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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第 7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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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局。”新人甘小宁,将写好的材料呈上,有些忐忑地站在一旁。
眼前这个男人,个子不高,身量纤弱,此时安静地坐在办公桌后审阅材料,却自有沉稳威严让人不敢造次。
省宗教事务管理局里,年轻人们都很喜欢这位许三多副局长。他样貌年轻,待人接物谦和亲切,从不摆领导架子,可一旦涉及工作,则极其认真,高标准严要求,总能敏锐捕捉到每一个细节疏漏。局里的年轻人都说:“许局的材料审阅批注,比专业校对还要细致三分。”
正是这份近乎严苛的认真劲儿,让年轻干部们对他交办的任务格外上心。有趣的是,即便被指出问题,大家也都心服口服。这不仅因为许副局长总能一针见血地指出症结所在,更因他传奇般的经历早已在局里传为佳话。
抗战时期,许副局长临危受命,统筹四川汉藏佛教界的抗日宣传工作,曾陪同太虚大师远赴印度、缅甸开展佛教外交,以佛法为纽带巧妙维系中国与东南亚各国的民间往来,成功挫败了日军企图孤立中国的阴谋。这段将佛法智慧与爱国抗战结合的特殊经历,让这位平易近人的领导在年轻人心目中,更添了几分传奇色彩。
“小宁啊。”许三多在材料上批改了几处,抬起头,温声嘱咐,“如今战后重建,受损的寺院我们要多关心,帮助他们尽快恢复正常的宗教活动。”说着,用手指轻轻点了点材料上标出的几处,“尤其是大殿修缮和经书补录这些细节,都要安排专人跟进。”
甘小宁连忙应了,接过材料回去修改。
待那年轻孩子出去了,许三多揉了揉眼,望向窗外成都特有的阴沉天空——
——从1937年全面抗战川军出征,到现在1949年,一晃十二年过去了。中共在北京宣布成立新中国,蒋退守广州虎视眈眈,如今还有云贵川、广东、广西、西康、西藏等地仍在国民党控制下。
许三多现年四十二岁,已从当年那个新上任的年轻干部,成长为值得下属信赖的有经验的老领导。
深秋的成都,天总是黑得早,下班从办公楼里出来,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正停在门口等他。许三多看见驾驶座上熟悉的人,便不禁微笑。
这么多年来,只要袁朗在成都,一定会亲自接他下班,二人一同回家。
如今袁朗年届五十,身兼四川省保安司令部参谋长与川康绥靖公署高级参议二职,举手投足间尽是经年军旅淬炼出的威严气度。岁月似乎格外眷顾这位军人,乌发间不见银丝,挺括的军服更衬得他肩背笔挺。唯有眼角几道细纹,在见到许三多时才舒展开来。那瞬间流露的温柔笑意,仍如当年初见时一般,让许三多心头微颤。
上了副驾座上,许三多刚系好安全带,便觉手背一暖。袁朗熟稔地握了握他的手,指腹在掌心轻轻一蹭,这才挂挡起步。车窗外街景飞速后退,二人絮絮说着今日公务,袁朗低沉嗓音在狭小车厢里听来格外令人安心。
待到家停车入库时,许三多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袁朗的左腿上。只见他利落地熄火拔钥,动作一气呵成,唯有下车时左腿那微不可察的凝滞,才泄露出当年战场留下的旧伤。
“三多。”袁朗向他伸出手,许三多微微一顿,便上前挽住他。
——当年袁朗随川军出蜀抗战,先后在山西、山东和徐州等地作战。参与过娘子关战役、太原保卫战及台儿庄战役,后奔赴武汉会战。
最惨烈的战斗发生在万家岭。当时袁朗奉命协调各部围歼日军106师团,冒着枪林弹雨传递作战指令。就在合围即将完成之际,一发日军炮弹在他身旁炸开。弹片深深嵌入左腿,鲜血瞬间浸透军裤,他却硬是拖着伤腿,坚持到完成作战部署。
错过了最佳医治时机,如今岁月流逝,当年那个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军官,走路时左腿便有些微异样。每逢阴雨天,旧伤更是隐隐作痛。但袁朗从不以为苦,常说比起长眠在战场的袍泽,自己能活着回到许三多身边,已是莫大幸运。
晚上关了灯,袁朗手从许三多衣摆探入,许三多忍不住轻颤,也许是军人体能倍于常人,这么多年了,袁朗对他的需求仍未减少,而许三多也喜欢这样的袁朗,能让他真切并亲密地感受到,他的爱人确实活着从战场回来了。
许三多气还没喘匀,袁朗忽然翻身要起来,许三多连忙拽住他:“我来,你别压着伤处了。”
其实这么多年,袁朗左腿上那伤,只是有些影响走路,却不耽误亲密的事儿,可许三多怜惜他,不肯让他长时间跪着,于是这便成了两人惯用的。
屋里烘过暖炉,夜里不冷。
许三多抱紧了袁朗,颤着声提醒:“小……小心你的腿,别……别压狠了……”
袁朗笑了:“夫人还是……先担心你的腰吧——”
下一刻,许三多再说不出话来,他男人年届五十,却仍凶如猛虎。
夜色沉沉,窗外秋雨淅沥。袁朗将许三多揽在怀中,手指摩挲着他的肩头。
“最近要多加小心。”袁朗低声嘱咐,“解放军已兵临广州城下,蒋节节败退,极可能退守四川。”
许三多在他怀中微微一动,仰起脸来,看见袁朗眉宇间凝重的神色。
“如今四川尚在国民党控制之下。广州一旦解放,国民党在华南的统治就会土崩瓦解。重庆地势险要,两江环抱,易守难攻,蒋定会将其作为最后据点。”袁朗沉声继续,“若重庆失守,成都就是他们最后的退路。”
许三多感觉到袁朗抱他的手臂微微收紧,犹豫片刻,轻声道:“那为何我们不先发制人?”
“九月我们曾与周先生密谈起义事宜。”袁朗凑得更近,几乎耳语一般,“周副主席说,大军西进在即,要我们积极准备,伺机配合,但不可操之过急,以免打草惊蛇。现在最重要的是秘密联络川中将领,等共军西进时里应外合。”
许三多知道袁朗与邓汉祥、刘文辉等早已秘密加入民盟,与中共方面多有联络,便道:“既然你们已有计划,我就放心了。蒋若真来了成都,我们各部门沉稳应对,莫出纰漏就好。我在宗教管理局,他就算来了应该也没空插手佛教界的事。”
“但愿如此。”袁朗未雨绸缪,心中莫名有些不安,只又将许三多往怀里带了带,吻落在他额头,“愿菩萨保佑我们三多平安。”
许三多抿着酒窝,轻声道:“也要保佑我们袁朗啊。”
窗外秋雨依旧下个不停,而这方小小天地里,两人拥在一起,静待黎明。
如袁朗所料,1949年11月30日,蒋从重庆败退到成都,专机降落在成都凤凰山机场。甫一落地便紧急召见张群、刘文辉、邓锡侯、邓汉祥及袁朗等人,要求他们当面表态支持“川西决战”计划。
在戒备森严的成都中央军校会议室里,蒋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他尤其警惕地打量着刘文辉、邓锡侯这些川系将领——即便刘湘因病早逝,这些年来他也始终未能真正掌控川中势力。而当视线落在袁朗身上时,更是闪过一丝阴鸷。这位从一二八抗战时期就与他结下宿怨的参谋长,此刻正不卑不亢地站在一旁,军装笔挺,左腿旧伤也丝毫未影响其挺拔的军人姿态。
“诸位,党国存亡在此一举。成都就是我们最后的堡垒。”蒋环视诸将领,“在座诸位都是党国栋梁,值此危难之际,务必要精诚团结。”
蒋对刘文辉、邓锡侯、袁朗等人本就不放心,一直在想办法削弱川军势力。这次来到成都,隐隐察觉到这帮人有“异动”倾向,然而苦于没有确凿证据,只能派亲信张群以“商议军务”为名,频繁试探这些“可疑分子”的动向。
从12月1日至12月7日,双方周旋,数次交锋。期间,周先生多次致电四川雅安秘密联络处,由中共代表王少春转告刘文辉:
“时机已至,不必再作等待。蒋一切伪命不仅要坚决拒绝,且应联合邓(锡侯)、孙(震)及贺国光诸先生有所行动……行动关键在勿恋成都,而要守住西康、西昌,不让胡宗南匪军侵入。万一窜入,应步步阻挡,争取时日,以利刘、邓解放军赶到后协同歼敌。”
得了消息,刘文辉与邓锡侯立即邀袁朗商议三套起义方案:一是在解放军未到来之前,就宣布起义;二是等解放军兵临城下时,再宣布起义;第三种,不公开宣布起义,但暗中保护好城市,配合解放军接收。
袁朗思索片刻,沉声道:“第二策为上。比第一方案稳妥,能避免过早暴露;又较第三方案积极,可确保起义实效。届时我军可断敌退路,与解放军形成合围之势。"
刘文辉低声道:“此计甚妙。但蒋氏那边……”
“无妨。”袁朗将后续计划和盘托出,“我已有应对之策。”
——自此,一场暗战在蓉城悄然展开。刘文辉以“整训部队”为由拖延时间;邓锡侯借“筹措军饷”暗中调兵;袁朗则利用保安司令部职权,不动声色地调整城防部署。三人配合默契,在蒋眼皮底下织就一张无形大网。
然而蒋亦非庸主。他一面派亲信胡宗南从袁朗手中夺权,意图全面接管城防;一面密令特务24小时严密监视,企图将这批高级将领掌控在自己手中。
这个消息暗含着一个严峻的事实:蒋很有可能采取极端措施,袁朗他们将面临随时被软禁或控制的危险。
很快,猜测便得到了验证。上午9时许,蒋警卫室给刘文辉、邓锡侯、袁朗分别打了电话,通知他们下午4时,到北校场与蒋谈话,并要求他们将家属提前送往台湾。
想起这一段时间来,蒋、张群、胡宗南等人对他们的不断试探和逼问,今天下午去北校场必定凶多吉少。二人立即找来参谋长袁朗商议。
袁朗眉头紧锁,冷静分析:“如今我们面临的局势万分严峻,若依蒋的意思前往北校场,无非只有两种结局。其一,我们很可能会直接遭到蒋的扣押,从此失去自由,成为他的阶下囚;其二,便是被他逼迫着参加对解放军的作战。这两种结果,无论哪一种,对于我们筹备已久的起义计划而言,都将是沉重打击,甚至可能使我们的整个计划付诸东流。”
三人深知当下境况已然万分危急,继续与蒋周旋下去,等待他们的可能只有死路一条。商议之后,最终决定在蒋尚未下狠手之前果断行动,带上家眷秘密潜出成都,奔赴彭县,以此彻底摆脱蒋的严密控制。
刘文辉、邓锡侯一脸感慨地对袁朗说道:“袁参谋啊,还是你好,孤身未婚,说走就走,毫无牵挂。”袁朗只是微微颔首,但笑不语。其实,除了邓汉祥等为数不多的亲近之人,他一直都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自己与许三多的关系,并未轻易向旁人袒露。
三人经过仔细谋划,最终约定:午后1时,分别从各自家中悄然动身,从北门出城。之后,他们将在成都郊外的城隍庙会合,再次确认计划后,再经崇义桥朝着西北方向的彭县进发。
袁朗思索再三,为了保证许三多的安全,决定暂时不让许三多一同出发。自从蒋抵达成都后,袁朗和许三多已经数日未曾回到他们真正的家中,而是在另两处符合身份且隐蔽的宅邸分开居住,就是为了避免二人之间的关系暴露在特务窥视下。等在彭县配合中共成功完成起义大业,那时候再回来与许三多相见,才是最为安全稳妥的选择。
那日午后,袁、刘、邓三人各自紧锣密鼓地筹备着出逃事宜,然而他们并不知道,此时蒋心腹张群正悄然出现在省宗教事务管理局门前。
彼时许三多正与年轻干部们开会,筹措藏区活佛一行代表来蓉交流的具体事宜。
就在这时,会议室的门毫无预兆地被叩响了。
门缓缓打开,张群出现在门口。他眸中闪着精光,嘴角挂着一抹似有似无的微笑,上下打量许三多片刻,缓缓开口——
“许副局长是吧?委员长特请您至北校场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