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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粮站位于镇的西北,与镇小学毗邻,早已废弃。站里闲置着的房子已成为私人住宅。而粮站大门正对着西街街道,街道两边各有一溜房子,夹道而立,且是随着街道的弯曲时断时续的向桥头奔撞而去。粮站侧背后有一条马路,马路外侧疏落的生长着几窝翠竹,其间间杂着酸桃子、泡桐等乔木。翠竹与粮站之间,是街农的自留地,地里杂乱无章的直立着挂满青绿果实的柑桔树,树下是绿油油的苕藤,与杂草争抢地盘。
      某株柑桔树下,一些苕藤正俏皮的翻白眼,另一些则静等芟草人来临。当她们又听到一声叹息,不耐烦了,摇摇摆摆,似嘲笑芟草人缺乏人生乐趣。
      一个声音紧随叹息声而来,在潮湿的空气中问:“为什么母亲近日又满面愁容了?”随着是一阵沉寂,沉寂中只有沙沙的声响。没多大会儿工夫,那声音又说:“难道真是我的缘故吗?”略停后又说:“是的,肯定是的。唉,我真是一不孝的人呀,怎么老给他们带来烦忧?唉,都是那该死的高考惹的祸,令我惶惶不可终日,也害得他们食不甘味,可话又说回来,倘不是自己无能,会落到这步田地吗?”后又是一阵沙沙的声响,声响中,传出一声极哀怨的叹息。
      而阴沉沉的云雾中,太阳探出朦朦胧胧的头影,催生煎人心魄的热流,风许怕太阳瞥见她情窦初开时的羞涩模样,躲进深闺,热流愈肆意熏蒸芟草人的肌肤,挤出指头般大小的汗珠,又洇湿了芟草人的衣衫。芟草人正惊讶于缠绵悱恻的叹息声,在窒息的热流中似无所觉。他不相信叹息是自他口中发出的,仅只认为是幼年的玩伴在同他开玩笑,或者某过路人走岔了路而哀叹,抬头向四周看,除了孤立着的柑桔树与地块边缘的稀疏玉米,空荡荡的。他微微一笑,想,玩笑者准藏身石坎之下,没有深究,又弯下腰去,自语:“他们的声音竟如此苍老,教人奇怪。”依旧没感觉出自己的声音没有一点活力,但是已有了置身蒸笼般的热感,却没有离去,硬逼着自己继续薅草。汗液早自他健壮的背肌上滑落,与胸及腹部的汗水汇聚一处后往下滴,几丝瘙痒已在心田萌动,愈躁怒难忍了,等腿上也有若虫子在毛孔中蠕动着往外钻的感觉,想跳起来给予某物狠命一击,或者往树下躲,依然坚持熬到腰酸背痛,浑身起鸡皮疙瘩而再不能忍耐了,钻入树底下休息。他又深吐了几口气,抬起紧皱的眉头,空中依然是阴云缭绕,较明亮而刺眼处,仍是欲露而未露的太阳的脸。他又叹了几口气,立时怔住了,虽然已确信叹息声是从自己口中发出的,仍不相信。他又试着向周围看几眼,仅仅是几棵孤立着的柑桔树,及地块边缘的单行玉米,余下的仍是空空的没有人影,嘴内却又已不自主的送出同样的叹息,他一呆后倚倒在树干上,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前方,如软体动物般,眼泪已溢出眼眶,还大笑不止,笑声若从坟墓里传出的一般微弱,然而情恨浓浓,蚀人心魄。逐渐的,泪水愈来愈若泉水般汩滚而出,又湿透了胸前衣衫。
      紧挨粮站之瓦房的后窗内,范永先探出半截身子,弯腰自水缸里舀水,也发出一声叹息。那叹息在缸内瓮鸣一阵,消失在缸口。范永先舀起水来,微顿一会后揉两下疲倦的眼睛,才看清树底下的芟草人,便扯圆了娇润的嗓子,带着浓浓的爱意唱:“幺儿哎,快回来,别热坏喽。”尽管这若出自高音喇叭般的声音传上坡去,更在半山腰引起回响,芟草人依旧一动不动的坐着发呆。范永先急了,将声音提高数倍,和着焦躁而迫切的颤音呼喊:“桑葚哎,桑葚啊,你得干啥子,咋个不理我,嗯。”桑葚才惊醒过来,忙向坡下望去。他好不容易看清了母亲的急容,也看见了水瓢中水剧烈颤抖而漫涌出的水花,大惊,一下子从树下弹起,差点跌倒,而无规律的牵引着的苕藤又映入眼帘,想弯腰锄草,然而抬起头来又望见母亲的着急神色,欲回家,就不知如何好了,而范永先的声音又传上来,忙揩干眼泪,跑下坡去。他还未到水缸跟前,范永先已从后山门迎出来,泪光闪闪的问:“幺哥,才想什么?”桑葚又差点掉下泪来,强忍着,勉强笑说:“没有什么。”范永先唏嘘问:“你在那儿哭吗?”桑葚笑问:“妈,你说哪儿去了,我怎么会一个人无缘无故的哭?”他想及母亲没日没夜的担心,真想哭出来。范永先伸出粗糙的手去桑葚脸上轻抚,说:“连眼泪都没干,还骗妈。”桑葚忙揉两下眼睛,辩说:“才一只虫子撞进眼睛,急切间没有揉出来,流了很多眼泪。”范永先不相信桑葚说的话,抹两把眼泪,说:“给妈说说,你到底在想什么。”桑葚的眼睛又湿润了,仍笑说:“妈,真没什么。”范永先的泪水立若线一般流下来,泣问:“你真的要急死我不成吗?”桑葚的眼泪又滚落下来,结巴说:“我----我----”他想及母亲曾对他带回家玩的那个女同学赞不绝口,立有了个主意,伤感的说:“我在想一个女孩,她考上了极好的大学,我没能如愿,再不能走到一处了。”范永先心里,桑葚极重感情,尤其看重与女孩间的友谊,另是桑葚从来没有在她面前说过一次谎,才相信桑葚所说,还是并非所担心的,桑葚在为还没有任何头绪的高考而忧,方消除了心中疑虑,心情亦愉快不少,倒不曾料到桑葚这次真骗了她。或者也疑心,但是宁愿相信桑葚的憔悴因一女孩而起,也不是没有根据的,她曾与那女孩接触过,不仅人长得漂亮,心底也好,而她又为桑葚是否能脱离农村而熬焦了心,深知个中苦楚,希望桑葚没有陷入其中,不然以桑葚稍敏感的性格,对身体的伤害肯定很大,倘桑葚深陷其中,就不知如何是好了,可能会垮掉。范永先自我默慰一回,破涕而笑:“就为这个,我还以为----呵呵,这没什么的,分手就分手呗,我幺哥这么俊的,不用担心找不到女朋友。”桑葚才放心的说,他可是用了心的。范永先又揉几下眼睛,笑说:“什么心不心的,你们那是小孩子玩过家家游戏,当不得真。”桑葚嘟着嘴不吭声,愈高兴了,转了语气,安慰说:“在我心里,那女孩是不错,如果能做我的儿媳妇,是很好的,但是我有时怀疑没有当她婆婆的资格,也觉你少了那么一点福气。”桑葚想笑,然而抑制住了,问:“妈,你说的是谁?”范永先笑问:“还有谁?不是来我们家玩过的那位吗?啊,你还带着去你三姨那儿招摇了一回,你三姨可高兴了好一阵。”桑葚心道:“竟将我的一位好友当成我女友,呵呵----何况与我去过三姨家玩的,又何止一位?”然而他担心范永先又怀疑他的愁因,伤心的说:“可是没有机会走到一起了。”范永先叹息一回,说:“不用放在心上,反正是多了一个选择女友的机会。”桑葚只是含泪盯着母亲那布满皱纹的脸发呆,稍明亮的眼睛又黯淡了,心内早又是又羞又愧。他轻轻拂去母亲头上的一小片枯叶,哽咽说:“妈,以后别再为我担心了,近一月来,你变了好多。”范永先说:“如果你的性格有三分之一像你哥,我就省心多了。”随又喃喃:“谁让你有颗女儿家的心?”桑葚连耳根都红了。范永先立觉失言,叫了声糟糕,忙从后山门里跑进去,煮猪食的火早熄灭了。
      桑葚与其哥桑勇一样,很听话,街坊们都说,谁家的孩子要是像这两兄弟般,肯定是修了几辈子的福。这在桑君和范永先,很觉众人的话玄且浮夸,也甜蜜无比,因两兄弟自稍懂人事起,很少与他们起较大争执,且难得是除有必要的事情需耽搁,多会在家帮忙,以期减轻他们的负担;另外的可贵处,不像别的好多孩子像其家人要钱一样,向他们要钱买些没什么用处的用品,则若有人在他们面前提及桑勇和桑葚,均会为两孩子的温和孝顺而笑靥如花。虽然桑勇和桑葚的好让他们省心不少,也不免有些担心,桑勇和桑葚的性格均有些阴柔,特别是桑葚,在他们眼里,似像位大姑娘,没什么男子汉具有的刚猛气息,与邻里的孩子相较,不啻天渊之别,但是有一天得知桑勇为保护桑葚免受无理取闹之流的玩伴的欺负,均同时抄起丈把长的碗口粗细的木棍,责备之余,也放了心。
      桑勇学习偏差,初中毕业后没有继续上学,而是在家帮忙。桑葚经历了同样的学习历程,考上属省重点中学的市一中,若继续上学,会花尽桑君代课教师一职所得工资,也需范永先与桑勇一年劳动所得,才能勉强维持。这牵扯到家庭收入的分配。邻里街坊因收入分配不均而打架分家,屡有发生,桑君和范永先虽认为桑勇会同意让桑葚继续上学,也欲给桑勇做一回思想工作。事实上桑勇也觉察出父母的疑惑,主动提出欲全力支持桑葚读书,直至桑葚有能力养活自己为止,因而去屠宰场上班,将所得存入银行,权当为桑葚上大学准备,因他眼里,桑葚无疑已是位大学生了。这出乎桑君和范永先的预料,很高兴了一回。而三年的高中生活转眼过去,未分文理科前,桑葚成绩优异,但是分班后,成绩一落千丈,仅沉浮在他那届高中生的中间阶层,则在一部分人眼里,桑葚很顺利的走完高中时段的求学路,在他本人,是在愧疚的熬煎中度过的。他始终认为,他的上学不仅令桑勇在浊臭中呆了三年,严重损害了身体健康,更为年迈的双亲加重了劳动负担,使双亲的身体愈瘦弱且多病了,却没有获得些许安慰,于是,高考完后踏上济乎和镇这片土地,就自认为是天地间第一大罪人。当他的高考成绩下发后,果然不理想,比一本之录取分数低了几十分,愈内疚,然而,他在填报志愿时想,陲疆的大学,学费当比内地便宜许多,都填了陲疆的。陲疆的高等院校,在全国而言,均处于二流及以下水平,在人们的心目中,又是极偏僻之地,竟争力远不如内地学府,那么他上大学,似也成了铁定事实,稍心安些,可十几天又过去了,他的很多同学的家人都在为他们的外出求学而摆酒席,他的录取通知书的下发仍然没有任何消息,更愧痛得紧,亦渐若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
      就在范永先觉伤了桑葚的自尊心,想起手中的活,急忙跑进厨房。厨房很狭小,灶平面呈弯刀鞘形。灶有两个灶膛,一大一小。大的靠近与泥壁弥合处一端,非有红白喜事而又非用不可,不会烧煤;小的,也多半时间烧柴。厨房不时打扫,为赶时间,也为省煤,大部分时候,在小灶做饭时,亦用大灶煮猪食,房顶便与壁头一样,乌黑油亮,埃尘处处。而与灶尾斜对的角落,有一张破烂条桌,桌面及其下用木板搭成的一阁,摆满了锅碗瓢盆,杯盘碟盏,及盐、味精、辣椒等调味品。桑葚觉母亲的话不中听,也跟着进入昏沉沉的厨房,亦提了又欲去拔草的事。范永先担心桑葚热出毛病,还怕桑葚又在地里发痴,让留下烧火,桑葚没有固执己见。
      经桑葚悉心伺候,没多大会工夫,猪食在噼噼啪啪的水泡破裂声中散发着香味。那水泡本该不停歇的唱叹的,范永先离去一会后回来,厨房又昏暗了,闪烁着的火光也停止了晃动,大锅内亦不再冒泡了,惟余几缕热气升腾,想,桑葚准是又去自留地里拔草去了,自语:“呵呵,这孩子。”她绕过灶尾,欲往灶膛内添柴,发现桑葚若石像般蹲在灶前,手内拿着把柴禾,做着往灶膛内添柴的动作。她身体微晃几下,忙扶着灶台才站稳,才意识到先的想法不过是自我欺瞒而已。桑葚的心结,非与女朋友分手,而是为是否能拿上大学录取通知书而心忧。这点,随着大脑的清醒,她已敢肯定,不仅自责往昔不敢正视现实,也自责说没从桑葚的角度出发。事实上,她的脑海里,再也没有比决定将来所走路之事更重要的了,心疼的注视着痴痴呆呆的桑葚,流下泪来,嘴里‘心肝宝贝’的叫着,一步跨到桑葚面前,一个巴掌跟着掴过去。她怕打到桑葚头上而打坏了,在手挨近桑葚的脸颊之际,忙拐了个九十度的直角,往肩膀上轻轻拍去,第二只手跟着提起来,欲搭上桑葚的另一个肩膀,将桑葚摇醒。
      桑葚让突如其来的一按吓醒了,忙站起身来往后退,迷惘的眼神紧盯着前面,好一阵方认出母亲,傻傻的笑了笑,有气无力的叫了声‘妈’,才发现母亲抽泣着揩抹眼泪,心内一回悲苦,泣说:“妈,你哭了。”范永先又一回愣神,嘘唏问:“你说我咋哭了?才都好好的,现在又成了这副模样,你说,我说的话你咋老不听?”桑葚愈难过了,又滴下眼泪。他忽然感觉出手内握着什么,想起正做的事,忙用火钩伸进灶膛内拔开灰烬,把柴禾放到红碳上,将吹火筒凑近柴禾下的红碳吹,一阵浓烟过了,柴草‘puhu’一声燃烧起来,才起身看着母亲。他的眼光与母亲一直送来的温柔泪光相遇一处,更觉羞惭无比,忙垂下脑袋,若做错事的小学生般站着,却瞟见母亲用满是污渍的围腰布揩眼泪,耳内仍是接连不断的嘘唏声,复又抬起头来,所见是慈祥的笑容。就在此刻,在这忽明忽暗的厨房里,他第一次真正看清了母亲的脸:
      这是一名普通母亲的一张有着伟大灵魂的脏兮兮的脸,脸上没有润嫩的光泽,没有为付出的爱要求任何回报的表情,有的仅是历经风雨洗礼后遗留的千沟万壑般的皱纹,有的只是为后代的明天而不顾个人卫生所留下的污痕,有的只是不分昼夜劳作而困倦至极的红肿眼睛,有的仅是担心子孙的健康状况而忧虑煎熬的神色,有的仅是为儿孙的稍许进步便露出的欣喜微笑,有的----
      也就在此时,桑葚读懂了母亲那历尽折磨的心,又自认为是一自私且愚昧无知的人,又自悔自恨,差点让母亲又陷入为没有必要付出之爱而设的囹圄。幸喜他稍理智了些,忙从怅惘中抽出身来,缓缓走至母亲跟前,泣说:“妈,我不会再令你担心了。”范永先觉桑葚在刹那间若变了个人,抑止不住喜泪涌滚,笑嘘唏说:“我知道,我的幺哥是听话的。”说着,又捞起围腰布揩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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