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不哭》辛未然

1、01

　　那年的夏天似乎格外闷热，空气里的颗粒物都静静蛰伏着不动。从泊车位中间穿过的时候，四起的灼热温度让人有一瞬间的窒息感。
　　翁雨行推开家门的时候，迎面而来的清凉感让她长舒了一口气。父母坐在茶几对面，面色严肃，似乎在谈判着什么。
　　装作不经意地从妈妈身边经过，眼神却克制不住地飘向了叠放在她面前的那堆材料。然后，似乎有什么，在脑袋里嗡嗡作响，甚至有那么一瞬间的意识空白。
　　白纸黑字，离婚协议书。最底下是爸爸的签名，没有丝毫犹豫的痕迹。
　　这么多年，他们最终还是选择离开了对方。时间并未改变他们从未相爱过的事实。从一开始，她便不是爱情的结晶。
　　“妈……”翁雨行蹲下来把头埋在妈妈的膝盖上，声音闷闷地唤了声，“真的……只能这样了吗？”
　　“雨行，是爸妈不好……我们对不起你，还有你哥……”是爸爸的声音，记忆里很有磁性的，小时候哄自己入睡的声音，现在却在努力地措词，小心翼翼地给自己道歉。
　　翁雨行摇了摇头。她并没有心生怨恨。这份离婚协议书，本该是十几年前就签下的。之所以一拖再拖，在同一个屋檐下相敬如宾了这么久，唯一的顾忌就是两个孩子。是的，相敬如宾，没有什么比这个词更合适。印象中两人连大声说过话都没有，虽然其中不免冷漠疏离的味道，然而仅此便可以温暖她的童年。
　　他们只是不爱彼此。他们一直都爱两个孩子，发自内心的。他们为她和哥哥做出的牺牲，她一直都心怀感激。
　　而这次，随着高中录取通知书的到来，这件事终于被搬上台面，完美而干脆地解决了。
　　“雨行……”这次是妈妈的声音，带着轻微的犹疑和探询，“你以后……跟着妈妈好吗？”
　　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把视线转到爸爸那边，他只是微微垂下头，继续小心地解释道，“你哥哥……会跟我。”
　　再简短不过的话，却叙述了一个再残酷不过的事实。因为一纸可笑的协议书，自己，将要和一直都很依赖的哥哥分开了。人的意志，在某些毫无生命力的物体面前，居然可以如此脆弱。
　　然而理智还是优先于情感，她并不想让爸妈为难。“听你们的，我没关系。”起身，回房。如此平静的语气连自己都讶然。
　　潜意识里，还是希望委屈了这么久的父母可以各自幸福吧？
　　拿过床头的相框仔细端详，这是这个房间里的唯一一张相片。相片由来已久，里头的自己和哥哥都还是七八岁的模样，各端着一把玩具枪，笑得一脸傻样儿。背后是父母，怎么小时候就发现不了呢，他们的合照总是笑容勉强。似乎有点心烦意乱，翁雨行把照片反扣在了书桌上，一头蒙上被子，睡得昏昏沉沉。
　　再次醒来，已经不知道外边是什么时候。瞳孔里倒映出一张熟悉的面孔，笑意盈盈。
　　“猪啊你，睡这么久。”那笑脸主人的手开始在她头上乱揉。
　　“不要用你刚打完球的手碰我啦。”拍掉他的爪子表示抗议，翁雨行一下从床上坐起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被嫌弃了啊，我可是认真洗过手的。”翁熙阳扁了扁嘴，似乎有点委屈，“就是刚回来还没来得及洗澡罢了……”
　　看着翁熙阳故意装出来的欠扁表情，翁雨行不禁扶额，“也不知道那些女生喜欢你哪一点。”
　　“当然是……”翁熙阳正色道，“你哥我帅气又可爱。”
　　“滚。”抓起床头的抱枕向他砸去，“还不快去洗澡”
　　某人听话地拎着抱枕出去了，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回过头来，语气是往常的认真，“等下一起出门转转吧。”
　　“哥，你也知道了吧？”翁雨行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毫不在意。
　　“唔，什么？”毫不在意的似乎是翁熙阳，眼光依然四处飘荡，“走吧，去试试那家店的冷饮，听说还不错。”
　　一边被拉着往前走，一边继续说话，“就是爸爸和妈妈已经决定离婚了，你知道的，对吗？”
　　走在前面的步伐似乎停顿了一下，翁雨行差点没撞上去，但是很快又被拉着往前走，“嗯，知道了，反正迟早有这一天。”语气是淡淡的漫不经心。
　　“哥，你难过吗？”不等翁熙阳回应，翁雨行便开始自说自话，“我觉得其实这样也挺好的……”
　　“乖乖吃东西，嘀咕什么呢。”
　　“就是不知道以后什么时候能见到哥哥……”
　　翁熙阳一愣，微微一笑，伸手过来扯她的脸，“傻丫头，哥哥会常常去看你的。你也可以随时过来啊。”
　　“放手啦，脸都被扯大了。”翁雨行两手拍拍脸，不满地撅嘴，继续说，“可是那不一样啦，不能像现在这样，有什么事跑到隔壁房间去喊一声就行了……”
　　“好像是啊，那怎么办呢？”翁熙阳皱了皱眉头，神情严肃地盯着翁雨行，一副思考状。
　　翁雨行紧张地望了望他，失望地耷拉下脑袋。
　　“哈哈，傻瓜，哥逗你呢。现在通讯这么发达，你一个电话，哥在哪里都得过去不是？”伸手拍拍她的脑袋，“也不知道你这么笨的脑袋怎么考上高中的？”
　　“……”眼前的人是她最亲爱的哥哥，是那个从小就爱逗她却又比任何人都照顾她保护她的哥哥，是那个不会因为距离而产生疏离感的哥哥——她最信任的人。
　　“哥，我信你。”翁雨行开始低下头奋战冷饮，这该死的天气，怎么可以这么热？
　　第二天下午，妈妈就打点好了一切，带着她搬去了新家。她一直惊叹于父母重组家庭的速度，坐火箭都没这么快吧？但是联想到他们这么多年的貌合神离，似乎又顺理成章。只能苦笑，或许新家庭里的那个人才是他们最初爱着的那个吧。如此说来，是痴情么？
　　细细打量新家，若不是家具不同，她一定会以为自己还没走出家门。同样是顶楼复式结构商品房，房里是如出一辙的格局——她开始怀疑这两座楼盘出自同一个开发商之手。为了节约时间，只能牺牲个性了吧？这种舍本逐末的举动真是可笑。
　　带着连自己都无法察觉的抗拒，翁雨行停在了玄关处，没有再往里走。脑袋瓜自动从美学角度挑剔着新家的种种毛病，不满的情绪开始微涨。
　　直到妈妈带了一个人过来，四十上下的样子，显得成熟而稳重。妈妈看向那人的目光，是不曾在爸爸面前展现过的温柔幸福。只这一刹，心中狂乱生长的不满都被压了下去，渐渐沉没。
　　“雨行，想什么呢？这是你严叔叔。”妈妈笑盈盈地介绍着，看着她的目光却有点局促不安。
　　果然，还是担心我会接受不了吧。可是妈妈，只要知道你和爸爸以后都会很幸福，我和哥哥都会好好表现的哦。
　　翁雨行甜甜一笑，恭恭敬敬地说，“严叔叔好。我是雨行。”
　　严叔叔也笑了，拍了拍她的肩膀，“还真是个漂亮又懂事的孩子呢。怎么愣在这呢，上楼看看你的卧室吧。”
　　“嗯。好的。”虽然还是感觉有点别扭，但还是微笑地答应。偷偷瞄了眼妈妈，看她松了口气的样子不禁好笑，一个明明在人前游刃有余的女人，怎么会那么紧张呢？
　　一路跟在严叔叔身后上了楼，嗯，不出自己所料，二楼的格局还是一样的。但是在推开卧室门的瞬间，脑袋里的某根弦倏然断掉。一摸一样的……
　　“我和严叔叔怕你一时适应不了，所以就以原来房间为模板，给你重新整了下这卧室……”，可能是被女儿的表情吓到，妈妈赶紧解释道，“还……喜欢吧？”
　　僵硬地点点头，正想说“谢谢”，妈妈接下来的话就让她怎么也说不这两个字了，“嗯，对了，隔壁是你……嗯，哥哥的房间。”中间犹疑了一下，似乎在想用什么措词比较好。
　　翁雨行觉得脑袋嗡嗡响，短短一个下午受到的冲击丝毫不亚于哈雷彗星撞地球，下意识脱口，“哥哥？”
　　“嗯，是你严叔叔的儿子，听说和熙阳一样大呢。”
　　被动地接受着妈妈传递过来的信息，翁雨行只是愣愣地听着，直到他们关上门要她好好休息，才机械地把自己扔到了床上。
　　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好像什么都没有少，房间，爸爸，哥哥；却有什么真切地从生活中抽离出去了，动作缓慢而小心，让人感觉不到疼痛的存在。
　　呐，哥，你那边会是怎样呢？我好像有点懂了，所谓的“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