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世，花开》易津晶

4、临江柳

　　风流有时尽，
　　情字费人参。
　　红颜本薄命，
　　劝君更莫贪。
　　——临江柳

　　鹤形烟笼里香气袅袅。长茎莲灯外烛光幽幽。画栋雕梁处犹是静寂。
　　香甜的夜晚本是所有人最快乐、最安心的时刻，对她，却是渡日如年的时辰。
　　为她梳妆的小婢吱吱喳喳地报告今晚入幕之宾的状况。
　　“……那人就这么抛过一大把银票。妈妈一数，哇，至少有一千两哦！你没瞧见她的小眼睛笑得都眯在一起，找都找不到了呢。本来是那白衣公子拔得头筹，就该是他上楼来的，可是，他却叫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公子上来。姑娘要是看见了那白衣公子，一定心动。他长得可俊了呢！不过上来的那个小公子也不错，四体修长，眉清目秀的，一定会是个温柔的人呢，呵呵……姑娘是想插这只琉璃蝴蝶簪，还是这只凤纹如意钗？”
　　今夜一身素净的白衣，不想被金银的俗气沾染。
　　她轻语，“不必了。把窗台上的桅子花摘两朵别上吧！”采薇取过笔，细细地在额间花上一朵娇艳的银色桅子花。
　　须臾，珠帘轻启。
　　“姑娘，徐公子到！”
　　玉珠儿清脆的碰撞后，无声荡漾，归于平静。
　　一个手足无措的青年面红耳赤的站在屋子中间。
　　紫纱撩起，一袭如云的白纱飘进。整间屋子霎时亮堂起来。
　　“公子请坐！”
　　他抬眼。那个魂牵梦萦的女子笑吟吟地站在他面前，顿时，觉得面脸又热了不少。都怪哥，明明在要他一起上来的，他偏偏不干，却让他一人面对这场忽如其来的相认。
　　“公子是初到这春风楼吧，奴家似乎从未见过公子。”她在徐衎的杯中注满酒。“这是春风楼最有名的酒，名唤流霞。还请公子品尝。”
　　“我……，姐姐可曾还记得我？”徐衎涨红着脸，双眸炯炯，满脸竟是期待。
　　“相逢可必曾相识，公子，何必我们在意是否相识过。既然公子来了，那便是奴家的座上客，采薇先干为敬！”她仰面一口饮进杯中之物。
　　“不……不是的，姐姐，我--我是徐衎啊！记得么？姐姐！”他焦灼的问道。
　　不是托词？他--的确有些面熟，细细一看，采薇倒是想了起来。“原来是你……”
　　“姐姐真想起来了！”他兴奋的抓着她的手。
　　“你不就是在大街上哭的那位公子！”
　　“……”
　　见他青衣寒碜，与以往的过客大有不同，确不像是有钱家的公子。“你怎么会有钱上春风楼？”
　　“我……是哥哥，他出的钱。姐姐真的想不起我是谁么？我是徐衎呐？你的亲弟弟啊！姐姐还记得山上那株桅子花么？姐姐你说过桅子花开的时候，你就会回来的啊！姐姐--”他的大眼中突然盈满泪水。
　　“徐衎？”采薇失神。“不，我没有弟弟。我的家人早在我幼时便都去了。”
　　“姐姐……”
　　“公子恐怕真是认错人了！”她苦笑道。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居然有人会在勾栏院里认亲？多少人视这春风楼为妖邪之地、污秽之所，躲之不及，避之不赢，哪还有人这般泪眼涟涟的寻亲来着。可是见这男子如此情真意切，只怕是其姐真的也身在这风尘之地。回忆起姐妹们凄凉的下场，徐衎的姐姐恐怕……采薇不禁默然。
　　“徐衎，她不是你亲姐！”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她一跳。
　　白衣男子站在门外说道，
　　他……他大概就是婢子嘴里说的中标者。与她面前的男子相比，虽也年岁颇轻，眉宇间却多了一份沉着与淡定；虽也面目清秀，气质上却多了一份冷然与忧郁。好矛盾的一个人呐！
　　“可是……”那青衣的徐衎还要挣扎，不敢相信这事实。
　　“她的样子与你也无所相像，而且她的年纪不对。世上爱花的人比比皆是，你总不能因为她喜欢桅子花而认定她就是你姐姐。”白衣男子谆谆善诱。
　　他似乎仍不相信，坚定地望着她。
　　“徐衎，我本姓杨，所以绝非你亲姐。”采薇起身望向窗外，夜色如墨。
　　春风楼上那摇曳在晚风中的红灯笼，一串串链起，在漆黑的夜里如地狱里的红灼的铁索，把这人间污秽之地层层包裹。从里面飞出的轻歌软语，也许在男人听来，如催情妙物让人骨酥；可在她耳中，却是众姐妹嘤嘤的低泣，让人心碎。
　　“我劝你不必再找了。同是天涯沦落人，我相信令姐绝不会希望你看到她在这勾栏院内是如何生活的。对你来说，这太惨酷了。”采薇轻喃。
　　取过挂在墙上的琵琶，纤手拔转，轻拢慢捻，铮铮弹了起来。
　　“莫攀我，攀我太心偏。
　　我是曲江临池柳。
　　这人折了那人攀。
　　恩爱一时间。
　　……”

　　冰冷的殓台上躺着一个人。
　　或许不该称其为一个“人”。
　　身体柔软，却无知无觉。皮肤青灰，同殓台的青台几乎一色。
　　头部像一个柚子，被人自发顶处破了一刀，露出里面绵白的内容。
　　双眼暴突，死相恐怖。
　　一红衣捕头粗粗观看了一番，问道。“如何？仵作。”
　　红衣人名为姚战。
　　善战者，立于不败之地。为父者，如是所愿。
　　姚战的父亲也是个捕头，生性豪迈，疾恶如仇。他死后，他的儿子便坐上了他的位子。这与子承父业无关，而是姚战生来便是捕头的料。
　　这里的人安居乐业，夜不闭户，路不失遗，只因这里有姚战。
　　“回大人，”奉命检尸的仵作答道，“死者身无外伤，致命伤损即是这天灵盖一击。伤口长一尺半，深约半尺。皮肉紧缩,有血瘀四畔。头骨均裂，脑汁迸出。学生推断：凶器为刀，长两尺，背宽一厘，单刃；凶手出招急狠，一招毙命。”
　　“嗯。看样子凶手武艺非凡。”刀痕均匀，深浅一致。可见下手只是一瞬间的事。
　　一瞬间，人可由生变死。人也是脆弱的，命如草芥。稍稍施力，人也如同世间生灵一般，轻而易举地烟消云散。
　　一旁的衙役把刚收集来的消息报告上来。“头儿，死者杜陂为江湖人士，擅使双剑。下手狠、烈、毒。尤其他是左手剑，常常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能躲过杜陂左手阴剑的一击，而从天灵盖上给其致命的一刀。足见此人的刀法精湛，只怕本县无人可与他对敌。”
　　“不错，学生也以为此事必为江湖寻仇，大人可禀明知府大人就此结案，不必去趟这摊混水！”仵作也在一旁劝道。
　　闻言，姚战拍案而起。“混帐！随意杀戮，视国法刑律何在。若天下人皆自行以武力解决问题，还要我们这些衙门公差干么？什么江湖侠客，流民就是流民！目无王法，长此以往，本县岂不成江湖滋事寻仇之地，教百姓们如何安生？！我就不信，本官会对付不了这些流民！”
　　若是害怕与这些所谓的江湖人士为敌，他又怎么配得起父亲为他取的名！
　　以父之名起誓，他定将凶手抓拿归案！

　　山水头暴痛，尤其是再闻到桅子花那浓烈的香气时。
　　“你怎么又来了？”
　　采薇巧笑倩兮地说。“来探望我家的衎儿呀！怎么不想看见我？”
　　自上次春风楼相见后，这女人也不知打哪知道了他们的住处，时常跑来这边。也不知为何，每次一见她，他的心总是一紧，像是被人掐着脖子，不能呼吸。
　　他瞪了她一眼。所有不悦皆在徐衎璀璨的笑靥下默然。
　　采薇的妙眼偷偷地在他身上流转一圈。“衎儿，你介不介意我做你姐姐呢？”
　　“真的么？我可以么？”
　　“不行！绝对不行！”
　　两个不同的声音响起，一个欣喜，一个生气。
　　话才出口，心想阿衎会伤心的。果然，两双一样可怜的眼哀怨地盯着他。
　　“看来，山公子是嫌弃采薇的出身。是奴家配不上徐衎！”言毕，她几欲泫然涕下。
　　“不！我绝对不会。哥，也不会的，对吗？”徐衎清明的眼有着难掩的伤心与哀求。
　　他一切的忿怒阻止不了徐衎的决心。他的不能容忍也终止在他的阿衎悲伤的眼里。
　　看着采薇笑得像狐狸般奸诈，山水直恨得牙痒。
　　徐衎是个简单的人，许多的俗礼都不懂，正好免去了乌牛白马祭礼的繁复。
　　荫荫树下，也就三枝清香，两杯水酒。
　　焚香而拜，誓言正欲启口。
　　采薇忽然道，“既然山公子与衎儿是兄弟，而我与衎儿是姐弟。那今日，不如我们三人结义，以手足相称如何？”
　　“甚好！”徐衎抚掌大笑。
　　“不知山公子意下如何？莫不是还嫌弃奴家？”她展眉而笑。
　　他弄不懂这个美丽的女人心里在想什么。他与徐衎一无钱财，二无权势，她对他们倒底有什么企图？不明白。果然是女人心，海里针。
　　对着徐衎的期盼，无语，他也只好撩袍跪下。
　　三人焚香跪下而说誓言：“苍天怜见，念山水，徐衎、采薇，虽非同姓，情如已出。今日结为手足，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戮！”
　　誓毕，拜山水为兄，采薇次之，徐衎为弟。
　　看着徐衎欢乐的背影，他心思难平。
　　“我想听句实话，大哥！”采薇站在他身后。
　　他似未入耳，眼仍追逐那只快乐的身影。
　　“你……是不是为衎儿杀过人？”
　　终于，他返头，目光犀利，却仍是不语。
　　“城里出了大事，左手剑杜陂被人杀了，衙役正在缉捕凶手。就我知道的讯息，有人开价，杜陂一命，白银三千。你与徐衎在这山中练功，我看你们日子也颇为清苦，哪有那么多的钱让衎儿上春风楼？除非--”
　　“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大哥果然是在防我！我不过只想问一句，真是大哥做的么？”
　　他面容空洞，让人看不出他真实的情绪。
　　“在大哥心里，衎儿倒底算是什么呢？”
　　风里传来采薇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