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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小老鼠和他的手 ...

  •   潘桐在办公室里坐着,两条长腿驾在桌子上,眉宇间一股烦躁阴郁。

      “小桐,你又在闹什么脾气?”宋祁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带着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

      “不关你的事。说吧,找我?”潘桐烦得很,用力将头往后靠,于是整个身子向后倾去,身下的椅子与地面维持着一个危险的角度。

      “秘书长又说你了?”宋祁了然的笑。

      潘桐哼了一声,并未作答。方才潘岳云摔门而去,那股电闪雷鸣的怒气却还萦绕在屋内,人到暮年的威严、儿孙不肖的失落、恨铁不成钢的愤怒夹杂在一起,狂风暴雨般的砸向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儿子。

      潘桐想起他那张修饰得十分体面的脸,忍不住露出鄙夷的表情。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位笼罩在慈善光圈下的秘书长和他光鲜皮相掩饰下的罪恶。那些威逼利诱和不择手段,大部分是在他的手里完成,他这双手——他微微偏着头打量自己的手,手指修长,匀称有力,掌心里分布着简单的纹路,生命线尤其长,一直长到快接近手腕——这本是一只拿笔的手,他嘲讽的笑了笑,有些自暴自弃的失落。

      “说吧,宋哥,什么事这么高兴?”他看着自己举在空中的手,将其对着灯光照了又照。

      “抓到一只小老鼠,跟你邀个功。”宋祁笑道。

      “我当什么事,”潘桐将腿从桌子上放下来,“这点小事你按老规矩自己搞定就行了,跟我说没意思。”

      “是个会画画的小老鼠。”宋祁仿佛跟身边的人说了句什么,几秒钟后,那边忽然传出一声闷哼。

      那声音通过电话线传过来,有些失真的意味。不知道为什么潘桐觉得烦腻无比,淡淡说了句,“算了,别弄死了。”

      他将放在桌上的手翻过来看,掌心里透出红润的血色,手掌润泽得仿佛从未拿过笔一般。

      “既然是画画的,废他一只手,教训一下就算了。”

      ******

      当谢沉钩和张勇带着警局的朋友赶到K市郊区的一个存放钢卷的仓库时,整个仓库里安静得仿佛一个巨大的古墓。

      他们没有找很久。几个人匆匆在堆放的钢卷间搜寻时,忽然听见仓库深处传来脚步声。

      几个人顿时悚然肃立,面面相觑。

      那脚步声很轻,却十分吃力,仿佛有个病弱的人绑着铅块在沙滩上行走。

      谢沉钩脸色瞬间苍白,从货物间冲了出去。同行的小警察连忙去扯,却没有扯住。

      几个人跟着冲出来,绷紧了神经看着仓库中间的匝道尽头。

      那脚步声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沉重。

      谢沉钩忍不住往前迎了两步,却忽然僵住了。

      匝道尽头慢慢走出来一个人,身体维持着一个诡异的姿势,仿佛佝偻着,却又努力挺直。他好像很累似的,垂着头,一步一步慢慢往前走。

      不用再等他走近了。

      谢沉钩几乎是冲过去的,却在他面前又骤然停下。他忽然觉得呼吸困难,眼泪猝然而出。

      陈苏木茫然的握着自己无力的右手,看见停在自己眼前的脚尖,这才缓缓抬起头来。

      那张熟悉脸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比往常看起来更为苍白。眼泪从那双狭长的眼睛里不断的滚落,像根本无法止歇的泉水。他从未在这个脸上看过这种表情,这简直是不可能的,泪水跟这个强大的男人此生应该毫无关系,眼泪后的漆黑眼眸晶莹得仿佛碎裂。

      他觉得心痛,想要伸手去帮他拭干。

      甫一抬手便发觉不对。一只手刚刚伸出来,另一只手便脱力的垂下,仿佛要离开他的身体。他疑惑的皱了皱眉,看着自己那只垂在身侧的手有些不解。然后虎牙从两侧嘴角露出来,他无奈的笑了笑,试着再用将力气往右手上集中。

      疼痛忽然排山倒海的席卷而来。

      连带着是刚才的记忆。

      然而他并未觉得怎样的难以忍受,只是有些悲戚。那种难以言说的悲伤极其平淡,仿佛一个人骤然过去了一生,在冬日的墓碑前头淡然的叹息。

      可是手那么痛,痛得钻心。

      他用力握着自己的手,吃力的朝那个面容悲伤的男人微笑。一直沉默的男人快步走了过来,将他抱紧怀里。那身体里的温热气息瞬间包围了他,仿佛一团柔和的云雾,内里却有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他在逐渐模糊的意识里感觉到他的泪水,将两个人的脸糊得一样的湿。

      好烫啊……他倒下的时候这么想着。

      ******

      他躺在床上,右手传来的疼痛钝而钻心,还有一种难以忍受的酸胀。

      谢沉钩的脚步在回廊里匆匆而去,他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一块。

      不是因为孤独带来的失落,他明白。疼痛带来一种来自心底的清醒,他在隐忍的□□里分辨着自己的内心。

      他看见自己缠着白布的右手,试图牵动神经,剧痛和酸胀便随叫随到,他几乎半边身体无法动弹。一个想法从脑海里浮现,就像在黑暗的电脑屏幕上有人打出来一行初号字那么清晰。

      手受伤了。

      他空洞的盯着脑海里的这句话。

      然后他反射性的想起来一些电视和小说的情节,他应该泪牛满面的望着窗外,对着阳光将受伤的手颤巍巍举起来,十分受伤哀怨的说,“再也不能干什么什么了……”

      他恶寒的抖了一抖。

      但那什么什么却在脑海里又被自动打印了出来,擦都擦不掉。

      他从来没这么明确过一个念头。

      他摸出手机,调出□□,看着那个从未忘记的号码,灰色的,它的主人不知是不在还是在潜水。

      他点开那个对话窗,按出来一行字,想了想,点了发送。

      这些事做完,手机便不受控制的跌到枕边,他也懒得管了,侧身闭上双眼。

      几乎一分钟不到,枕边传来微微震动。

      他摸起手机,点开,对话窗里那个号码已经亮起来。

      “怎么回事?”

      当亲眼看到这行字时,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从他心底蔓延开来。仿佛隔离了多少年的墙壁在一瞬间轰然倒塌,墙外是一片无边的海洋,平静的海面泛着宁静的光。

      他从未想过墙壁倒塌后会是这样的景象,他以为他会跟随墙壁一起崩裂,或者他会情绪激动的随着回忆的浪涛汹涌。但是都没有。这种感觉仿佛一个长期被束缚的人忽然松开了绳索,而四月的风从窗外的青空下轻擦而过。

      “被打了,别人废了我的手。”

      不知是刚才哪一刻,有人将悬浮在空中的石头轻轻的放在了地上。

      那边很久没有回复。陈苏木对着安静的手机屏幕露出一个无奈的笑。

      “我想给你打电话。”良久,终于有了回复。

      “好。”

      “你的电话号码?”

      “186……”

      连陈苏木自己都难以相信这种奇妙的轻松感。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这样不假思索的给了潘桐自己的电话,会这么自然的接受了他要通话的要求。他以为自己这辈子都无法再像以前一样面对潘桐,再没有勇气去念出潘桐的名字。

      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显示一串陌生的数字。

      “潘桐?”他接起来。

      “苏木。”那边也简单的应声。

      然后是长久的沉默。电话两端是同样的紧张,不知所措,以及些微的尴尬。

      又同时笑出来。

      最终还是潘桐先开了口,“七年了。”他感慨了一声。

      陈苏木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他们分开的时间。当年他在车站决绝的告别以后,生活就这么开始了一条绝然不同的路。他在这条路上揣着回忆走了很久,却从未想过时间是怎么一天天过去的。

      从没想过,这么一段时间,就七年了。

      这个数字让陈苏木不由得心生沧桑起来。“好长的时间,我都觉得自己老了。”

      潘桐笑起来。声音穿过话线和声筒,将一个活生生的形象从陈苏木的回忆盒子里拽出来,不是近年来看到的矜贵优雅,而是多年前的少年模样,被石榴花和夕阳衬着,仿佛要烧起来。

      “你的声音一点也没变。”两个人几乎又是同时说出来这句话。

      沉默。然后又同时笑了。

      这情景像极那些过往的日子里,那些躲在电话亭里的日日夜夜,那时的月光穿过校园里茂密的树冠,在地上形成细碎的波浪。

      “……我……有些想你。”良久过后,陈苏木终于说出那句压在心底许多年的话,这话出口时他才发现在心底反复徘徊而他视而不见的原来是这个词,想念。此刻说出来,也并没有想象的那般洪水猛兽。

      “我一直在想你。”潘桐毫不惊讶,语带淡淡笑意。

      陈苏木也笑了起来。

      后来就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间或便是毫无尴尬的沉默。

      “手是怎么回事?”潘桐忽然问到。

      “呃……”陈苏木忽然不知道要怎么去说,“我当卧底线人,被人废了手。”

      “……”潘桐那边沉默了很久,“还能动吗?”

      “现在不能。不知道以后能不能。”

      “伤到哪里?”潘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阴恻。

      “手腕。……和手指。”陈苏木的心忽然揪动了一下,一种隐约的不可名状的痛从心底游蛇般的蹿上了脑门。

      不知道为什么,陈苏木觉得听筒那边的人情绪有些不对。那种空气板结般的凝重沿着电磁波蔓延过来,简直要将他这边的空气凝结成冰。直到潘桐忽然问道,“哪只手?”

      “右手。”眼泪毫无预兆的从眼角里滴落出来。出事到现在一直懵懂在绝望上头的那层纱忽然明明白白的被揭开,被自己启动的保护装置忽然被剥离,现实如同狗血剧情那么清晰。“潘桐……”他哽咽道,“我不能画画了……我不能画画了……”

      眼泪一直不停。

      他忽然意味到自己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

      有些事情从一开始就注定纠缠着,他的爱好,梦想,他的年少轻狂、幸福时光。随着疼痛消失的不仅是一个未来,还有一个一直被珍藏在心底的过去。那些……他从未意识到,却从未失去过的力量之源。

      所以他渴望跟一个人分享,仅仅只是简单的分享。这痛来自灵魂深处,简直比身体之痛让人更难以忍受。他需要一个参与了他过去的人来倾诉,没人比故事里的人更懂故事。

      他哭着哭着又笑了。于是电话那头也跟着笑了起来,笑声里似乎多了些什么,可他此刻无心探究。

      “我那次见到你在画廊里,跟你说过不要再去,但没有用。你决定了的事情不会改变,从来就不会。”沉默良久后,潘桐在电话里叹息,“你永远学不会爱惜你自己。”

      “哈……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这个……我也没想到宋祁这么不能惹……已经废了。”陈苏木忽然明白了过来。

      世界这么讽刺,他用左手用力握着手机,嘴角余下惨淡的笑。

      “但是你还活着。”

      陈苏木一愣,半天没说出话来。他不成想这样的话会从如今的潘桐嘴里说出来,关于潘桐的印象还停留在记忆里那个拿生命当玩笑的年少纨绔身上,现实与回忆反差如此之大,倒让他一时反应不过来。

      仿佛感应了他的惊讶,潘桐在电话那头笑了起来,“我也变了,对不对?”

      “哈。”陈苏木忽然觉得十分欣慰,类似儿子终于长大要结婚了的那种。

      “不管以后怎样,我都会一直记得你。”

      陈苏木沉默着,仿佛从这话里听出了什么。

      过一会,他听到自己发自内心的声音,“我也会记得你。”

      再次的沉默。

      “他……在陪你吗?”潘桐仿佛下了很大决心来问这句话。

      陈苏木释然的笑了起来,“恩,不过现在回报社了。”

      “对你好吗?”

      “好。”

      又是沉默。

      “苏木。”潘桐轻轻唤了一声,声线与回忆里重叠,严丝合缝。

      “恩。”

      “等我做完要做的事,就会走了。”潘桐说。

      “好。”

      两人又笑起来。

      这时护士推门进来,“陈先生,打针了。”

      他不得不对着电话那头说了一声,潘桐理解的笑了,说“没事。你打针吧。我还有事。”

      他轻轻“嗯”了一声。

      “那,再见。”

      “再见。”

      正准备摁结束通话,又听见电话里传来潘桐唤他的声音,他只得示意护士稍等,然后重新听起来。

      “苏木,你原本是左撇子,别忘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小苏木,姐从第一天起就想废你的手,结果一直等到今天……姐很煎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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