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守记》徐徐风起

7、如果你能理解我……

　　“不错，就是你，”老狮子身子缓缓立起坐正，像是要勉强打起精神头儿，但怎么都提不起精神，倦怠着半睁着双眼，嘟囔道，“不就是刚登了个举人，何必在我这里显摆。”
　　“你什么意思！”来的那个俊俏的公子不干了，朝前迈了一大步，合上扇子指向老头，高声叫板。
　　原来这话中打着机锋，不是给郭虎儿说的，竟是冲着来人。
　　同行的长者见一言不合，气氛要僵，朝年轻人使了个眼色，青年悻悻然退后，极为气恼的又把扇子打开，呼呼地扇着凉风。
　　郭虎儿只见中年人规矩的向前跨了一小步，老头子就不得不正经起来，摆脱一脸睡相，难得露出一脸严肃的神情，。
　　“严老先生身体安好，后学明月乡秀才唐四、举人柳七这里有礼了。”说着一揖到地，回头还看了青年一眼。
　　年轻人把扇子合上，面上凉薄，略一拱手，头却歪向别处，态度好不傲慢。
　　严老先生点头回礼，也不理会唐四如何给柳七做脸色，柳七又是怎样不耐烦的重新鞠了一躬，单单只眼神幽幽蒙蒙的看着唐四，等着他说话。
　　当真是唐四率先开口：“今日前来，除了看望老先生外，还想证实一件事，”见人也不接话，接着说道：“请问牛家村是否开了书馆？”
　　老头“嗯”了一声算是回答，“是不是没有通知你们‘教门’，所以来这儿寻老朽晦气来着。”
　　“哪里哪里，岂敢岂敢，”唐四急忙摆手解释道，“严老误会我们‘教门’了，我们‘教门’所秉承的宗旨和严老是一样的，都是为了教书育人嘛。承蒙这方圆十五里的父老乡亲不嫌弃，承认‘教门’的努力，我们才能走到今天，是以任何书馆里都有我‘教门’中人……”
　　郭虎儿从一旁见方脸汉子侃侃而谈，一口一个“我们教门”，神情话语间极力想要保持谦卑，却显得越发自豪，虎儿纳罕，悄声问向竹松：“喂，‘教门’是什么东西？”
　　竹松正一个人伸长脖子听得仔细，没有在听虎儿说什么，倒是一旁的田妙轻声给他解释：“‘教门’就是几个教书先生凑在一起成立的组织。”
　　郭虎儿哑然失笑：“教书先生也要团伙？难道让几个老头子一起出来误人子弟”一努嘴正是严老先生的方向。
　　看着严老先生头发花白，脸上尽是褶子，无比沧桑的面容，想象着几个这样的老头坐在一起的情景，田妙“噗”的笑出声来，“其实无论是在哪里，真正厉害的人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只有实力不济的才以数取胜，想他们这些落举秀才聚在一起，合计着赚个生计，原不稀奇，只是越做越大，倒不知自己的斤两，竟上门去踢人家的馆子，真是越发的不知数。”
　　女孩笑盈盈的自顾自的说着，声音不算大，却刚好又能人听见。再看她时，已然扬起了下巴，交抱着双臂，半眯着星眸，当真是轻轻巧巧不把来人放在眼中。
　　唐四只是略一皱眉，想往下说的话只好咽下去，看严先生和她身后站的女人一脸笑意，并没说什么，反是自家的柳七出人意表的哈哈笑出声来。
　　众人不解的望着华介公子仰天大笑，周身极美的衣饰此刻也显得无比张扬，笑声好如垂死的雄鹰展于空中做最后一次展翅，又宛似釜底安详沉睡的游鱼被现实惊醒的梦，到底是有多少豪情与不甘才能笑得这样无羁如此狷狂。可是那深邃色的一汪清泉为何汩汩地流出两行清泪，就是这样也要一边哭一边笑，还抚掌道“说得好，说得好“呢？
　　唐四心下焦急，紧忙回身照顾七弟，来之前哪里想到突然间的一句话竟勾起了七弟的痴病，旁人不知道，难道他唐四不晓得吗？柳七少有天才之名，单论才情与大哥不遑多让，然而却是屡试不举，旁人视他的目光渐渐变冷，认为他只不过是第二个方仲永罢了，哪里看到他的努力，他背后下的功夫。好歹天可怜幸，今年方登了举，不曾想乡里的闲职都被碌碌庸人填满，何处还有他柳七的立足之地？不得已方跟了大哥，憋着气入了“教门”，从此惹下痴病，再也受不得旁人一语相讥。
　　唐四一边扶着柳七，一边轻拍他后背，助他顺气，口中不停地轻念：“君子谋道不谋食。耕者，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
　　渐渐地柳七慢慢停止了大笑与恸哭，面现迷离之色，看着眼前四哥面上担忧自己的神情，料想自己刚刚犯了疯魔，回想起往日自己身为举人看不起身为秀才的哥哥们，哥哥却是亲人般待他。心中一绞，登时心底的苦楚、委屈从四肢百骸化了出去，心头再无挂碍。推开唐四的手臂，整冠理襟，先毕恭毕敬朝严先生打了个深揖，再转身面对四哥“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唐四紧忙伸手去扶，而柳七坚持跪着，唐四不得已只得看着七弟低着头，眼泪簌簌的又开始往下掉。
　　丝毫不理会他人的目光，柳七哽咽的开口：“这些时日，都是哥哥们照顾小弟，小弟不懂事，给哥哥平添许多麻烦，今日我确定心意，当以礼数对待哥哥，扬我‘教门’。”接着砰砰地磕了三个响头。
　　唐四好不欣喜地搀起柳七，狠狠地一把抱住，使劲箍得柳七喘不过起来，口中喃喃：“好七弟，好七弟……”
　　兄弟情深的一幕让小字辈的人看得是如堕五里雾中，郭虎儿自不耐烦，便悄悄地打量起陈夕来，少女霜白的面颊被乌黑的秀发遮住半个侧脸，隐隐约约的一丝黑发浮动，发梢轻轻地打在脸上，柔柔的挠在虎儿心中。
　　田妙从一旁默默地注视着郭虎儿如痴如醉的望着陈夕，眼里浑没有第二个人，只觉得与虎儿的距离是那样近，近到伸手轻轻去碰触，眼前拥有的一切就会像水中的月亮破碎掉，方发觉不过是一场虚幻。纵然月亮再度合起时，人已不是当时的那个人，月亦不复那时的所求，心头残留下的不过只剩那惨白的月光罢了。
　　看着他人的光景，咀嚼着自己的心事，田妙恍恍惚惚有隔世经年之感，仿佛看到久远的将来也会像是现在一样只会是自己一个人，独自一人……
　　这时丑陋女人不说一字单单只吭了一声立即把温水般的气氛打下冰窖。
　　又听得她冰凉凉的说道：“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七爷如此不顾形象在陌生人面前痛哭流涕，当真有魏晋名士风范。”
　　柳七其实一进门就看见这个丑女人，当时就心下惊骇：世间竟有如此丑陋的女子。此刻听她开口，只觉得冰冷喑哑的声音再配上不敢恭维的面容，到底是林子大了什么样的丑妇都有啊。
　　刚要开口回击反驳这讽刺大于赞赏的话语，却是唐四紧忙接个话去：“姑娘说的不错，昔日阮籍驾车行于穷途末路之时，伤感自身郁郁不得志，放声悲歌。不过今日七弟却与他不同，阮籍不从俗流，举世称赞，却单单沉浸在自己的小喜悲里；我七弟却是感时忧国而发，境界自是大不相同。”
　　这番话不但出乎柳七的意料，也超出那女子所想，女子皱着眉头，像是知道接下来进入正题一样，严肃地道：“愿闻其详。”
　　果不其然，唐四清了清嗓子这才把来意说了个明白：
　　“自先帝起事，惜民力，轻赋税，改官制，扩军队，至今已然五十余载。立国后更是普及经制，先有上设国学馆，后带刀舍人林玉清上疏，请天下州府郡县开设学校，先帝采纳，自那之后，各地经学研究风起云涌。不想先皇三子魏王作乱，当时太子率军平叛，”
　　说到这儿，唐四打眼悄悄地观察严老先生的反应，见他还是一般的低沉着脸不动声色，接着说道：
　　“天佑吾皇，太子取得了胜利，不想先帝因痛失亲子而崩殂，太子悲痛之余采纳了辅国大臣柳一沉和树临风的建议，为了稳定民心而顺位登基。”
　　说着，唐四突然转身朝北，仿佛皇帝真的能看到一样，恭恭敬敬地一拱手；严老先生却是面带不屑的冷哼一声，唐四毫不理会，继续道：
　　“虽经魏王爷之乱，但吾皇励精图治，算而今国力更胜从前。重订律例，增补文集，任国学生为民教奔走全国，举荐铨选之法并行，可见经学研究教育学生是国之礼仪根本，然而此类工作非男子不可，从来没有听说哪个女子可以治学钻研。”
　　“更何况，女子读书之后又有何用呢？难道参加举试出仕吗？按照先皇遗训，女子不可做官，这些人无非是浪费时间。”说着指向一众女孩。
　　丑颜女子听着他说了这么多，又看着他最后义正言辞的一甩袖子，板着一张卫道士的脸孔，心里是一阵好笑一阵难过，笑他啰啰嗦嗦这么一大通，最后还不是看自己是个人女人，连个教书匠都不让自己干？而难过也是为了自己奈何生作女儿身。
　　“为什么？为何单单是男子，不可以是女人？难道女人就一直这样下去，没有出头之日了吗？”田妙本来就看不惯不知道从哪里跑来的两人，一个只会哭，另一个没完没了的啰嗦。刚才一直憋着不插话，好歹等到他说完了，这才发起质问。
　　唐四细细地打量起刚刚讥讽“教门”的女孩，小小的精致的瓜子脸，微微上扬的嘴角，眉宇间的飞扬之色，怒极反笑着腮边陷进去的酒窝，不知天高地厚的叉着腰，宛似一朵轻轻摇曳的迎春，在最耀眼的时节里，绽放一抹颜色。
　　也许这就是青春吧，唐四沉默了，他只是觉得任何解释在少女的的生命里显得是那样苍白无力，他很想知道这耀眼逼仄的光芒，究竟会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和认知的增加而褪色，变成像他一般的灰色，死寂的沉默的。他将头扭转过去，不再理睬那女孩，或许在他心中也想保留那一份纯真吧。
　　苦涩的笑容慢慢地在丑女人脸上漾开，从唐四爷咄咄逼人的目光中缓缓抽身，再看看严老先生，老头低沉着头，一语不发。她知道，自己的父亲虽然本事大，但却是规矩的人。他一开始就不准自己读书，如今读了，也不让自己做个先生，更不许收女弟子。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都在等着她的答复。
　　恍恍惚，丑颜女子看到了胖胖的女孩的一脸悲戚，柔弱女孩的咬唇不语，还有刚刚反驳的女孩的义愤填膺。不经意间，她触及了唐四身后的华贵公子的眼神，那流露的一种怎样的情感，竟让自己脱口而问：“七爷，也是认为女子无法传授学问，无法钻研学问？”
　　柳七闻言为之一愣，没想到她会问自己。按照大哥的计划，来这里就是为了取代这个女子，以维护经学颜面。不过柳七到底是柳七，不管是转了性没有，世上只有一个柳七。自看着那花骨朵般的少女言辞振振的质问后，他就产生了一种愧疚感，这种感觉来的好奇怪，往些时日柳七只关注自己，认为天下再也没有比他更可怜的人了。今日，他突破了心中的业障，方知世间还有一半的女子没书读、没学上、没有前程，不是比自己还要可怜上百倍。想他柳七还梦想着能找一个有学识的貌美女子共度一生，现在想来此间的女人都是不读书之辈，如何又能切磋学问、互相精进，昔时所思，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这般想着，脸上露出惋惜之色，听得一声的“七爷”，将自己拉回现实。
　　本应当立马打破她心中的幻想，但是话在嘴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眼前冰冷的丑脸和刚刚一样没多大变化，焦黑如枯木般地脸上两道青色伤痕从眉间到鼻翼两侧最后蔓延到嘴角，是个古怪的“人”。只是如此丑陋的容颜却遮不住眸子里的光彩，黑色宝石嵌在一片白玉之中，黑的纯粹，白的耀眼，中间带着六分倔强，三分恨意，隐隐然还有一分期待。
　　好半晌，柳七艰难地开口：“这个世界是不公平的。”
　　不顾唐四一脸惊愕的神情，柳七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双脚，手上不自觉的摆弄着扇子，开了又合上，合上又打开，缓缓地说：
　　“从人来到这个世间，就有高低贵贱的差别，有的生于王侯将相之家，或是诗书清贫之族，或是薄祚寒门，亦或为贩夫走卒之子，这当中不可谓差别不大，纵使有的天赋异禀，因出身低下而埋没一身才干也是有的。”
　　柳七这么说着就想到了自身，想来无论何时自己都永远是悲剧的主角，不禁长叹一声：
　　“这是先天的不公。除此之外，就是世间的规则了。规则总是强的一方制订，以压制弱者，使其最大程度的满足当权者的利益。在弱肉强食之后，由规则而产生的驯化结果。这恐怕就是后天的不公平了。”
　　他说完这些，抬头看向貌比无盐的女子，这短短几句仿佛将自身全部的气力抽离，而他依然也不知道应该用怎样的语气怎样的神情去表达自己的心意，木木的呆立在那里，凝视着她的面庞，痴心妄想般地希望对面的她能在这些零碎的言语中读懂自己……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没有萌点，但是我很喜欢
遗憾的是最后借柳七表达的话语较少
这也是我思想不成熟的缘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