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止息（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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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在呻吟中明亮。
他微坐起身，背后鞭抽过的痕迹结了疤，由于他的移动再度裂开。他没有再度呻吟，只是轻轻哼了一声。伤痛就是这样的东西，当你习惯了以后，就能慢慢适应，久而久之，不知道是人变得坚强，还是身体变得坚强了。
出生在这样的家族谁又能不受一点伤呢？
阳光洒在肩头没有带来温暖的感觉，而是一种刺痛的火热感，他习惯性的忽略一切，将心驱逐到另一个寂静的角落，默默端坐。
渐渐，一切变得遥远而微不足道，呼吸轻柔而有节奏，然后，世界陷于一片宁静的和谐里。
所有的一切，遗忘。
“吱拉”一声，门开了。
他抬起头……
秋日，阴冷。
他隔着牢门向里望去，看见了他白色身影。
一线微光投洒在他肩膀，他竟还是一身的洁白……
点点深紫的血迹，在他身上变得微不足道，脸色有点苍白，却安静的出奇，甚至，他的嘴角挂上了淡淡的微笑。在笑什么呢？
掏出钥匙，将门打开，“吱拉”一声，他看见面前的人抬起了头……
他轻描淡写地扫了一眼面前的人，瞧瞧他带了什么刑具。看见他两手空空，他眼里掠过一丝惊讶，但是仍是恭敬地，他微笑，欠身，行礼。
东方静云总是周到的，周到，反而让人觉得敷衍，周到的，让人感觉刺目。
水清扬走到他面前，蹲下，仔细审视他身上触目惊心的伤口，许久，开口：“你父亲为你说了很多好话。”
“噢。”他轻轻应道。
“他说你年少气胜，一时冲动才铸成大错。”
“也许吧。”
“但是，母亲执意要你死。”
他没有表示什么。
要表示什么？
惊异？恐慌？哭泣？疯狂？
许久他淡淡说了一句话，简简单单，却让他终生难忘，他说：“少主，请您替我照顾妹妹。”
“你妹妹有你父亲照顾，不需要我操心。”他的冷淡掩饰不住惊异，皱眉，他想努力将他看透，却发觉所有的努力都是枉然。
“父亲不会照顾任何人。”他突然笑了，温和的微笑，开裂的唇角渗出丝丝血迹，于是这笑就带上了三分苦涩。
父亲不会照顾任何人，就像少主的父亲不会照顾任何人。
他诧异于他的勇气，在他的面前，他如此直白的说着，说着那些他早就想要问却总是不敢问出口的话。这句话，竟如此简单的回答了他所有的疑问。
“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能杀了你。”他恶狠狠地说着，“你对我母亲不敬，就已经罪该万死！”
只是他仍是笑着，有点可恶，却又难以辩驳地笑着：“少主知道的，我们都知道。关于家族的事，关于生死的事……但是我们不说，从来不将一些事说出口。因为害怕。当一切都说出口，当该问的疑问得到回答，一切……就都成为了现实……”他的视线从他的身上移开，慢慢转向窗外：“少主，你看，秋天快要走了。”
“你要说什么？”打断他的话，他冷冷问道。但是困惑，他感觉掩饰不住的困惑侵满了全身，或许他知道，东方静云知道……
“秋天之后，冬天就要来临了。”他自顾自地说着，深色双眸望向寂静远方，好像能穿透这厚厚牢墙看见千里之外，“冬雪融化又是一年春天，春天过后又变成了夏天……然后，秋叶再度凋零……”
“那个时候，我的身体该是腐烂了吧，而少主又年长一岁了。”
他看见他低垂的双眸划过一丝黯淡，接着又再度亮起，他还是笑着，没有意识到任何痛感的笑着，他笑得很简单，其实，他也才是个少年人而已吧。只是他的双眸有着与年龄不衬的沉静，好像很久都没有流动的泉水，清澈却早就没有了生气……
“少主，我从小就是杀手，我从来不觉得这是什么可悲的事。日复一日，我努力学习着一切能学习的东西，因为我知道，我可能活过今天，就活不过明天。少主，您明白我说的话吗？”他转过脑袋，面向他，神情闪现一丝悲戚，但是又被淡淡秋风带走，“我想要保护自己。用各种方式保护自己。我害怕死亡，害怕在还没有看遍一切的时候就变成了腐尸……”他轻轻叹息，“没有什么人能一辈子守护什么人。我们家族发誓用自己的血脉生生世世守护清宇家族，可是，那又如何呢？生死总是难猜，守住了身体，守不住心，一切都是枉然。而春夏秋冬仍能继续，怎么会为了一人的生死改变所有一切？”
静静他的声音回荡在空旷黑牢里，遥遥传向远方：“人要先守住自己，才能保护别人……不必为了得到什么而放弃自己……”
他离去的时候，世界留下他孤独的背影。
他仍是独自坐着，阳光苍白，将他白色的衣服照得越发明亮刺眼。
嘴角挂上一丝揶揄，水清扬回身问道：“既然如此，这次你为什么不好好保护自己？就像以前那样，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你不会丢了性命。”
抬头仰望，东方静云仅仅是微笑，开裂的薄唇边喃喃叹出轻柔话语……
“少主，人……偶尔也会犯傻呢……”
是啊，为什么要做傻事？
这原本与他无关……
是因为从小受到的教育吗？还是因为他的一切早已深深印入了自己心里？
人，为什么总是要坚持于自己做不到的事？
这种感情究竟是顽固还是执着？
真是超出理智啊……
他不知道，根本就不想知道……
静云，你准备好了吗？准备好时刻为了清宇家族而死吗？
呵……他轻笑。
父亲，如果我要为什么而死，也不会为了某个家族。
而是人，
实实在在的，人……
“你要去哪里？”冷冷，穿透空气的声音，而手，被狠狠抓住，指甲深陷，如玉手腕渗出丝丝血痕。东方静容不由皱了皱眉，但仍是不退缩的想要挣脱。“哪里也不许去。”尹红裳的力气大的惊人，连同那寒冷入骨髓的声音惊破在空气里，竟一时将她怔在了原地。
“放手……”她咬着牙，握紧另一只拳头，“这和你没有关系，他是我哥哥，我为什么不能看他？！”
“撒谎。”她无情刺穿她的谎言，仍是紧抓她的手毫无松懈，“你知道现在就算见到他也没有帮助！你是要去见清扬少主对不对？”
东方静容只是微怔了几秒，她回头，狠狠望向面前的女子，在那血一般殷红的双眸里，望不到丝毫情绪。
好像看不见任何喜怒的塑像，尹红裳站在她面前，火红色的长裙映衬出她透明而又苍白的脸庞，她看上去如此纤弱，却又如此强势而不容忤逆，那是威严——清宇世家大总管独有的威严。
只是，威严不再是能镇住她的东西了……
冷哼一声，东方静容问道：“是谁告诉你我和少主之间的事？”
“我是这个家的总管，没有什么我是不知道的。”她的冷静简直能让人发疯，就事论事的口气里带着家长才有的苛责，“从现在起，你若是要再去找清扬少主，我就把你调去流魂街。”
“随你！”她转身就要离开，然而，背后突然杀气陡增，她立即掏出腰边的长刀，看见尹红裳已经伸手入怀。“我警告你，”从怀里她取出一根红色鲜亮的绳索，“你要是向前踏出一步，我就用‘源索’把你套起来，相信你也不希望自己像畜生一样被拖到东方族长面前。”
“恐怕在这之前我早就刺穿总管你的喉管了吧！”她冷哼，一步不让。
“用这么挑衅的口气对我说话你会后悔。”就事论事地她说着。
“那又如何！”东方静容涨红了脸，怒吼道，“我哥哥什么也没做你们就要他死！我多说几句与没说又有什么分别！如果家族要我死，我说什么都是错，做什么都要死！”
“那么你以为我又为了什么要拉住你？”她淡淡问道。
“因为你和他们是一路货色！”
呵……她冷笑。
静云啊，你可知道，你妹妹是如此顽固，跟你口中的人完全不一样……
“如果不是你哥哥求我，就算你杀上清宇殿我也管不着。”她微微蹙眉，怀疑自己的话是否能起到任何作用，“更何况，他说这样的结局是他自己的选择，与别人无关。”
“你胡说！我哥哥……我哥哥根本不想死！是你们逼他的！是你们做的！”不知为何她突然失去了控制，刚才一直忍耐的眼泪不住地就流了下来，“我哥哥从小为家族卖命。最危险的地方他要去，最黑暗的地方他要闯！水家有人受到袭击他要挡，没有挡住要受罚，就算挡住也得不到任何东西！家族除了不断给他伤疤就什么都没有了！现在……你们却要他死……你们简直就是……就是……”无法控制，她感到自己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干了，脑袋里狂热的翻腾着那撕扯着她心的念头：哥哥会死，他再也不会回来……死得不明不白……她失了坚持下去的勇气，恐惧一点一点将她包围。而她只能颓然跪倒在地上，不知所措，然后——潸然泪下……
“你错了，”尹红裳冷冷看着她，“无论静云做过什么，他为的从来就不是家族。总有人要做危险的事，不是他去就是其他人。他拼命，只是想要代替那些实力不济的族人面对危险罢了。想想你现在去找少主的结果会是如何。不要让他的努力白费，你是他最重要的家人，我想他是绝对不希望你为他扯进这种事里的。
“我不锁你，但是要是让我知道你去找少主，我就用‘源索’把你拖到静云那里去，你自己和他交代吧。”说完，不再看她一眼，她淡然地转身，独自面对眼前萧瑟景象……
“还有，”她轻轻近乎呢喃的声音传入她的耳朵，“无论主人作出什么决定，我绝对不会是要静云死的那一个……”
如红色凄迷的旋风，她的长裙在风中展开绚丽的波涛，而忧愁，淡淡侵染了她的眼睛。静云……这是静云选择的结局，而她，尊重他的选择，就像她相信他的为人，相信他从未背判过任何人。
她听见背后有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离，她应该走了吧……轻轻，她长长地叹息。
心里涌出莫名的伤痛。残叶袭上她的发，她伸手小心将它抓入手掌，看着它瑟缩在凛凛秋风里，再也无法舒展。
隐隐约约记得那一年的秋，他也是如此小心地将树叶取下她的发，脸上亲切温柔的笑意温暖了眼前萧瑟的一整个秋。
红裳，不要哭，你看，连树叶也跟着你哭呢。
……人总是要死，而你的父亲只是去了一个更加安静的地方……
要是觉得寂寞的话来找我吧……
要是觉得寂寞的话来找我吧……
静云，你可知道，这一句话我从未忘记。
可惜你从来没有注意呢……
我是如此希望能一生一世的陪在你身旁……
作者有话说
第70章 止息（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