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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10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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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雨水,稀稀拉拉地下个不停。
莫涵独自一人坐在御书房里,看着案上那几本弹劾丞相的奏折,嘴角噙起一丝冷笑。
那人便是如此,平日里再怎么与人和善,落到现在这副境地,除了仲付那个老头,也就再没什么人为他求情了。
落井下石的倒是不少。
哼。
莫涵将手中的毛笔架在笔架上,撑着下巴看着那张奏折。
似乎几日之前牧之谦倒是来过。
说什么丞相体弱,在天牢里大约会落下病根。
那个人哪里体弱了,算计起人来何人能及!
“陛下。”一名内侍踏着碎步走了进来,打断了莫涵的神思,“太师大人带了一名少年求见。”
“哦?冉旭峰吗。”莫涵闭了闭眼回神,“什么少年?”
“听说叫做尹浩玉。”内侍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莫涵的脸色。
“。。。哼。”莫涵闻言微微一愣。
来求情的吗,哼,不过亡国的皇子而已。
“不见。”
“。。。陛下,”内侍似是有些胆怯,咽了一口口水强撑着道,“那少年口、口出狂言,说陛下若是不见他,必会、必会后悔终生。”
“哦?”莫涵一声冷笑,面色渐渐有些狰狞,“那让他进来吧,孤倒要听听他要说些什么。”
果然是那个人教出来的东西,一样的自视甚高!
莫涵扔下手中的奏折,眯着眼靠在椅背上。
内侍细碎的脚步声渐远,片刻之后,隐约听见有个人走到自己近前。
莫涵微微睁眼,看见尹浩玉一身皓白的长袍,立在距离自己不到两丈远的地方,脸上的表情不卑不亢。
将近一年不见,这小鬼又长高了不少。
“听说你有话要跟孤说?”莫涵挑了挑眉,斜眼看着尹浩玉。
“这是洛家的人脉与探马分布。”尹浩玉从衣袖里抽出一卷丝帛,手一扬扔到莫涵面前的案上。
“哦?”莫涵看都没看,嘴角扯出一丝冷笑,“你要拿这些与孤交换什么?事已至此,你以为孤自己拿不到吗?”
“哪里。”尹浩玉慢条斯理地轻轻一笑,那面上的神韵颇得洛月真传,看得莫涵心中一股暗火催生,“我不过听得阿月的吩咐,在这个时候将这些东西交给你罢了。”
“。。。”莫涵微微皱眉,瞥了一眼案上的那卷丝帛。
厚厚的一卷,似是写满了蝇头小字,密密麻麻的看得人心烦。
“你有没有想过,”尹浩玉将莫涵的表情看在眼里,心下轻轻一哼,面上带了冷笑,“平阳王一直以来隐藏得颇佳,陛下的探马从来没能探得什么有用的东西,然而近两月以来,那人的一举一动却好似明明白白地摆在了您的面前一样。”言罢好整以暇地看着莫涵。
莫涵眉头皱得愈紧,垂在身侧的手渐渐握成了拳头,“是吗。”
“哼,”尹浩玉稍稍仰起头看向莫涵,依旧有些稚气的脸庞闪现出嘲讽的意味,“陛下有没有听过一句话,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莫涵心里猛然一悸,脸色白了一白,咬了咬牙道,“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早就有人同陛下说过,”尹浩玉低下头兀自一笑,“陛下的心里其实早就有了决断,只不过不愿意承认而已。”说着抬头看着莫涵,一双眸子里尽是笑意,“因为若是承认了,便等于承认犯下了连自己都不能原谅的大错。”
“。。。大错。。。”莫涵暗自吸了一口气,目色冰冷得吓人,“你来给洛月求情吗?没有那个必要,孤给过他机会了,他自己不要!”
“求情?”尹浩玉一边笑着一边将那两字轻轻念了一遍,眼神里是满满的不解,“我不是来求情的。”
“哦?那你还来做什么,”说着莫涵看了一眼案上的丝帛,“孤不需要这种东西!”随即“哗啦”一声扫到了案下。
“你没有给过任何人机会,”尹浩玉的目光微微有些涣散,笑看着莫涵神色有些呆呆的,“孤狼死了。”
“什么?”莫涵拧眉,一下子没能明白过来。
“你知道,”尹浩玉睁了睁眼稍稍回了神,虽是看向莫涵的方向然而眼神却没有焦点,“狼这种东西与狗不同,怎么养也很难养熟。然而孤狼却是一个例外,听说阿月出生的那日他的爹爹从林子里抱回来一只新生的狼崽,自那以后的二十余年,孤狼一直都陪在阿月身边。”说着顿了一顿,“阿月离开的时候说,若是有一日他回不来了,便将那些东西交予你的手上。。。然而你要与不要,却是与我无关。”尹浩玉盯着地上的那一卷丝帛,嘴角噙起一丝淡淡的笑意,看得莫涵心下一惊,“孤狼三日前便绝了饮食,昨日夜里更是忽然哀鸣不已,我守在它的边上一直等它绝了气息,便来了这里。”
莫涵自己也说不上来现下心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那不过还是个孩子而已,为何。。。
尹浩玉对上莫涵的那一双眼,笑靥之下是满目的绝望。
“阿月死了,所以,我不是来给他求情的。”说完笑了一笑,也不等莫涵答话,兀自转身跨出了门槛。
莫涵只觉得心跳漏了几跳,一直以来被自己强行忽视的那一种恐慌渐渐弥漫开来,迅速地充斥了整个胸腔。
尹浩玉站在宽阔的廊檐之下,看着漫天的雨丝落下,“噼里啪啦”地在青石砖上溅起朵朵雨花。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还不到十岁的少年,却是早已明了这其中的心酸与苦涩。
阿月,你为什么不愿意等我长大。
莫涵兀自愣在偌大的书桌后头,空旷的御书房里似乎忽然间有些阴冷起来。
“阿月死了。”
尹浩玉带着些稚气的声音一遍遍的在耳边回响,莫涵觉得好像被人抽光了力气一般,六神无主。
“俞德!俞德!”莫涵的声音在大殿中回响,过了许久也不曾得到回应。
“来人!来人!”莫涵只觉得心下愈发的惶恐起来,猛地起身震得书案上的毛笔滚落到奏折上,留下粗粗的一道墨印。
“陛下。”一名内侍从侧门快步走了进来。
“俞德呢?”莫涵垂在身侧的手轻轻地发着抖。
“回陛下,俞公公今日天没亮便出了宫,听说是与牧医正一道走的。”
莫涵心下猛然一惊,那种不好的预感愈发的厚重起来。
“备马!孤要出宫!”
几匹骏马在官道上飞速奔驰,莫涵只带了几名侍卫,豆大的雨滴打在脸上,冰冰冷冷的没有一丝的温度。
不过两柱香的时间,从大内到天牢,莫涵却觉得过了许久。
远远的便看见天牢之外停着几辆马车,莫涵翻身下马,只用余光瞥了一眼,便看到了仲付常坐的那一辆。
那老头也在吗,为什么这么多人?
莫涵按捺着那股不祥的预感,快步向地牢里走去。
阴阴冷冷的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霉味,一面的墙角之上有雨水渗了下来,灰白的墙粉被染成了黑色,雨滴的声响敲击在青石砖上,溅起几朵水花,惊扰了宿在角落里的老鼠。
为什么,莫涵心下有些哀凄地想着,你明明说过会给孤一个机会。
愈是往下,空气中那一股中药的气味愈是浓重,莫涵皱着眉头,忽然就想起了那一日,那人在竹林之中倒下去的背影。
于是心中又是一悸。
终于走完最后一节台阶,莫涵摒着气息拐过了那个墙角。
仲付明显消瘦了的背影挡在自己面前,浓郁的草药味之中夹杂着一股腥臭,一缕青烟冉冉升起,混合着“咕咚咕咚”的沸腾之声,莫名地让人心下一松。
莫涵瞥了一眼四周。
仲付的对面,牧之谦脸色有些发白地站在那里,一双嘴唇抿得发白;栏杆旁边,尉迟逊斜斜地靠着,两条胳膊抱在胸前,一张脸藏在阴影里看不清神色;牧之谦的旁边,俞德垂首而立,并不算宽阔的肩膀微微有些颤抖。
这是怎么了。。。
莫涵刚刚准备抬脚过去,一走眼看见立在角落里的洛达。
洛达两手摊平捧着一叠红绸,红绸之上,是一只方方正正的景泰蓝盒子。
莫涵心中猛然一震。
是那只盒子!
心好像离了弦一般,莫涵几步上前推开仲付,下一刻只觉得浑身一悸,好似被人抽去了魂魄一般两腿发软。
尉迟兰若跪在地上,一手抱着洛月一手拿着一只药碗,棕黑色的汤药从洛月的嘴角流了下来,溅在那件月白色的袍子上。
莫涵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洛月,那人永远都是干干净净的一身长袍,就算身陷险境也好,却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
莫涵看着那件皱巴巴的长袍,一边的衣袖上有一大片暗红色的血迹,下摆的地方黑乎乎的被污水染了大半。
“哐!”莫涵忽然上前一步推开尉迟兰若,一把搂过洛月,另一只手接过那只药碗。
不过半月而已,半月之前怀中这人还是一脸冷色地看着自己,现在却是。。。
莫涵只觉得抱在怀里的洛月轻飘飘的,一张脸瘦成了巴掌大小,原本白皙的肤色惨白不已,两颊带着病态的暗红,鼻翼快速地扇动着,两排牙齿紧紧咬在一起,喉咙里时不时发出“咕噜噜”的声响。
体温高得吓人,隔着薄薄的衣物,莫涵觉得自己的肌肤像要被烧起来了一般火热,洛月的身子绷得极紧,浑身都在轻轻地颤抖着。
“牧、牧之谦!”莫涵端着那只药碗凑到洛月嘴边,紧紧咬住的牙齿磕在碗沿上,发出一阵清脆的声音,莫涵心惊胆战地看着碗里的药汁悉数顺着洛月的嘴角流到了领口里。
“陛下。”牧之谦依旧站在原处不曾动弹,神色木然道,“丞相当年心脉受损,体质较常人弱了许多,地牢阴冷又连日阴雨,十日之前丞相染了风寒,微臣曾向陛下进言想要为丞相诊治,陛下说是不用,五日之前寒气入了心肺化作了肺疾,微臣曾斗胆站在御书房外,陛下依旧拒了。时至今日,还请陛下恕微臣才疏学浅,无力回天。”
莫涵浑身发冷,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
那一双眼睛闭得紧紧的,透过薄薄的皮肤,两只眼球极快地转动着,扇动的鼻翼里不时呼出阵阵热气,夹杂着沉重的喘/息之声。
这人明明还活着,牧之谦说的又是什么?
忽然,抱在怀里的那具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原本瘫在地上的那只胳膊猛然一抡锤在莫涵身上,紧紧咬合的牙齿发出“格拉格拉”的摩擦声,修长的脖颈奋力地向后仰去,弯成一个令人胆寒的弧度。
莫涵心慌意乱地将洛月按在怀里,心下从来没有这般惶恐无措过。
“咔!”忽然一声脆响,莫涵眼见着大股大股的黑血从洛月的嘴里流了出来,下面一排的牙齿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躺倒向外,竟是生生地咬断了一整排牙齿。
莫涵浑身发抖,抬起一只手捂在洛月的嘴边,想要将那股黑血止住。黏糊糊的感觉弥漫在手心里,暗红色的液体顺着指缝流淌下来,莫涵慌乱地去抹,却是又从另一侧的嘴角好似永无止境地淌了出来。
“不、不要这样。。。”莫涵看着那张愈见灰败的脸。
“咕噜噜。。。”喉咙里的那种声响渐渐小了下去,黑红色的血泡漫了出来,随着那双眼睛愈见缓慢的动作,怀抱里原本紧绷绷的身躯慢慢软了下来。
“阿、阿月。。。”莫涵两眼发直,抬起的那只手抖得厉害,用了许久才探到洛月的鼻前,鼻翼早已不再扇动,清清冷冷的没有一丝的气息。
“阿月、阿、阿月,你醒过来啊。。。”莫涵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明明之前那人还在看着自己,现在怎么会。。。
“阿月,你醒过来啊,孤。。。孤知道错了。。。”莫涵将洛月紧紧地抱在怀里,整个人扑在地上,“孤知道错了啊!”
凄烈的声音在空旷的牢房里回荡,没有一个人说话。
没有了,这个世界上最爱自己的那个人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