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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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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绑在高高的铜柱上,脚下堆着无数的柴火。铜柱下是无数的阴阳家弟子,他们站在原地,虽然现在我并不能看见月神大人,可是我依旧可感觉到,她此刻正站在水镜之前看着我,目光冷的像冰,锋利的像刀子。
“山鬼,你私自解开公主的封印,还私自放她离开,你可后悔?”月神大人的声音好像是从天边传来,虽是飘渺却让我听得清清楚楚。我闭上眼睛,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会后悔,只因为我不想姬如公主成为第二个阿萝。
脚下一个阴阳家的弟子点燃了柴火,浓烟渐渐弥漫起来。我睁大眼,依稀能从浓烟中辨别出一些熟悉的图象。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遥远的吟唱仿佛又在耳边响起,那日姬如公主解开我身上封印之后,我终于想起了一切。
与姬如千泷互相解开封印记忆的咒印,也许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亏本的买卖,可是我一点也不后悔。
铜柱越来越热,这是阴阳家处罚叛徒的极刑,我咬了咬牙,可是眼前全是浓浓的烟气。透过那一层烟气,我似乎能看到涛涛的江水,重重的远山还有青碧的阡陌……
我知道,这重重叠叠的迷烟里的,便是我遗失的年华。
我叫阿萝,不过是最为普通的楚国人,家住在汩罗江之畔,常年以卖花为生。不是我自夸,这楚国的花,就数我们这儿开得最好,多少王公贵族来我们这里只为得几枝花。
这花卖得好了,我们家便也算出了名,从儿时起,便有不少人来这儿来这里看看一向颇有艳名的娘。等到爹爹死之后,来这儿的人便越发多了,他们都想将娘娶回去做妾室。久而久之,那些人的话也变得越发□□不堪了。那时我还只有五六岁,姐姐也不过八九岁,面对那些人,我们和娘先是哭,到了后来,眼泪也流不出来了。我们只能整日整日地锁着门,即使是到了深夜也不敢睡着。既然我们不敢出去做生意,钱也没有可能自己生出来的道理,日子一长,我们就饿得快要死了。
最后,姐姐偷拿了其中一个人的剑,砍伤了他。我看着他抓住姐姐,不知哪来的勇气,抓住落在地上的剑,狠狠地向他捅去,不知道捅了多少刀,最后那一片地都染成了红色。我们将他埋在了家里的花下,然后和娘躲了起来。那些人带来了官兵,将家烧得一干二净。
我们三人狼狈地逃出了楚国,丝毫没有目地的流浪。我们不仅要躲避七国之间横飞的战火,还因为担心仇家上门。钱用完了,就去偷,去抢,甚至去乞讨。不知飘泊了多久,有一日,姐姐与母亲再也没有回来。听同行的乞儿说他们被一个路过的将军抓走了,那个将军所去的大约就是燕国的王都——蓟城。
于是我五年的流浪生活就此结束,一路向北,我听说在燕山的附近,就是燕国的都城。
走了近半年,我终于是到了蓟城。我开始在城外种花,花开了,便去城中卖。我种的花虽不是顶好的,却也看得过眼,再加之价格便宜,那些大婶大娘便特别喜欢我。在她们之间中混得久了,什么事情都知道一点。至此,我才知道,这燕国的将军不知有多少,而每个将军又不知道有多少个夫人小妾。要从其中找出一个来,当真是一件难事!
燕国的冬天一向很冷,而这一年的冬天特别冷。这日正是小雪,可是下的雪并不小——寒风夹杂着豆大的雪粒向过往的行人脸上砸来,我几乎都要怀疑我会被冻成燕山上的石头了。紧了紧身上的衣服,我躲在人群中,希望这样会暖一点。
街上有些变得喧哗起来,我茫然地去看,却见到对面一家我从不敢进去的店铺中有两个人——竟是二年多不见的娘和姐姐!
我忙从人群中挤过去,才走到路中,就听到人们惊恐的叫声。我转过头,见到一匹马向我奔来,马上坐着一个穿着甲胄的男子。我一惊,脚下便滑了一下,摔倒在地上。雪浸湿了我的衣服,像有人用一根根的针在刺我。可是这不是重点,因为那个将军并不打算停下来,打着马钉的马蹄就要踢到我脸上了。
我绝望了,呆呆地不知道怎么办。只听得那匹马嘶鸣一声,竟是停了下来。我看过去,那个拉住马的人我见过,是大铁锤的将军手下的一个叫阿纲的士卒,我常听大婶们说他心肠好,长得也很是俊俏。
阿纲有些担心地看过来,大概是要问我怎么样,可是他还没有开口,便被侍卫们团团围起来。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猛地爬起来,向人群中跑去。远远见得娘和姐姐走远了,我一边追一边叫她们的名字,可是她们没有回头。
雪天地滑,我一不小心又滑倒了,眼见着她们不见了,我索性大哭了起来。近三十岁的娘和十五六岁的姐姐越发美丽,可是我长年流浪,吃不饱穿不暖,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样子,她们见到我一定再也认不出我来了。
我又想起那个叫阿纲的少年,他和姐姐差不多大的样子,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那个将军可是从马上摔了下来,恐怕会很生气吧!我知道他的大哥是大铁锤,大铁锤是燕国的大英雄!只要有大铁锤在,阿纲要定会没事。
这样想来,我又觉得自己的逃走也无可厚非。
燕国的春天有些冷,也许是因为燕太子丹差荆轲刺秦,使得嬴政震怒,命秦军转而进攻燕国的原因。秦军一路来烧杀抢虐,可是几乎没有任何人能挡住他们。燕人大多开始从燕国逃跑,或是向别的国家,或是向未知的远方。
没有多久,秦国便攻击到了蓟城附近,燕国将军大铁锤准备迎敌。燕国贵族或是死了,或是逃了,另外的躲在都城中,希望能保住自己的一条命。贫贱的人没有资格进去,比如我,就只能躲在草堆里偷偷看着一群又一群的秦兵从我面前走过。
其中一支秦兵将这一片能抢的都抢了,能杀的都杀了。最后,他们放了一把火,想将这儿焚为灰烬。我缩在那堆草里,看着那些秦兵离开,终于从已经快要燃起来的草堆中爬了出来。
我随便找了一个方向,向着那边狂奔。我不知道娘亲她们怎样了,看她们那时的服饰应是过得不错。她们一定是在蓟城中,而我却要这个地方为活命而奔波。
不知跑了多久,我终于累得再也跑不过了,瘫坐在地上。空气中浓郁的血腥味让我终究是回过神来——这里不久前是一处战场,而我一转头,正巧是对上一张脸。那张脸上满脸都是血污,可是和周围的尸体比起来,四肢还是健全的。我很快看清了那张脸,竟是阿纲!他身上不知道有多少的伤痕,血已经不再流了,他已经死了……
我壮着胆子想去摸摸他的脸,冰冰凉凉的,就像我和姐姐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无意间碰到那人的手,冷得像冰。
天越加黑了,四周寂静无声,只听得风在林叶之间穿梭的声音。我不敢大声地哭,只是不停的啜泣。
那个曾经在人群中救我于马蹄之下的意气风发的少年,那个在我流离失所好几年之中唯一一个毫无所求的帮助我的少年,那个曾经是我除了娘亲姐姐之外唯一信仰的少年,现在毫无生气地躺在这里。他从来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可是我却记得他的声音。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我叫什么名字;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我常常跟在他身后,看他帮着大婶大妈做一些事情;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他的无意之中的帮助会让我感激那么久。他或许不会记得,他救了我这样一个卖花的低贱女孩。
“阿纲哥哥……”我哽噎地开口,“谢谢你。”
可是他再也听不到了……
我顾不上害怕,也顾不上他身上的斑斑血迹,只是用力的抱住他。眼泪一滴滴的落下来,我忽然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来。
阿纲哥哥,其实我一直想这么叫你一声,我还很想告诉你,我的名字,叫做阿萝。
我不知道哭了多久,到最后,我竟是睡着了。
可是等到我醒来的时候,我什么也不记得。月神大人告诉我,我是阴阳家的弟子,而我的存在,只是从无数的弟子之中成为下一任的山鬼。
我不记得我杀了多少人,只是我夜夜沉沦在梦魇之中,放眼望去,都是密密麻麻的尸体残肢与森森的白骨。无数鬼怪幽灵伸出手来,或是想要撕咬我。最后一战,我站在阴阳家浩瀚的星海之下,杀死了最后一个对手。那个时候我一直不知道她是谁,可是等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个人就是我心心念念要找的姐姐。
燕国国破的时候,晏懿与燕国国君投降秦国,母亲在那一场战役之中死去了。而她,为了练习阴阳术而不受幻境干扰,自毁了双目,那一双秋水般得眸子只余下一片灰白。
我还曾经路过韩国妃雪阁,混入墨家机关城,流连于桑海熙熙攘攘的大街上。
原来,我并非没有亲人和名字。
我的名字叫阿萝——萝是在山石之上为了生存不断攀爬的植物。
我埋怨的那些从未看过我的亲人其实并非故意不来看我,而是早已被秦国杀死。
我的国家,早已成了难以企及的过去。而家里的那一片花圃,早已消失在连天的战火之中。
铜柱越来越热,我几乎觉得自己要被烤熟了。
那些我忘记的故事,我终于记起来了。
燕国国破的时候,我正是十三岁的年华,而十几年以后,我依旧是十三岁的样子。月神大人说我其实从来没有长大,那么,是不是说,其实我真正活了的不过是十三年罢了。而那十三年以后,活着的,不过是一个顶着我皮囊的行尸走肉?!
熊熊的火焰已经点燃了我的裙摆,我又想起了那个叫阿纲的少年,他拉住就要踏死我的马,关心的看着我。
他们都慢慢长大,而我,一直固执的守在自以为的十三岁。
我依稀看到爹爹娘亲还有姐姐来接我了,他们也许没有死,只是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现在,他们终于要把我接回我的家。我又能回到那一片青碧的阡陌,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
我还看到阿纲,他穿着家常的衣服,牵着马向我走过来,笑容温暖地问我的名字。
“我叫阿萝。”我低低的说。
我不会再哭了。我会和他们一起坐在汨罗江之畔,听着曾经跳入水中楚国大夫吟唱着那一首山鬼: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那才是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