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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 ...

  •   夜雾起了。

      不久,又被远处高山来的风给吹散。

      唯留下微末的零星寒意。

      ——这么想起来,多少年过去了,这里没变过的,大约也只有夜晚吧。

      有时回头看看,关于这个自己从小生长的地方曾拥有的过去,她能说的倒是有很多。

      譬如,那些贫瘠又肥沃的土地,推倒又重建的楼阁,离开又归来的人们……

      又譬如,某块一直没喝掉的白端茶,某间一不小心就空出来的私室,以及,某个人如其名、似风一般来去永是匆匆的身影。

      多年后,当青丝白发、红颜枯骨互是更转,她依旧记得那个男子的笑,曾怎样的闪耀在这碧霄的天际下。

      “风汉呵……”

      真的已是久违的名姓。

      她出生的时候,差不多是白雉八十几年——那时候,当今的君王早已登位许久。

      然而,碧霄,这处名义上的天子领地,却还荒芜的连旁边靖州中一个里都比不上。

      来到田边,掘开土地,能翻出的只有烧焦的瓦砾和白骨。

      而偌大一个县城,居然还看不到一处两层以上的建筑,放眼而去,犹是些断垣颓璧。

      能逃的,能走的,在数年前就不曾留下来了。

      走不了的,就尽是些孤儿寡母。

      如她,父亲早死,三岁起即与不满周岁的弟弟和整日做工养活家人的母亲相依为命。

      毫无意外,十岁那年,为了凑出母亲的丧葬费用与以后能供弟弟上庠序,她走进了绿色柱子的楼阁里,如是一世。

      刚入了这玉华楼的岁月,如今忆来,竟恍如一梦般快得让她无从回想。

      然,一梦十年。

      十年后,她的身份,已从区区小雏儿转为一楼之主。

      哎哎,差不多,那个男人第一次来的时候,也正是自己入主玉华楼不久的时日呢。

      与君初相见呵……却是算不得多风花雪月的记忆……

      “你,就是那个招了我们六七个姐妹不给钱,还大吃一顿霸王餐的客人吗?”

      有些轻蔑的瞥了一眼被自家打手团团围住的那个落拓背影,她那时心里只想着,这个人必是一初来乍到的愣头青,居然连她玉华楼的规矩都不懂。

      “说吧,是在这儿做工做至清账,还是留下你一双手,选哪一个?”

      “诶,很抱歉呢,因为还有别的地方要去,所以虽然也很想留下来陪这些姐姐聊聊天,也只能回来再说呢~”

      她不由在心里轻轻冷笑起来,这种客人,她很早之前就见得多了。

      “这么说来,客人是想留你这双手——”

      男人在这个时候转过身来,一张俊美面孔,笑容平静,瞳仁深黑。

      那一刹,她恍惚是见到幼年在田间见过的八月青空下最耀眼的一束阳光。

      后来,再后来,她无数次想,自己当初究竟是吃错了什么药,只因为那人答应“五天后回来还钱”,不仅放了他一马,在知道他要去霄山,还不要钱的送了些干粮。

      真是个傻姑娘呢……

      她就这样无数次的骂自己,然后在之后无数个雨季到来之前的日子,暗自留下一间空着的私室,静静等待一个她终之一生不知真名的人的来访。

      连着几年,自称“风汉”的男人就在同一个时段,时而带着名贵的茶,或是珍稀的点心,光顾她的这座玉华楼,招几个艺妓,再输光钱,被她变着法还债,之后离开,独自前去了霄山。

      渐渐,渐渐,每一年,她常常会日复一日的看着远处高耸云间的霄山,怔怔发呆。

      犹如习惯。

      记得有一年,那人直至雨季结束,都未曾光临。

      她于是等了整整一季。

      这才有了阁里大胆的姑娘跑来,问,湘玉姊可是喜欢上了那位骑驺虞的客人了?

      喜欢吗?

      她先是自嘲似的笑了笑,然后,摇了摇头。

      看着那姑娘一脸失望的神情,她禁不住有些无奈,这些孩子毕竟还没到真正懂事的年纪呵……

      那样的男子,见过了,相识了,便已是天大的幸运。

      再往下,则只能是一个人的死局。

      风汉……到底是风一般的男人……

      怎么会是像她们这样的寻常女子所能占有的?

      未免太异想天开。

      从那个第一次的相见,她就有了这样的觉悟呢。

      ——因为,自己所有过的少女情怀,毕竟已被消磨的太多,太多了。

      没有料到的,大概只有那一次。

      他与她说起了百年前那个元州伯的事的那次。

      ——一开始,她就察觉到那个男人的不寻常,只是,他不明示,她也会装作不曾察觉。

      只是那一次,自他说了那句“有坟墓。”,她便明白,一切从此便不一样了。

      男人后来的话,她听了,却不敢多想,将自己当作最平常的女子,顺着他的话,适当说些玩笑话,问一些再简单不过的问题。

      直至他问她:

      “杀死父亲渡过灾难,使百姓活下来的斡由,和害怕成为罪人让父亲活着,却使百姓死去的那个家伙,事实上到底谁更好呢?”

      看着眼前苦笑着如同自嘲的男子,她瞬间如同被什么击中似的,脱口而出了一句:

      “——应该不是斡由。不正因为不怕犯罪,结果犯下了大逆的罪过吗?”

      说完便后了悔。

      接着就又听了他说了些她完全不想去搞懂的话,中间为了不扫他的兴自己再度言不由衷的几次。

      末了,他竟然说:“有时会想,如果斡由到最后都只是追求美名而已的话——。实际上,斡由在美名之前不得不先保住自己领主的地位,如果他一直只是追求美名的话,或许没有比这更适合做王的人才了。”

      说没被吓到是假的。

      她只能睁大了眼,像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般,大声叫了句:“真是说了不得了的话啊。”

      哪怕在男人眼里,她看到了某种近乎自伤的情绪……

      ……不应该的……

      ……他,不应该是这样的……

      死命克制住心中如同哀鸣的声音。

      可最终还是失了手。

      男人淡淡笑着问了句:“是吗?”——说不出的黯然如涩。

      她便告诉他:“玉座上已经有王了,所以才是大逆的吧?不能贯彻始终不就是没有王的器量的缘故吗?就算不是那样,斡由也必然缺了什么。不然台铺一定会选斡由为王的嘛。”

      事后由而愈发的追悔莫及。

      然,也许还是该高兴,因为最后,男人又露出那如八月阳光的笑容。

      他说:“原来如此啊……”

      自己,真的是再平凡不过的女子吧?她这样想。

      在那之后,那个人虽然还是来过几次,但,再后来的再后来,便终是销声匿迹。

      而她,等了那么几年,还是倦了。

      玉华楼在她三十六岁那时换了主。

      过继的钱被她用来买了座碧霄城到如今已是再普通不过的二层阁楼。

      早年挣的钱,略略省着用,也绰绰有余。

      不再奔波劳碌,不再烟视媚行,过起平头百姓的人生。

      偶是忆起过去,反而不真切的可以。

      即便,有一些事,有一些人,到底犹如一幅画里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无以湮灭,

      不得遗忘。

      晚风轻轻抚过她的脸,她似乎又听见某个人在轻轻唤她——

      “湘玉呵……”

      只道是——

      由来何年梦,还似碧霄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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