕,只要想起,便觉温暖。过往,甜蜜如约,不需回忆,随性而至。
      忽的被人由后抱住,宁芳只是一惊,身体未及放松,嗓子里便升腾出酸热,眼眶顿时被熏红了。
      “抱着你,快活吗?”
      是她熟悉的声音、胸怀和气味。他此时不是应该还在巩华城,怎么会回来?
      玄烨缓缓坐倒,紧了紧双臂将她抱坐于脚上,执着着:“快活吗?”
      宁芳闻到他衣服上尘土的味道,已知他是连夜飞骑而归,努力平复下哽咽,道:“快活。”
      “有多快活?”将头枕于她颈间,他搂紧她撒娇。
      “有你……就快活……”她骤然失控,嘤嘤而泣。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拥她更紧。
      她抱着他的手哭道:“玄烨……我……我……再也不闹了……我们……我们好好过……好不好?”
      他搂实转身来扑进他怀里的宁芳,心里暖暖实实又酸酸乐乐的,展颜回道:“好,我们好好过,不离不弃,再不惦记别人家锅里的肉了。”
      她一振,待听懂他的调语,破啼而笑虚打了下他的肩背,也紧紧地拥住他,享受这一刻的温情。老太太老了,他们都该学着珍视亲人和自己,学着释解心结、相互抚慰,学着彼此扶持、笑共风雨,为逝去惋惜,更为活着快乐。
      本是浓情时刻,这两只却不约而同抱着睡着了,直到窗外起白李德全在阁外叫起,他们才笑着互相扶起。
      宁芳动手替他除衣时瞧见他腰间明黄绣九龙祥云的荷包鼓鼓的,一时兴起解开来,就见里面是个收藏极好的红色荷包,没有精致的针角纹路,没有吉祥的花鸟虫兽,只有用玄色线歪歪扭扭绣上的“亲爱的小孩”、“一直健康”、“一直快乐”几个字,那年端午她绣来送他,他取笑她“就这几个字尽还没两个是对的。不过算了,本阿哥心宽,不与你计较就是”,仿佛就是刚刚发生的事。
      她觉得温暖,垫起脚在他颊上狠狠印上一个响吻,在他要来搂住她前跑开,按住机关推开了花窗,回首冲他道:“这个旧了,我拿回去给你重做一个。”
      玄烨叫住她,开了东暖阁的门在外叮嘱了李德全几句之后,重新合了门走向宁芳,取了火折子将提灯点亮,扶着她过了花墙,握着她的手亲自将她送回了慈仁宫。
      玄烨风尘仆仆,宁芳在黑漆漆的地道里穿梭个对头,回到慈仁宫顺理成章洗了个鸳鸯浴,又在床上嘿咻了一回,才搂搂抱抱着睡下。
      老太太得知皇上抛下太子一个人赶夜从巩华城回来,闭起乾清宫的内门连朝也没上到没说什么。等到日头偏西,见到两口子缠缠绵绵、柔情蜜意、似扶实搂着进来,摆了摆首交待苏茉儿:“这是一伙来骗吃食来了,你去看看,叮嘱他们酸可以不放了,糖也可以不放了,我看有人这两样尽用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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