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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六章 ...

  •   谭子尧人脉极广,不多时就打听到陆祺山受了伤,如今正和其他伤兵一起在公济医院接受治疗。
      谭芳玲不曾探过伤兵,也不晓得准备些什么礼才好。
      秦妈说:“要不然带些麻酥糖?那些蛋糕面包的西点好看是好看,但是不好放。”
      谭芳玲便吩咐人去元德隆买了些麻酥糖,杏仁饼之类的茶食糕点,又去花店买了束唐菖蒲,秦妈看着花又讲了:“小姐,这花也不当吃不能放...”
      谭芳玲笑了笑:“人家陆上尉也是从德国回来的,自然晓得看望病人是要送鲜花的,洋人眼里唐菖蒲是健康平安,这花意头好。”
      说话间,公济医院到了。秦妈留在车内,谭芳玲自己拿着病房号去问过路的人,那人朝二楼一指:“喏,第三间。”
      她拎着东西到第三间病房门口朝里望,里面闹哄哄的,十几张床挤在一处,床上躺着哎哎哼哼的病人,好几个护士在病床之间穿行,她在那里一站,里头一双双眼睛全部看过来。
      谭芳玲有些不好意思,清清嗓子大声说了句:“我来找陆祺山上尉。”
      “正卿,”不知谁喊了句,“你婆娘来看你了。”
      谭芳玲大窘,手脚都不晓得往哪里放了。顶头那张床的人慢慢撑着坐起来,逆着光往门口看,愣怔了一会儿,才极惊讶的说:“谭小姐?”
      一旁的护士说:“欸,你怎么坐起来了?快点躺下!”
      陆祺山喘了口气:“没事。”
      病房里血腥味很浓,谭芳玲怯生生的一路走过来,手里拎着细麻绳捆扎的几袋纸包,还抱了束鹅黄色的唐菖蒲。
      陆祺山靠着床头:“谭小姐怎么来了?”
      谭芳玲将手里的纸包和唐菖蒲放在窗边的矮柜子上,又拖了张木头凳子过来:“我听说你受伤了。”
      陆祺山见她穿了件浅桃粉色的旗袍,脂粉未施,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楚楚的望着他,他不由微笑道:“不是很严重的伤。”
      他神色憔悴,头上缠着一层层的白纱布,后脑的地方还渗出一点殷红,谭芳玲指了指那处地方:“是这里么?很疼吧?”
      陆祺山伸手探了探:“不疼。”
      谭芳玲垂下眼,好半晌才说:“也该小心一点啊。”
      陆祺山怔了怔,旁边病床的人大笑:“战场上怎么小心,子弹又没长眼睛。”
      谭芳玲瞟了那人一眼,也是很年轻的男人,身上五花大绑一般又是纱布又是绷带,大约是背部受了伤,正趴在床上朝她笑:“正卿这是运气好,流弹打偏了,你莫要心疼了,当兵的谁还没受过伤。”
      谭芳玲叹了口气,转头间看见矮柜上的点心,脸上带出些不好意思:“我不晓得该带点什么好,就叫人买了些麻酥糖和杏仁饼。”
      她一向诚实,自己做不好的事情也老老实实讲出来,偶尔会露出孩子一样无措的神色。
      陆祺山不禁莞尔:“谭小姐太客气了。”
      一旁的男人又开口说:“有没有祥泰的桔红糕?”
      谭芳玲更无措了:“这次没来得及买...”
      那人咂咂嘴,道:“那下次再来不要忘记了。”
      谭芳玲望向陆祺山,陆祺山笑骂那人:“廷光,你这是做什么?”
      廷光朝他一阵挤眉弄眼。
      陆祺山对谭芳玲解释:“他们就是这样不讲究的。”
      谭芳玲说:“我懂,没事的。”
      过了一会儿,她认真的说:“我下次会记得带桔红糕的。”
      陆祺山一怔,只是望着她笑。

      只是还没有等到下次,租界外又开战了。
      前一次短暂的交火在英美法的调停下,中日双方宣布停战。可没两日,日本出尔反尔,增调数艘巡洋舰、驱逐舰抵达上海,再次向闸北近攻。
      由于战争的原因,谭芳玲要乘坐的维多利亚号远洋客轮暂避至宁波港,她的行程也搁置下来。谭芳玲顾不上懊恼,因为她听说陆祺山的伤还未好,就再次上了战场。
      连谭芳玲这样不通时事的小姐都知道这次的形势严峻的多,而战争也日趋白热化。
      不管白天黑夜,天空中总有日军飞机一圈一圈的盘旋,起初人们还惊慌躲藏,次数多了,慢慢就麻木了。
      直到十月中旬的一日傍晚,谭芳玲正在吃晚饭。因着战乱,饭桌上菜式远比不上平日里的丰盛,她想起阿金娘在厨下与秦妈讲话时说:“钱?有钱没命顶个屁!现如今的许多菜,你有钱也买不到啊,人家贩菜的就不要命啦?!”
      谭芳玲吃了两口饭,觉得乏味的很,刚准备撂下筷子,就听到外头由远而近传来一阵飞机轰鸣声,她以为这次也会像往常一样,转个头,飞机就飞回去了,不想,一阵连续不断的轰炸声突然响起,震的地面都在微微颤抖。
      众人一窝蜂的朝门口跑去,谭芳玲也到院子里张望,闸北一带火光冲天,而日军的飞机还在连续投下炸弹,在黄昏半暗半明的天光里,带着死亡的阴影朝地面急速坠落。
      轰炸在众人极度恐慌之下持续了半个多钟头,飞机终于再次轰鸣着飞远了。
      风里依稀传来嘈杂鼎沸的人声,有妇人的尖叫,有孩童的哭泣,只是离的远,听不分明,叫人疑心是幻觉,又怀疑是在最黑暗的噩梦里。
      院子里鸦雀无声,良久,听到阿金一声抽泣打破了寂静,众人才如梦初醒,带着凄然的神色朝屋里走。
      “秦师父,”谭芳玲说,“把四下里的灯都打开吧,捻亮些。”
      楼上楼下的灯光驱散了一些黑暗,谭芳玲一个人静静的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她听到厨房里阿金的哭泣,阿金娘在劝她:“好啦,勿要哭了,我们娘俩个就算被炸死也是死在一处。”
      阿金抽噎着说:“娘要长命百岁,我也没活够呢。”
      阿金娘笑了一声:“我看你是没吃够呢。”
      阿金又叽叽咕咕说了什么,声音渐渐低下去了。
      头顶的灯“滋滋滋”响了几响,暗了一瞬,忽然全黑了。
      “小姐,”秦妈说,“电又断了。”
      谭芳玲说:“无事,我在这里坐一坐。”
      黑暗里听不到动静,谭芳玲猜测秦妈大约是离开了。她在黑暗里攥紧了手,指尖戳在手心,微微疼痛。
      若是死了,她想,这样的年月谁晓得谁何时就死了,人那么脆弱,炸弹都用不上,一颗子弹就够了。她想到素云,又想到袁宗璋,她开始从心底里谅解他的离弃,不离不弃在命都攥不住的时候,就是一种奢望。
      “芳龄永继...”谭芳玲喃喃的念,又喃喃的唱,“天荒地老,这种恨谁人知道...”
      风呼啦啦的吹在窗子上,外头的天色已经全黑了。

      战时消息传的慢,过了两日,才晓得日本军舰从长江上炮轰南京,国民政府紧急迁往洛阳。虽然国民政府一方面表示绝不屈服,但另一方面不给十九路军任何援助,还向十九路军施压,几次三番要求不得抵抗,十九路军在形势极不利的情况下孤军奋战,伤亡惨重。
      上海各界纷纷大力支持十九路军,连国-母都亲往前线慰问,许多大家族也慷慨解囊,谭家捐了一大笔钱,其中谭芳玲托谭子尧捐了一万块。
      战火逐渐向租界蔓延,到十一月初时,英美法又坐不住了,再次出面调停。迫于压力,日本于十一月底同国民政府签订了停战协定,上海在大厦将倾的边缘堪堪稳住了。
      谭芳玲心里挂着陆祺山,谭子尧主动去打听了消息。
      无奈这次的伤员数目大大增加,公立医院根本不够住,许多伤员被送到了临时筹设的伤兵医院中,而伤兵医院规制不完善,再加之十九路军刚刚经过了长时间的恶战,编制和人员都损失严重,找人十分不便。
      谭子尧一番打听之下,只知道陆祺山不在阵亡名单中,至于是否受伤,在哪家医院,他却没有打探到。
      谭芳玲心里存着一桩事体,茶不思饭不想,睡觉也睡不好。秦妈看不过眼,劝道:“小姐,陆上尉不会有事的。”
      谭芳玲摇头:“也不光是这件事。”
      秦妈微感诧异:“那还有什么事情?”
      谭芳玲说:“也说不清楚,心里乱糟糟的,不舒服。”
      其实准确来说,也不是乱糟糟,只是有时她看着窗外枯黄的叶子从枝头落下来,心里有种空落落的惘然。是怕,也是期待,也不晓得怕什么,期待什么,但两种情绪搅在一起,格外难受。
      秦妈当然体会不到,只轻轻“噢”了一声。

      维多利亚号从宁波回到了上海港,很快定了日期在十二月中旬出发。
      日子一天天逼近,可陆祺山还是没有消息,谭芳玲也不好意思叫谭子尧再去打听,只好焦急的在家里等。
      到临出发前两天,谭芳玲刚从蓝仙那里回来,走到洋房门口,秦妈兴冲冲地上来说:“小姐,陆上尉来了。”
      谭芳玲连手上的大衣都来不及交给她,急匆匆往客厅走。
      客厅里,阿金正站着跟陆祺山说话,脸上满是崇拜:“...你是打日本人的大英雄!”
      陆祺山哭笑不得,谭芳玲笑着过去给他解围:“阿金,你这样说是故意叫陆上尉脸红的吧?”
      阿金生怕自己的意思被误解了,神情执拗的说:“陆上尉就是戏里唱的好汉,杀坏人,救好人。”
      谭芳玲哈哈大笑,笑了一阵,转眼看见陆祺山正看着她,专注的眼神里涌动着涓涓的柔情,与他身上的军装不十分协调,却又奇异的搭调。
      她很有些不好意思,别开眼对阿金说:“给陆上尉斟茶上来。”
      阿金高兴应了一声,谭芳玲望着她的背影对陆祺山说:“陆上尉,阿金还是孩子,若是说话不得当,你勿介意。”
      陆祺山笑了笑,谭芳玲上下打量着他,过了一会儿,问:“陆上尉又受伤了吧?”
      陆祺山怔了怔,反问:“能看出来?”
      谭芳玲说:“我望着陆上尉左边胳膊姿势不大对。”
      陆祺山动动左边胳膊:“不严重,被炸弹爆炸波及到的。”
      谭芳玲点点头,指了指他后脑:“那处伤好了么?”
      陆祺山取下军帽,转头给她瞧,他头发剃的很短,一块儿大拇指盖大的伤疤嵌在后脑的头发茬子里,露出肉粉色。
      她仔细看了看,说:“瞧着像是好了,不过日后要是这里不生头发可怎么办?”
      他扑哧一笑:“不生就不生好了。”
      她也笑:“那不就成了小癞痢了。”
      两人笑了一阵,谭芳玲问:“那日见到的喜欢桔红糕的先生,他还好么?”
      陆祺山的神色黯然了一瞬:“他突围的时候受了重伤,如今还在休养。”
      谭芳玲也很难过:“噢,我还想着下次探你的时候给那位先生带桔红糕呢。”
      陆祺山笑了笑:“不妨事的,我跟他讲。”
      谭芳玲垂下眼帘:“算了,也没下次了,我后天就走了。”
      她没有看陆祺山,只是沉默的等待着。
      良久,才听见他说:“谭小姐决定了么?”
      她轻轻“嗯”了一声,他又说:“那我等着你回来。”
      谭芳玲心口泛出一丝酸楚,张了张口,说:“陆上尉,有些事总是身不由己的。”
      陆祺山点了点头:“的确是,只是有些身不由己是心甘情愿的。”
      他停了停,下定决心般说:“谭小姐,我会等着你回来的,无论多久,我都会等下去的。”
      谭芳玲说:“陆上尉,你的心情我晓得一些,至于我的...你大概也能猜到一些。只是,也许你会有更好的选择,也许你的家庭会为你做出更好的选择...这些都是可能的。我已经不小了,该是懂些事的时候了。”
      她简直就是把心掰开了一点点的放在他面前,她的伤心为难毫无保留,而她对他的拒绝也是坦坦荡荡的。
      陆祺山听到她前半段话时才冒头的喜悦像被一阵风吹散,涓滴不剩,他握紧了手里的军帽,直握到手背的青筋凸起。
      客厅里悄然无声,能隐约听到街上有人抑扬顿挫的叫卖:“梨—膏—糖—”
      一路喊过去,最后只剩“糖—糖——”
      陆祺山忽然微微一笑,站起身,朝谭芳玲敬了个礼,道:“谭小姐,我后日来送你。”
      谭芳玲也跟着站起身,陆祺山说:“谭小姐,我爱你是身不由己,但是等你却是心甘情愿。”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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