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珠沙华》修青蝉

1、第 1 章

　　一
　　我曾经认识一个叫做修格的女子，并且有幸能听到她讲述她的故事。
　　她说她经常梦见一大片一大片红的花朵，红的绝望窒息，仿佛是用尽了全身的鲜血来绽放。那花朵红的让她触目惊心，浑身颤栗。所以，她便常从梦中惊醒。
　　她去查询了她梦里花的来历，后来她知道了，她梦见的花叫彼岸花。是一种开在黄泉路上的妖冶花朵。花开一千年，叶开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
　　她说那永不相见的花和叶其实像极了她和她生命中曾经停留过的两个人，一个叫许鸢，一个明亮的姑娘；一个叫连诚，一个始终守护她的男人。
　　此时的修格回忆起往昔的样子很平静，仿佛是在叙述别人的故事，那淡漠的语气让我觉得诧异。修格抬头浅笑，清浅的笑容便映在她略苍白的脸上，一瞬间我有一些恍惚，眼中的修格的脸渐渐有些模糊，闪着银白色淡淡的光芒好像是空中飞扬的雨雪。
　　二
　　彼时的修格已经将长长的头发烫成了柔软的卷发，软软的褐色的头发驯服地贴在肩上，让她看起来像一个精致的洋娃娃般，闪耀着单纯和美丽。
　　不似如今的魅惑忧伤。
　　那时候她和她的好友许鸢如同红尘中的两朵带露玫瑰，灿若朝霞的盛开在S城。修格就读于医科大学，毕业之后就是一名有着高尚情操救死扶伤的医生。而许鸢则埋首在电影学院里，做着关于光影关于荣耀的梦。
　　许鸢曾经闪烁着亮晶晶的大眼睛，在修格面前畅想着她的未来---她说我以后一定要成为大明星，要过闪亮的生活，我要像那些大演员一样，一部戏就可以赚几百万......
　　然后等我赚到钱之后，就把我那个在精神病院的妈妈接回来，好好的照顾她。
　　三
　　周末的时候，修格跟着许鸢去了城郊的一家精神病院。看到了已经在这家医院里安居了十年的许鸢的妈妈。
　　那个女人披散着长长且枯黄的头发，眼神呆滞，面容如平板一样没有波澜，大大的病号服包裹着枯瘦的身体，就好像是一具毫无生气的人皮玩偶。面对着眼前的女儿许鸢，亦无知觉。
　　许鸢微笑着在她妈妈耳边说着妈妈我书念的很好、我前几天去一个剧组演了一个大小姐，导演说我演的特别好、妈妈我的论文写好了......
　　可是那人皮玩偶依旧没有任何反映。
　　于是许鸢再次认命的放弃了与母亲的沟通，脸上的笑容再也坚持不住，涌上了一层厚厚的悲哀。
　　许鸢找了一个靠墙的位置，眼中渐渐凝聚起无比的忧伤，她低下头让浓密的头发遮住了脸。她说修格，我想告诉你我妈妈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
　　四
　　十岁的孩子能懂得了什么？
　　或许一些事情还不是很明白，但是对于一些好像是属于大人们的世界里的词语，应该朦胧的了解了一些。
　　譬如说出轨、外遇。
　　10岁那年的许鸢突然感觉到她那个原本温馨的家有了微妙的变化---父亲常看不见踪影，母亲会突然变的暴躁且歇斯底里。
　　那是某一天的午后，许鸢看见自己的妈妈在接到了一通电话之后表情忽然变的可怖，脸色苍白双眼通红呼吸急促像是一只受伤的野兽。摔了电话之后夺门而出奔向未知的地方。
　　偌大的家里只剩下许鸢一个人，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母亲愤怒的喘气声和眼泪的味道。许鸢突然流了眼泪，把身体卷缩在沙发里，好像是有了什么预感似的，全身不停的颤抖。
　　忽然间便抓起了电话，颤抖着拨通了一个号码。在听见电话那边的声音时许鸢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她说连城，你快来，快来陪我。
　　许鸢是在第二天的报纸上知道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原配妻子撞破出轨丈夫与第三者的约会现场。争执吵闹痛苦哀求无果，僵持之下妻子终是失去了理智，一把锋利的刀子刺向第三者，结果却是杀害了以身抵刃的丈夫… …
　　许鸢到现在也不明白，为什么母亲当年是向着那个第三者举起了屠刀而没有迁怒于父亲；而父亲为什么会为了一个破坏他人家庭的放□□人，而挺身而出，勇敢的挡在那女人的前面，承受了这一刀。
　　可是从那天开始，许鸢的生活彻底崩塌。父亲已逝，变成一张黑白的遗像，母亲失智，被送进精神病院与世隔绝。
　　讲述着往昔的许鸢突然对着修格明媚的笑了，她说还好，这世界上还有一个叫做连城的男人，一直在我身边，我爱他，并且相信他也爱我。
　　五
　　日暮西沉，夜色渐起。白昼的最后一丝热气散去，城市的霓虹将夜染的斑斓。
　　修格每天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S城的一家叫做三月百合的酒吧，开始她驻唱的工作。
　　三月百合酒吧的驻唱台是一个圆形的高台，棚顶上悬挂这一个聚光灯。每一次修格站在驻唱台上吟唱的时候灯光总是会从上至下照耀着她一个人，那个时候的修格长长的波浪卷发反射着淡淡褐色的光芒，睫毛向下投下浓密的阴影，眉宇之间散发是不属于这个尘世的孤高清傲。
　　她最爱王菲的暗涌，每天晚上都会一遍一遍的唱，知道把自己唱的泪流满面。
　　就算天空再深，看不出裂痕，眉头仍骤满密云… …
　　就算一屋暗灯，照不穿我身，仍可反映你心… …… …
　　害怕悲剧重演，我的命中命中，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 …
　　历史在重演，这么烦嚣城中，没理由相恋可以没有暗涌… …… …
　　然后睁不开两眼看命运光临，然后天空又再涌起密云… …… …
　　连城不止一次的说过他与修格是在风云变色中来的第一次的亲密接触。那一天修格还是站在灯光下唱着一首一首的歌曲，可是三月百合里却闯入了一群像兽一般的人，他们无一例外的有着凶恶的面容和可怖的刺青，手中都操着泛着银白色光芒的凶器，寒光袭来，每个人关于恐惧的那根神经都在颤动。
　　于是三月百合开始混乱，人群像潮水一般涌向四处，耳间充斥着那群人行凶的声音、高声叫嚣尖叫怒骂的声音、陈设破碎的声音。眼前是各色人物惊恐愤怒的神色。失控的人群逐渐靠近修格，挤上她演唱的圆形台子，被人群挤压到高台边缘的修格感觉自己的身体向后倾斜，与地面形成了奇异的角度。修格一瞬间想到了自己摔在一堆鲜血中的样子。
　　可是她就一直保持着这一个角度，时间仿佛在她身上凝固，她不动如山，倾斜着看着所有人惊慌失措。
　　因为有一个人，在修格即将摔下高台的时候拦腰抱住了她，在混乱的人群中，摆出一个标准的国标舞姿势。
　　这个人就是连城。
　　六
　　夜半时分修格回到了家中，打开房门时扑面而来的是她熟悉又厌恶的酒糟味。修格的母亲又在酗酒，酩酊中的母亲又哭又笑的，嘴里默念的不知道是什么话，吟唱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曲子，屋子里狼藉一片，凌乱不堪。
　　修格面无表情的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对于母亲唱的不知名的曲调充耳不闻。
　　自从修格十岁那年，父亲因为心脏病去世，也就是从那一年开始，修格的母亲便开始酗酒吸烟，用尽全身的力气来榨干自己的生命，像是一具无灵魂的躯壳一样行走在这个世上。
　　修格说她和许鸢相同的地方就是同样是在十岁这年，生活，发生了彻底的改变。
　　我问她，你和许鸢只有这一点相同吗？
　　修格抬起头来看着我，突然笑了，她说抱歉，我忘记告诉你，我们还有一个相同的地方，那就是憎恨背叛。
　　修格与许鸢的相遇要追溯到高中时期。一个小饭馆中一对争吵的情侣同时影响了修格与许鸢吃饭的情绪，女生声泪俱下的痛斥着男生劈腿的劣迹，男生却不以为然脸上还挂着轻蔑的笑容。就在最后聚集在这对男女身上的目光越来越多的时候男生终于觉得没了面子，脸上的表情转为愤怒，骂了一句你这个疯女人说罢便扬起了巴掌… …
　　男生的巴掌最终还是没有落下来，因为有两只手挡住了他，保护了那个被背叛的女生，那两只手的主人就是修格和许鸢。
　　修格说背叛是无耻的。而许鸢则是更直接的说你这种男人就该千刀万剐。
　　而经过这件事，修格与许鸢正式相识，成为好友。
　　七
　　对于在三月百合的英雄救美事件，连城在许鸢面前的形象却开始逆转。
　　许鸢开始疾言厉色的质问连城为什么会出现在酒吧而又为什么在那么混乱的人群中准确的知道了修格的位置。连城对于许鸢的质问不置可否，混合着沉默的回答更让许鸢变得有点歇斯底里。
　　终于还是在沉默中小小的辩解了一下，就只有一句：许鸢，我们只是青梅竹马而已… …
　　于是许鸢敏感的发现，修格的出现，彻底打破了她心中关于她和连城美好的幻想。
　　不可否认修格对于连城是有着吸引力的，所以连城时常流连在三月百合，听她唱淡漠的歌看她孤寂的身影。甚至幻想着有一天他可以拉着修格的手奔跑在这个城市午夜的街道上，像是私奔一般，带着他的公主奔向远方。
　　他那么清楚自己对于修格许鸢这一对好朋友之间不同的情感，却不知道该如何扭转许鸢心中对于他们之间关系的定位，以及如何让那个向来沉默淡漠的女子明白她自己在他心中的位置。
　　而许鸢则一直在等着修格来向她说明些什么，譬如连城在酒吧的出现只是偶然，或者是她其实在人群中大声的呼救所以连城才可以找到她。可是许鸢换来的依旧是修格的沉默，先是连城再是修格，许鸢觉得自己已经快被这两个人的沉默逼疯了。
　　连城依旧出现在三月百合，从一个驻唱歌手的演唱聆听者慢慢升级为修格在被人恶意搭讪无故调戏时准时出现的专属保护者。连城说他一直都在担心修格在三月百合里受到任何细微的伤害。所以他早已做好了任何时候任何情况都为修格挺身而出的准备。
　　八
　　你要背叛我们的友情吗？
　　这是许鸢质问修格的一句话。
　　修格瞬间无话可说，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背叛，这对于修格来说是很严重的话，她最憎恨的，就是背叛。
　　不管是爱情还是友情，只要是背叛，都让人难以原谅。可是修格却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背叛了许鸢。是连城吗那根本就是她没必要解释的事情，因为她根本就觉得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于是修格觉得有那么一点点的愤怒。
　　沉默的起身，不回头的离开，不看身后已经泫然欲泣的许鸢。
　　心里在默念，许鸢，我不会背叛你的，永远不会。
　　心思烦乱的修格走在回家的路上，她在认真的思考她该如何处理与许鸢连城之间的关系，她好像知道了这是一个三角问题，却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撬开这个稳固的三角形。
　　这样想着的修格，全然没有注意身后疾驰而来的车辆。
　　所以当剧痛侵袭修格的身体的时候，她本能的掏出了手机。本应该第一个通知她那酗酒的母亲或者是许鸢的，但是却鬼使神差的拨通了连城的号码。
　　于是连城便在车祸现场看见了血泊中的修格。
　　当修格在医院醒来的时候，身边的眼睛通红的许鸢，她说修格你让我怎么面对你，看见你伤成这样我如此难过，可是我更不愿意看见的，是连城为了血中的你，疯狂的变成了一只受伤的野兽。
　　连城完全失去理智的样子，我从未见过，即使我和连城是一起长大的。
　　所以修格，你明知道我那么爱连城，你又为什么要出现。
　　九
　　修格消失的毫无预兆。
　　像是人间蒸发一般，许鸢连城疯狂的寻找，结果还是渺无踪迹。
　　而修格的消失，却让许鸢与连城之间彻底爆发。
　　许鸢无法忍受连城对修格明显超越友谊的关心程度，连城无法忍受许鸢让人不可理喻的无理取闹。
　　于是许鸢变得歇斯底里变得暴躁不堪，她说连城你根本就知道我是喜欢你的，我们一起长大在我家出事的那一天是你陪在我身边。我相信你也喜欢我的如果没有修格的出现你就只会是我的男朋友。
　　连城的反驳在许鸢面前显得很无力，连城一直在说，许鸢你知道两个人一起长大不代表一生都在一起，感情有很多种可是我对你只是亲情。
　　许鸢突然安静的下来，脸上的泪水甚至还没有擦掉就露出了一丝凄惨绝望的微笑。
　　亲情吗？谁会信亲情这两个字？这只不过是你用来甩了我的借口，真可笑，二十多年的相对，却抵不过一个叫做修格的女人。好，连城，如果你敢走出去，走出去找她，我就死在你面前。
　　连城转身离开，他以为或许这只是许鸢用来发泄的话语。却没想到，在他转过身的那一刻，许鸢就用刀，划开了手腕。
　　… …
　　连城第二次送一位女孩去医院。
　　他看着许鸢缠满纱布的手腕，最终无奈的妥协。
　　十
　　对于修格的去向我突然很好奇，我问她，你消失的那段时间，是到了哪里去呢？
　　修格回答我说，我去了丽江。
　　丽江是个好地方，安静恬淡。适合思考一些事情。
　　客栈里听风，河水中放灯，玉龙雪山下沐浴光芒，洗城中玩的开心。自始自终都是一个人，十岁以后的孤独的生活就没没有改变过，修格坚信一个人也可以过的很好，因为她说自己永远是自己的最后一任情人，没有人会陪着你一直到地老天荒，除了你自己。
　　可是这个修格奉行了十多年的人生格言却在她来丽江的第十天被彻底打碎。
　　就像修格在车祸现场第一个要找的人是连城一样，住在丽江的日子里，她的脑海里总是盘旋着一个男人的身影。三月百合酒吧昏暗灯光下的面容、阳光下明媚的笑脸、手机联系人名录中他的名字… …
　　思念像一条看不见的钢丝，缠绕在修格的周身，勒得她全身都在疼。
　　所以她在丽江的第十天，突然很疯狂的做了一件事---她决定再不管其他，只要回到连城的身边。
　　于是修格回到了S城。
　　十一
　　修格还是选择了回家看一看，她离开了这么长时间，不知道她的母亲怎么样了。
　　好像和离开的时候没有差别，依旧是酗酒吸烟，酩酊大醉。
　　可是那一天修格的母亲好像一直在微笑，笑容中竟然参杂着一种叫做幸福的味道。她坐在阳台上，看着女儿修格，说女儿啊，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十年前的今天，我最爱的人替我去死，我的丈夫被我活活气死。我的女儿，从此不再爱我，形同陌路。
　　已经十年了，到底是该解脱了。
　　于是修格便看见了母亲脸上泛着微笑，身体向后仰去，以一种飞翔的姿态，落向了地面。
　　“啪”的一声，修格与母亲天上人间人鬼殊途。
　　… …
　　终于还是见到了连城，脸上还是有灿烂的微笑。
　　连城紧紧的拥抱着修格，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在修格耳边喊她的名，来确认修格的存在。
　　却没发现身后人群中许鸢惨白的脸色颤抖的身体，发红又阴森恐怖的双眸，以及手中闪着寒光的短刀。
　　十二
　　修格问我，你相信轮回吗？
　　我说我相信。
　　修格又一次微笑了，她说我也相信。
　　十岁那一年的情景再现，失去理智的许鸢举着寒刀而来，那么迅速那么凶狠，快到让修格来不及躲闪。
　　后来修格听到了利刃刺进身体的声音。
　　可是她却没有感觉到疼痛。因为有一个人，用身体挡住了冰冷的刀锋。紧紧的保护住她，代替她去死。
　　连城，如同十年之前许鸢的父亲一般，以身抵刃。
　　十三
　　许鸢和她的母亲一样，被移到精神病院安居。
　　原因是她遗传了她母亲的精神病，所以才会失去理智疯狂的举起了屠刀。而就在许鸢彻底迷失之前，她也终于明白当年母亲为何只要那第三者的命---因为不管那个男人如何背叛她，她都不会狠下心来伤害他分毫，只是因为她爱他。
　　而许鸢父亲拼死也要保护的那个女人，却是她母亲永远都遥不可及的梦想---那是许鸢父亲可以用生命来爱的女人… …
　　… …
　　十四
　　我陪着修格来到城郊的精神病院，看望许鸢。
　　许鸢和她的母亲一样，面对着修格的到来，无知觉、
　　修格还是用一贯沉静的声音，讲述着过往的一切。像是在对许鸢说，又像是在对着我说---
　　在我十岁的那一年，知道了母亲有了外遇。我那样的愤恨，因为我憎恨背叛，母亲背叛了父亲，背叛了我，背叛了这个家。她在我心中，不可原谅。
　　同样不可原谅的，还有那个让我母亲觉得背叛家人是值得的那个男人。
　　于是我开始跟踪，最后我终于知道了那个勾引我母亲的男人，就是许鸢你的父亲。
　　我用尽了一切办法，知道了你家的电话号码，那一年的那一天，我妈妈在跟你父亲约会的时候，我给你妈妈打了一通电话，告诉了她你的丈夫现在是在什么地方在跟谁在做背弃家庭的勾当。于是你妈妈疯狂了，第二天的报纸上，便刊登了那起杀夫案。
　　也是在那一天，我的父亲心脏病去世，是被活活气死的。他不堪忍受妻子如此的放荡，于是巨大的疼痛，淹没了捏碎了他的心脏。
　　也是在那一天之后，母亲开始彻底的放纵自己，放纵了十年，终于翱翔着奔赴了死亡。
　　已经这么多年了，我还是不知道，当年的我那样做，毁掉了两个家庭两条人命，我到底后不后悔。
　　我一直都堪不破。
　　或许是我一直都不愿意去想，不愿意去猜透。
　　就这样一个人孤单的活着，永远忠于自己，不背叛自己。
　　… …
　　十五
　　修格说她的故事已经讲述完了，那么她也该离开了。
　　我想知道她要去哪里，她说其实我也不知道，能走到哪里，就走到哪里。
　　于是，在那之后，我便再也没有了修格的消息。
　　… …

作者有话说

　　去年的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