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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第 7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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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隐隐一声鹤唳,有白鹤自浓郁夜色中来,翩然飞入轩窗。羽衣收束间,化作一位素衣青年——眉如远山,眸若秋水,温润如玉,竟与当年别无二致。
一瞬间,眼泪夺眶而出。许三多奔上前,紧紧抱住白衫青年:“史今哥哥!”
袁朗看着眼前一幕,既是震惊,又是无限感慨。
史今抬手,轻轻摸了摸许三多的发荏,让他抬起头来,与自己对视。片刻之后,温柔笑叹:“我们三多……真的……好些年未见了啊。”
时光翩跹,当年那个坐在雨山寺前的孩童,如今已是不惑之年,眼角有了一些细纹。那个曾经被他抱在怀里的孩子啊……现在已经比史今看来还要年长了。
许三多用目光细细描摹史今的样子,眼中唯有重逢的喜悦,不见半分惊诧。仿佛在他心里,史今本就该永远是这般模样。
“你可是……早已猜到几分?”史今唇角噙着温润笑意,眼眸如水般注视着他。
许三多先是摇头,继而又轻轻点头。在史今面前,他似乎又变回了少年一般:“我只隐约觉得……你气度并非凡夫,却不知你的真身。”
史今闻言轻笑,抬手为他拭去眼角的泪痕:“那现在……可会惧怕这样的我?”
许三多凝视着眼前这张熟悉的面容,目光澄澈如初:“山精水怪也好,仙鹤化形也罢……”他握住史今微凉的手掌,一字一句道,“你永远都是我的救命恩人,是我的亲人,更是我的史今哥哥。”
“救命恩人……”史今轻叹一声,“三多,世间因果循环,你前世于我有救命之恩,今生我救你一命,便是将这份情……还清了。”
说着,史今抬眸看向袁朗:“三多,你与袁朗,有多生累世的夫妻因缘,今生阴错阳差同为男子,原本作不成夫妻。”说着,再叹一气,“未料你二人因缘甚深,仍是彼此吸引,执意要白首偕老。但……难免共沾浩劫,甚至为世俗所不容。”
“共沾浩劫?”袁朗此时出声,缓步走上前来。若是他一人,何惧危难,但唯有许三多,袁朗希望他一生安康。
“我今日正是为此事而来。”史今肃然,“如今天下大局,泰半分明,蒋氏困兽犹斗,却已无力回天。”
袁朗与许三多对视一眼,确为如此。
“但是……”史今双眸流现鹤瞳般的赤光,“——十七年后,这片大陆上,将有十年动荡浩劫,席卷全国。”
袁、许二人心中一震。
“我看到……无数人陷于危难流离,无数家庭分崩离析……牢狱之灾,残酷折磨,无数冤案,乃至命丧黄泉,举国大乱……如人间炼狱一般……”
史今静静望着他们,赤色流光的眸中,缓缓展开一片纵贯十年的业火画卷。
“政界,军界,乃至文化与宗教……无人不卷入,无一能幸免。”史今悲悯痛惜地望着许三多,这个前世于他有恩,今生与他胜似亲情的纯善之人,“而同性之爱,更将不容于世……一旦被发现,将会成为人间恶鬼置你二人于死地的利刃!”
许三多没有说话,只紧紧握住袁朗的手。
“多年前,我曾求到太虚大师面前,请他为我指点,护你与你心爱之人平安。”史今说起将近三十年前那场往事,“——要远离这场浩劫,你们必须趁现在新旧交替之际离开大陆,更要远离蒋氏。”
“离开大陆?”袁朗沉吟片刻,“你是说……去香港?”
“海外哪里是容身之处,想必袁参谋长比我更清楚。”史今目光定在袁朗面上,不错过他任何一个表情,“去了海外,如今一切权势功名皆成往日梦幻泡影。袁参谋长可愿为了和三多相守,放下这一切?”
袁朗没有丝毫犹豫,坦荡直视史今那似能洞悉一切谎言的目光:“如果三多在我心中未重于一切名利富贵,我当年就不会选择和他相守,今日也不会在起义大业前夕义无反顾回成都只为救他。”
史今定定看了袁朗半晌,终是颔首。今夜他以神通之力救许三多,心中恶念越大之人,所见幻想越是恐怖。唯心怀善念之人,方能不为幻相所迷,见他白鹤真身。
“三多。”史今转向许三多,目光温和,“我唯一的希望,就是你平安、幸福。神通有限,我只能看到未来的人类共业,看不到细微至每个人的具体命运。当年我向师父求过,允我以千年修行换来今日解你生死危局的机会,但也是因为前生我本就欠你一命,因果相生,如今我已还完这条命恩,再难看到那场浩劫中你二人会如何。所以……我只能请求你,希望你,离开这里,去一个你们二人能安稳终老的地方。”
然而许三多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垂眸沉思。
“三多?”史今询问地望着他。
许三多终于抬眼,轻声道:“史今哥哥,非常感谢你告诉我们这一切,但是……今日诸事纷乱,可以让我想明白了,过几日,再做决定吗?”
史今颔首:“今日你们确实受累了。早些休息。过几日我再来看你。”说着,又向袁朗嘱咐,“须早做打算,拖得越久,你二人与这片大陆因缘越深,再想走,恐怕将引起多方猜忌,那时候要离开就难了。”
“多谢提点。”袁朗郑重道,“你我都是为了三多,只要三多想走,我绝无二话,必生死追随。”
史今要的就是他这份承诺,轻点了下头,化作白鹤离去。
第二日,天光初晓,彭县龙兴寺内,刘文辉以二十四军军长兼西康省主席之名,会同邓锡侯、潘文华及参谋长袁朗,联署通电,昭告天下:
“自即日起,我部与国民党反动政府彻底断绝关系,竭诚接受中央人民政府领导,拥护毛主席、朱总司令之英明指挥。”
是日,二十四军、九十五军及二三五师共五万将士易帜起义,西康和平解放。消息传出,蓉城震动。蒋闻讯色变,恐重蹈西安事变覆辙,遂于12月10日拂晓仓皇出奔成都凤凰山机场。临登机前,犹不忘向胡宗南下达最后一道手令:“即刻炮轰刘文辉公馆!”此令竟成其在大陆之绝响。
彭县义举如星火燎原:川境九十万国民党军中,三十六万将士阵前起义,十五万官兵主动投诚。号称“天下第一军”的胡宗南部四十万精锐,亦在人民解放军攻势下土崩瓦解。
昔日剑门雄关,终成解放西南之通途!
岁暮天寒,蓉城新霁。腊月初八,南北两线解放军胜利会师,成都和平解放,迎来新生。市井百姓,争以朱绫系户,炮竹声不绝于耳,喜悦更胜新年。
两日后,成都123个团体组成的庆祝大会在少城公园隆重举行。12月30日的入城式更是万人空巷。贺龙将军率部从北门入城时,整条顺城街沸腾如海。锦江两岸,市民自发涌上街头,手持红旗迎接解放。
春熙路钟楼之声响彻,袁朗与三多并肩站在街边,看着满城欢呼,不禁相视一笑。
“三多。”有如玉青年,从人海中缓步而来,风扬起他的白衫衣摆,微笑着望定许三多,“你的心中,有答案了吗?”
许三多目光不舍地从喜悦的人潮中收回,望着史今,展颜一笑:“嗯。”
“——我已决定,不论未来如何,都要留在这片大陆,与众生一起,风雨同舟,不离不弃。”
袁朗握紧了许三多的手,二人掌心温暖融在一起。
史今敛了笑意,担忧漫上眼角:“……三多,人生短暂,不过百年。你与袁朗颠沛半生,再过十七年,又将卷入世间浩劫,我不忍看你们一生忙碌,未得暂歇。”
“我明白。”许三多抿了抿唇,颊边酒窝一如当年,“自我六岁相遇,史今哥哥一直爱护我,教导我,比爹娘更加亲近。史今哥哥爱我尤胜父母之爱子女,所以只盼我平安吉祥。”
“但是……”许三多再度望向迎接解放的欢乐人群,“我自幼在佛门长大,佛法教导已刻入魂骨。”
“大乘行人,须发菩提心,慈心仁爱一切众生。应想无量生死轮回中,六道众生皆曾作过我的父母子女眷属。”许三多望着人潮人海,眼中亦是悲悯,“一切众生为我父,一切众生为我母……若他们将陷十年浩劫,我又岂能安心逃离,独善其身?”
史今无法反驳,眼中悲伤愈浓:“即便前路未知,生死难料?”
许三多轻轻点了下头:“菩萨为度众生,入生死海,权位财富,手足头目、身体发肤,皆可布施,乃至生命,无有一丝悭吝自惜之心。我虽做不到菩萨那样的大悲大舍,但至少不应为了不可预料的未来而放弃与百姓人民共患难。”
“况且……”许三多望向身旁袁朗,“即便不是佛弟子,像袁朗这样一生心系家国百姓的将领,也绝不会在人民浩劫面前临阵脱逃。”说着,定定看向史今,“我的选择,不仅是为自己,也为袁朗——为我二人永不为自身利益而弃国家人民不顾。”
史今望着许三多与袁朗交握的手:“……即便你们的关系需永远隐藏,一生无法公之于众?”
许三多与袁朗相视一笑:“感情本来就是两个人的事,我们彼此心意坚定,一路走来,幸福何曾需要他人认可?”
风中人声喧哗,人潮人海中,唯眼前二人沉稳坚定。史今再说不出话来,反倒是许三多走上前,轻轻拥住他。
“谢谢你,史今哥哥,为我忧心,为我筹谋,救我于生死危局。”许三多靠在史今肩上,像幼时那样亲近。
“可我……命恩已偿,若今后还有什么事……再救不了你第二次了。”史今哑声道。
许三多仰头,小时候是史今抱起他,替他擦去眼泪,如今他已长大,可以宽慰这个养育他的人,替对方擦去眼角泪光了。
“别担心,史今哥哥。”许三多温声安慰,“行善去恶,命自我立。恶不积则不足以灭身。今后的路,我会好好去走的。”
史今垂睫,落去最后一滴眼泪。
二人慢慢退开一些距离。袁朗上前,立在许三多身后,向史今承诺:“我虽是普通人,没有神通,更不能预知未来,但只要我活在这世上一天,我会永远护着许三多,哪怕拼尽身家性命,也绝不与他离心片刻。”
史今默然,只一直望着他们,直到有脚步声由远及近,白衣青年便渐渐隐没到人群中,再看不见了。
“——袁参谋长,许副局长!”副官敬了个礼,“庆功宴快开始了,高团长叫我来找你们。说……说……”
袁朗笑道:“有话就说,他高城嘴里能有几句好话?我又不是不清楚。”
许三多忍俊不禁,便听那副官把心一横,学高城的样子:“高团长说您磨磨叽叽的,别带坏了许副局长!”
二人大笑,这老朋友果然还是老样子——说来也巧,当年上海一别,高城去了井冈山参加hong jun,如今已是贺龙将军麾下团长,入川解放成都,正巧与他二人重逢。
“你先回去,告诉高团长,我们马上就到。”副官得令,小跑着走了。
袁朗与许三多再望了一眼庆祝解放的人潮,史今身影已觅不可得。
“走吧。”在无人注意的地方,袁朗牵起许三多的手。
温暖共接,心跳相谐。许三多迎着冬日阳光,向袁朗绽放灿烂笑容。
“嗯!”
——尾声——
196X年,一场席卷全国的风暴骤然降临。在这场浩劫中,袁朗、邓汉祥等人士在周先生暗中保护下,竭力抵制**思潮的泛滥。他们以各种方式暗中周旋,避免更多无辜者被卷入迫害的漩涡。
与此同时,佛教界也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摧残.在这至暗时刻,时任四川省宗教管理局副局长的许三多挺身而出。他冒着极大风险,奔走于各地寺院,并多方斡旋,甚至几度以身涉险而从未退缩。
……
岁月匆匆,动荡之后,一切都在逐步恢复。
1978年后,中国佛教协会率先恢复运作。
1982年3月,我国宗教工作重新步入正轨。
随着宗教政策的逐步落实,千年古刹重现晨钟暮鼓的庄严气象,中国佛教迎来了崭新的发展时期。
……
“小陈,咱们那位老领导,还是没同意来参加吗?”四川省宗教事务管理局的新局长,有些遗憾。
新职员小陈挠挠头:“我去请过三次了,不敢再去了。老领导隔壁门那家邻居,也是个老军官退下来的,每次我去敲许老的门,他都出来瞪我,估计是吵着他们这些退休干部清净了。”
“行吧,咱也不勉强了。”新局长叹道,“咱们四川寺院的重建和文物修复,许老虽然退了,但做了很多指导工作,那十年里如果没有许老,四川宗教界遭到的破坏将更加严重……如今文殊院是汉族地区全国重点寺院,千佛和平塔也修起来了,真想让许老来看看,在开光仪式上为大家讲几句话啊。”
这位曾经的许副局长,向来低调。自退下来后,不像有的领导闲不下来、放不了手。许老是彻底闲云野鹤了。
至于小陈说的许老邻居,新局长略有耳闻,从抗日战争到解放战争时期,一直是省政府的核心智囊团。那十年动荡期间,站位准确,未受影响,本有机会继续往北京走,但他却选择留在四川,激流勇退。
说起来……这两位都有些传奇色彩,还终身未婚,也许同为孤寡老爷们儿,最后退休便碰巧成了邻居,不过据说两人时常出门旅游,也不常住在那里,登门拜访之前需得先行预约。
新局长是真佩服这二位的心态,记得刚上任时,生怕老领导不肯放权,还专门去拜访过许老,诚惶诚恐地请教在工作上有何指示。
当时这位退休的许老对着一屋子拘谨的年轻干部,微笑着说局里工作向来注重交接传承,自己走的时候该交代的都留了档,如今新人新气象,让他们尽管放手去做便是。
一屋子的年轻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走之前又非央着许老说几句,最后许老拗不过,给大伙儿留下这么一段话——
凡富贵功名,皆有命定,半由人力,半由天事;惟学作圣贤,全由自己作主,不与天命相干。
人生在世,当以智慧慈悲行事。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但求对得起良心,对得起国家人民。
当许老这么说时,一双眼睛看过来,澄净如水,如月映心。年轻干部们顿时肃然,竟有一种在许老面前不敢生起一丝恶念之感。
临走的时候,一开门儿,正遇见隔壁省政府退下来的袁老,拿着棋盘说来找许老下棋。许是在门口等久了,心情不太好,瞧见他们终于出来,便毫不客气地端着棋盘进了许老的门,霸占棋友。众人回望,只来得及看见门最后关上前许老望着袁老无奈又好笑的侧脸……
“刘局,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该出发去文殊院了。”小陈提醒。
新局长从回忆里醒神,连忙披上外套,带上与会人员匆匆出门。
“局长,下雪了!”甫一踏出宗教管理局大门,年轻的小陈就惊喜地指给大家看。
成都市区冬天向来少雪,偶有飘雪便成了城中盛事。常引得老百姓争相观望。人笑言蜀犬吠日,蜀人盼雪。
这里的雪下得不似别处,总是含蓄,片片小巧精致的雪花落在世间各处,转瞬便融成了水,如梦幻泡影,觅不可得。
新局长看着茫茫飞雪,忽而想起退休后互相作伴、自得其乐的袁老和许老——
世间至净之物,莫过于雪。雪在尘世间,涤荡乾坤,不争春色,化入山河,润泽八荒。
那两位就像这雪一般,曾于最动荡混乱的年代降临人间,不惜身命,涤荡尘世污浊。待太平盛世重现,他们又甘愿平凡,如雪化一般,融入世间,润物无声。
而这世间,又有多少这样的前辈……他们曾在惊涛骇浪中力挽狂澜,却在风平浪静后功成不居,拂衣而去,不求被人铭记。
无论他们身在何方,皆能以澄明心境观世事浮沉,于无常之中见人生真味。
唯有这般不慕名利、心系苍生之人,方配称作——
尘中雪。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