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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姻错(上) ...

  •   雍正三年冬月,年贵妃薨了。走的轰轰烈烈,极尽哀荣。“秉性柔嘉,持躬淑慎”是她依附一生的男人送给她的最后一句评价。在她的灵前,我见到了匆匆来去的雍正,格式化的脸上出现了短暂的停滞,眼睛盯在一处,看上去神思飘缈。仿佛只有几分钟,他拧着眉长闭了一下眼,又旋身离开了。不知道泉下的贵妃可有看到这样的道别,若是看到了,是长泪双垂,还是嫣然一笑?
      短短一个月,年羹尧也死了,死的磨磨蹭蹭,不甘不愿。说什么野虎入年家,说什么功高盖旧主,长篇大套的罪状列过去也不过化成一句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虽然不得善终算是他咎由自取,然而他留给皇帝的缺憾却是绵延不尽,单单是卸磨杀驴的名头便借着攸攸之口飘出又飘进,对上几年来嫡位的重重迷雾,一段段旧账被添枝加叶地渲染了出来,于是,如坐针毡的雍正雷厉风行地想要堵住任何猜疑点,却在一连串对旧敌的打压后坐实了人们的猜测。苦恼的皇帝,不明就里的世人,还有我们府里那个行色匆匆的王爷,都在各自的无奈中不可避免地迎来了雍正四年的春天。

      “阿其那,塞思黑”我站在窗前念叨着,转身看向桌前的允祥,“王爷,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你怎么想?”
      “谁悲谁的死了?谁伤谁的类了?”他黯淡了眼神,“你以为,皇上整天看宗人府的折子就那么轻巧?八哥竟然在他府里闹出了人命,还跑到皇上跟前指天誓日地赌什么‘一家不得善终’?我还记得,八哥一向是最重体面的人,怎么悖误到这般地步?比起来,现在老十六老十七虽好,若论行事机警干练,不知要逊上八哥多少倍!倘或他心宽些,哎!”他长叹一声,“说穿了,皇上推新政本就处处受阻,再为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叫人造了反岂不是冤枉?一家大还是天下大?一家之事关起门来就没人知道了,可是皇上家,一粥一饭都在天下人眼里不是么?”
      看看怀里的绶恩,我忍不住说:“这小东西,真险啊,八嫂休了回家,只怕这一世也再难见了。王爷,有个事,我一直想问。”
      “什么事?你说。”
      “绶恩的事,皇上真的不知道?”
      他站起来看着孩子,表情温柔了许多:“龙椅那么高,又有什么事跳得出他的眼呢?”
      我心里明朗了起来,八爷获罪,香绮自尽,弘旺跟着被逐出了宗室,只有这个孩子,却是用这么特殊的方式生存下来,带着多少暗流湍过的关怀。允祥走到我身后,舒臂将我和孩子一起圈在怀里,沉吟了一下说:“雅柔,有件事情想跟你说,你是不是坐下听?”
      “没事,你说吧。” 我虽已年长,现在心脏却坚强地已经没有什么听不进的事情了。
      他犹犹豫豫地说:“年前,听说老十四的媳妇,没了。”说完他收紧手臂,牢牢固定住我。
      我没说话,略略挣扎了一下,继续低头哄着孩子,允祥有些讶异,绕到我脸侧看看我:“雅柔,你要是难过就说出来,你别......”
      “我不难过,我替菀眉高兴,她解脱了,不是么?他们都解脱了,就这一点谁也比不上,你、我、十四叔,还有皇上。”我使劲往后靠住他的胸膛,听他真实的心跳,突然觉得很孤独,我们此时就像两个依偎在无边旷野的人,不互相支撑就站不住。其实从前我们也是这样,只不过那个时候,我们是孤独于一家;而现在,我们是孤独于天下......

      转天,我打发人出去悄悄地请了一块牌位,没有头衔,就只刻了菀眉的名字。我把它放在佛堂最角落的地方,焚香供奉。放眼望去,熹琳、熹慧、海蓝、阿玛、现在又加上菀眉。“真是越来越热闹了。”我笑着,“把我送到这里,难道就是为了见证你们从人到牌位的历程?你们现在都在看着我么?看我是怎么唱完自己那一出?”

      “吱呀”一声,门外探进一个脑袋,看见我回头便笑着说:“额娘在这里,儿子要出门去,打算辞辞额娘的,叫儿子好找。”
      “暾儿”我招手叫他过来,用帕子抹抹他的额头,“做什么这么匆匆忙忙的?你身子单薄,不要一头汗地往风地儿里跑,仔细吹着。跟额娘说说,这些日子回了书房,你可有好生念书?”
      弘暾撇撇嘴:“儿子落下好些功课,光指望四阿哥带出来的那些文章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现在虽辛苦些,到底清楚明白了。额娘,儿子现在就要去宫里找四阿哥呢,过两天他去了圆明园就不得见了。”
      “我可听说四阿哥开始学着接触朝政了呢,你呀,不要耽误了四阿哥的正事,咱们的园子也差不多好了,回头搬了进去不就得见了?”也不知道是怎么的,对这个儿子,我总是不太放心,从他小的时候,只要一有磕着碰着,我看到他的伤口就会反射性的在相同的位置疼痛起来。像所有母亲一样,我恨不得暾儿永远在我的保护里。可是当这个儒雅清俊的孩子站在我面前,让我看到他的倔强时,我又不忍心用疼爱去桎梏他。
      暾儿细心又敏感,就像现在,我淡淡的一句话,他就已经察觉出我的担忧,隐隐的不安随即表露在脸上,又在瞬间被笑容替去,跟着说:“其实儿子也懒怠动呢,不情愿整天跑来跑去的,若论这些个《大学》、《四书》上头,问阿玛倒更来的详尽,只是儿子实在太久没见过阿玛在家了。”
      我笑着整了整他的假领和袖口说:“行了,多带几个人妥贴地跟着,早去早回吧,等你阿玛呀,怕是这一年半载的也念不成书了。”
      弘暾立刻高兴地作了一个揖,嚷着“谢谢额娘”就飞跑了出去。我摇摇头,走回自己屋里。绶恩还在睡觉,我拿了几样活计吩咐给下头的嬷嬷们,便开始像每天一样照着字帖教弘晓认字。没过多久,跟着允祥出门的一个小厮先回来报,说允祥这一趟从天津州直接去了直隶南,可能要晚几天回来,要我做主预备皇后千秋的礼,不必等他。打发走小厮,我搂着干珠儿叹气:说起来,我们真的是各司其职了。

      很黑很长的一条隧道,我跌跌撞撞的摸索着往前走,眼前一阵雾蒙蒙的,什么也看不见。有个人在我前面不远处,脚步和气息那么的熟悉,我放心地跟着他,试图赶上,好容易望其项背,他却突然转过身来。我吓了一跳,允祥,你怎么这样苍白瘦削?又为什么这样惊恐悲戚?我心里喊着却没有声音,我想要上前,却被一阵绿光拖向远处,再也看不见他......

      “允祥!”我浑身猛地一颤,手打在多宝格上,一痛便清醒了过来。伸手一摸后背湿冷一片,全身所有的经脉好像都在跳动,怦怦砸得我头昏。想不起来是第几次作这样的梦了,每当梦醒时分,看着屋里的残光心中更添颤栗。我翻身下床走到桌前倒了一盅白开水,呷了两口便披衣出门。
      将近月中,外面八分满的月亮透彻清冷,我拽了拽身上的褂子,想要找个地方坐坐,冷不丁看见左边书房竟然亮着灯。蹑手蹑脚地疑惑着走过去推开门,只见书桌上铺天盖地的纸张和书籍折子到处都是,允祥坐在桌前,两手交叠枕在头下。轻轻的鼾声响起,我忍不住笑起来,解下褂子给他披上。他脑后的头发又多添了好些银丝,在烛火下此起彼伏地闪着光,我不觉伸出手去又怕吵醒了他,顿了顿,转身欲走。

      一只手被灼热的掌心攥住,我回头一看,他偏头枕着另一只手微笑。我有些讪讪地说:“你看,我倒做了坏事了,扰了爷的清梦。”
      他呵呵一笑,直起身拉我坐在他腿上。仔细端详他,眼睛里都是血丝,脸皮也黑粗了些,我想起梦里他的样子,不禁打了个寒颤。
      “你怎么脸煞白煞白的?谁把你吵起来的?这些奴才,连我的话都敢不听了!”他皱了皱眉。
      我忙说:“别冤枉了他们,我是睡不着起来走走,没想到你竟然回来了。”我扭头看着桌上那些乱七八糟的纸,“瞧你弄得,去了这些时日,事情可办完了?”
      他摇摇头:“哪有那么容易完,也是多大片地方呢?原想着顺路我去选吉地,可是这一头又总得看着,这可不是个小把式,你看看。” 他拿过一张地图,密密麻麻都是一团一团的标记,“看得明白么?”
      我笑笑:“这我哪里懂,只是看着这一块块的怎么这么乱呢?”
      “这些就是积水的地方,你再来看这张。”说这又拿出一张,字比方才那个略大些,一条条脉络经纬纵横,清晰明了。他指着中间一块三条河道起点的地方说,“这就是你刚才指的地方,原先是那个样子,现在你看,若是修好了,上头可以蓄水,满则输出灌于干旱地,积下的不多不少还可以养鱼养虾的,这么说明白了么?画这个的人可是个才子,胸中大有丘壑啊!”
      看他说的两眼亮亮的,像个小孩子一样满面红光,我合上那些图说:“好了,我如何明白得了这个?你现在怎么得空回来了呢?头里恍惚听说朱大学士在京,我就以为你那边也差不多完工了呢。”
      “他那是家里母丧,可是把本王给坑苦了,选地的事不敢耽搁,这一头又离不得。你哪里知道,这次头回来的时候,我过雄县那边去看水塘子,也是性急,卷了裤管就踏进去,谁想半寸长个水蛭挂了一小腿,当时就肿了,呵呵,唬的小福子什么似的,赶紧找当地药粉消了,可不敢让你看见。哎?怎么了你这是?”他说着手扶上我的脸。
      我猛地回神,发现两颊竟是凉冰冰一片,赶紧伸手抹了抹。他收了笑脸说:“你说你,越大越成孩子了,早些年你那什么都满不在乎的韧劲儿哪去了?”
      “可不是,女人家心眼儿窄,叫爷看笑话了。”我站起来,“你不回屋去歇会?”
      他伸个懒腰:“歇不成了,你看我这折子还一个字都没动呢,亏得被你叫起来,不然皇上跟前要出洋相了。你回去歇着吧,看仔细冻着,再两天就是娘娘千秋,有你忙的。”
      “礼单什么的,你不过过目?这大半天的你都不说问问?”
      “不了,有你呢,我对这家里什么心都不操。”他低头开始伏案蘸墨。
      我转身向门口走去,拉门闩的时候,我说:“王爷。”
      “嗯?”
      “家里头有我,我,可只有你。”不等听到后面的动静,我拉开门走了出去。
      月亮有些西移了,就着一丝寒意,我抱膝坐在书房前的台阶上犯起迷糊,这是雍正四年的月亮,我还有多少时间和机会,可以坐在这样皎洁的色彩下守着灯下的那个人呢?

      两日后是皇后千秋,我们少不得拖家带口的进宫朝贺。晌午皇上赏下克食,于是皇后便在长春宫的院子里摆了茶招待亲王福晋。小孩子们难得见面倒是快乐的很,弘晓和八阿哥一直嘻嘻哈哈地玩在一起,先头在家里教他的规矩也都抛到脑后去了,我怕他不懂得让着福惠,眼睛一直跟着他转,皇后笑说:“瞧你这心不在焉的样子,叫他们自去玩吧,小孩子不碍的,多叫几个人跟着就是了。”
      我点头答应着,打发秋蕊跟着去了。庄亲王福晋笑说:“到底还是十三嫂教养出来的阿哥不落俗套,就比别人家的更入得皇阿哥们的眼。臣妾见四阿哥跟世子也是这么投缘呢。”
      我忙接过话:“福晋说哪里的话,是阿哥们不嫌弃,皇上家的阿哥都像皇上和娘娘一般宽仁,对这些宗室兄弟们也都是一样的亲厚呢。”我说着话削了梨子递到皇后手里,庄亲王福晋干笑两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皇后微微一笑:“今儿个天还怪好的,难得坐在这里热闹热闹,不如把孩子们都找过来。”说着回头招手脚了一个小太监,“去看看阿哥们可得了闲,都叫来吃茶。另外再找个人去钟粹宫把四公主请来。”
      我坐在一旁不动声色地听着,小太监犹豫了一下,回说:“娘娘怎么不记得了,四公主自请为皇贵妃守灵斋戒一年,早上来给娘娘磕了头就回圆明园去了。”
      “呦,瞧本宫这记性,行了,去请阿哥们就是了。”皇后面带一丝尴尬,扭头冲我说,“要说韵儿这孩子真是个重情贴心的,想是皇贵妃事她伤心得过了,本宫怎么瞧着这孩子就是不如以前活泛,静悄悄的看着心疼呢。”
      我扯扯嘴角,一颗榛仁儿囫囵卡在嗓子眼,咽了半天也咽不下去,只好慌忙端过茶杯灌了一口,榛仁儿倒是冲了下去,却又被茶水呛进气管里,忍不住大咳起来,半口水都吐在帕子里,擦也擦不得了。一面藏着狼狈,一面又记着赶紧起来向皇后赔个笑,正为难的时候,站在身后的一个人走上来,用托盘递过干净的手巾,并用身子半挡着我擦干净,原先的帕子收了去,另拿了新的给我。
      脱离了困境,我感激地看了那个利落的人一眼,好清秀水灵的一个姑娘,高挑的身材很有满人的健朗,骨子却带着一股江南水乡的柔媚。我隐隐觉得有些面善,只是想不起在哪见过了。除了这个女孩,席间另有一个正在服侍皇后净手,细长眉眼,论长相不如前一个,可是恬静高贵的气质却是让人无法忽略她的存在。
      我正打量着,皇后净了手,关切地问:“雅柔,可好些了?”
      “臣妾无状,请娘娘恕罪。”我答着话,脑子里还在思考那个女孩到底在哪见过。
      皇后似乎看出我的注意,便把那两个女孩叫到身边,一左一右的拉着手说:“这两个丫头啊,可是本宫头里秀女大挑挑出来的尖儿,这一个是从前总管李荣保的独女,这一个是西林家的格格。两个都是书香门第出来的,本宫爱的什么似的,当下就给留住了。”说完慈爱地看看那两个女孩,两人都羞怯怯地却仍然大方得体。皇后回头吩咐,“凝香,你去后头把本宫上回叫你收着的露拿来给庄亲王福晋;惜晴,你去小厨房看看再添些个点心小菜的,呆会阿哥们来了就要用了。”
      两个人答应着各自去了,皇后对我们笑笑:“不瞒你们说,她两个出身且不论,自然是好的,又是这样的人品,皇上看着也欢喜得不得了,如今年岁有了,跑不了指一位皇子,即使不是皇子,也是个宗室阿哥,就不知道谁有福了。”
      我听到“惜晴”两个字的时候就已经呆住了,难怪看她那么眼熟,原来就是那年乾东五所的小女孩,不过三四年光景,就已经这么出类拔萃,倘若谁得了去,的确算得上是福气了。
      “雅柔,我第一次看见惜晴这孩子,就觉得她跟韵儿有几分相似,神色间总有那么点倔劲,不过现在看来,倒是更像你呢。你不知道,你刚做了福晋那会,就是一脸的倔相。”皇后一席话说的几个在座的女眷都笑起来。

      闲话中,阿哥们已经从影壁后面转了进来,齐声请安。我一看,竟然只有弘历和弘暾弘晈,还有庄亲王家的弘普。几个孩子在另一桌落了座。这时刚才被叫做凝香的女孩走出来,捧了一个盒子。皇后点点头,她走过去把盒子双手交给庄亲王福晋,说:“禀福晋,这是年下皇后娘娘份例里得的,上回福晋进宫时说有心口闷的毛病,娘娘就记在心里。这会子叫奴婢找出来,让福晋带回去,平日饭后一盏茶的时间吃上一盅,最是滋补顺气的,福晋身子康健,娘娘也少去好些烦恼。”
      清楚好听的声音让一众人都听傻了,十六福晋半天才回过味来,忙不迭起身谢了赏,又啧啧赞叹:“真是好明白的一个孩子,怪道娘娘喜欢,富察家到底会调教人。”凝香微微有些羞怯,低头站在一旁。弘暾悄悄地用手肘推了弘历一下,弘历嗔了他一眼,两个人突然窃笑起来。这一切都在我看向小厨房的时候落进我眼里。
      不大一会,惜晴也走出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宫女太监提着食盒。惜晴周旋着布好点心小菜,及至走到我面前,放下一个直径三寸的小笼屉,揭开一看整齐排着十块奶白色油糕。正不知如何下手,惜晴说:“福晋,这糕外层包了油纸,恐怕烫到福晋,福晋若不嫌弃,就让奴婢服侍福晋。”见我点点头,她招手叫人端了水来净手,然后用筷子小心夹起一个放在碟里,仔细剥了油纸连碟一起递在我手里,另拿一只小碟再去剥第二个。动作还是那么利落稳妥。
      皇后笑说:“果然这预备点心的事交给晴儿没错,谁爱吃什么交待给她再是不会出差子的。”这话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拉到惜晴身上,就听旁边桌弘晈小小地说了句:“哎?她不就是那个......”声音虽小还是清楚地传过来。我看了他一眼,弘暾立刻捂住他的嘴。皇后看出端倪,好奇地问了句,我就把那年乾东五所的典故讲了一遍,只没说她是自己走进来的。惜晴涨红了脸站在一边听,阿哥那一桌知情的都想起来,只有弘历微微皱了皱眉。
      “呵呵,原来还有这段渊源,可见你们有缘,就不知道这缘法能大到什么地步。”皇后用帕子抹抹嘴。我听了这话心里一动,看看那惜晴,心里一股温柔顿时涌了上来。不自觉去看那一桌坐着的弘暾,他正夹着一块鸡油卷跟弘历笑说着什么,表情开怀又不张扬。皇后接下来的闲话中不住嘴的夸他,颇含深意的眼神以及其他女眷暧昧的表情让一个猜想在我心里升腾起来。

      晚间允祥回来说西南那边修水利的事已经准了,他又要自己跑去看看地形。叫我替他张罗一下三天之内动身。我一听便垮了脸,兴头头要说的事一下子全都跑光了。看出我的失落,他歪坐在炕桌对面看我:“想什么新鲜物件,说不定我还去早些时候咱去过的地方,我给你带回来。”
      “一下子想不起来,我喜欢什么,爷是知道的,自个儿看着办吧。”我手忙脚乱翻找着零碎,拿出个匣子掰了几遍也没打开,气得扔在炕上。允祥一惊,表情慌乱,让我想到做错事的弘晓,我忍不住笑了一下,他顿时放松了,开始跟我闲聊。
      我把白天的情形和猜想跟他说了,他点点头说:“皇上前日也嫌一直不顺序,总说得有些个喜事冲一冲了呢,出身好歹都还在其次,人品好自然是好的,总是听着皇上旨意就是了。这些天也许还没有这工夫,八成得等我回来呢,皇上为了那个事心里还没过劲呢。”
      我知道他指的是弘时的事,说到这个他突然冷了脸,叮嘱我说:“我不在家的时候,你督促着点弘昌,这孩子毛躁,也是人大心大了,也不求他怎样给我争气,就怕不懂分寸。”
      “弘昌自有他媳妇盯着,我跟他们一向说不上话啊。”对这样的托付我有些怵头。
      允祥不以为然地摆手:“他那个媳妇不过是个摆设,相夫教子还差得远呢,你当婆婆的也时常教导着点。”
      “爷这话说的,我也不过是个摆设呢,还教导谁去?”说到这个,屋里又有些黯淡了。
      他转到我跟前,咂着嘴说:“你可是个镇宅的摆设,连我都镇住了呢。甭管走到哪,心神耳意也时时往家跑,你说你厉不厉害?”
      “哎,这话我爱听。”我晃晃脑袋,“啪”的一声,手里的匣子打开了。

      三天后,允祥动身去了西南,弘昌每隔两三天会被皇上宣召进宫一次,剩下的时间他也很少出门,我也没看出来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倒是弘暾近来回府的时间不太正常,有一天竟然过了晚饭时间还没见到他的人影。我不觉气恼,对他我是一贯放心,相信他是最懂事懂规矩的,没想到再稳当的儿子大了也有拿额娘的叮嘱当耳旁风的时候。
      我站在银安殿台阶上踱着步子盯着大门,天早已黑了下来,秋蕊在一旁不住地求我先回屋,我只觉得心火撞得太阳穴突突的,什么话也听不进去。大概过了一个时辰,大门一响,弘暾带着两个小厮一阵风地跑了进来,迎头撞上我,大惊失色,一时竟愣在那里。
      我上下看了看他,刚才因紧急刹住脚步,怀里的布包掉下来,乱七八糟的书本纸张撒得到处都是,弘暾低着头眼睛紧瞅着地。我蹲下身,两个小厮扑通跪了下去。我慢慢捡着那些东西,书、簿子、笔帘、荷包......荷包?我拿着反复仔细看了看,粉色的底绣了一支银梅,角上是一个“凤”字,看图案做工都不像是男孩子用的东西,里面好像还装了什么。我掂量摸索了两下,连同那书本一起整理好放回他怀里,什么都没说就转身回去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我走得飞快,一直到了怡宁阁院门口,刚伸手要推门,后面咕咚一声,弘暾拉着我的衣摆跪在地上:“额娘,儿子知道错了,是打是罚全听额娘的,只要额娘消了气。”
      我扭头对秋蕊说:“你去小厨房张罗一下,服侍二阿哥用饭去。”然后继续推门,“我不想打也不想罚,吃了饭你自己歇着去吧。”说完径自进去了。

      好半天,外面一直很嘈杂,我正心烦,秋蕊跑进来:“主子,您要么就罚要么就打,别这么的,二阿哥不吃饭不说话,也不让叫您,直直地跪在门槛上都快一个时辰了!”
      “什么?”我赶紧跑到大门口,弘暾真的跪在门槛上,也许是时间长了,他有些摇晃,身后的小厮太监们苦求他都充耳不闻。等我走到跟前,他才抬起头看我,嘴唇动了动,猛地往前一栽,我一把接住,板着脸叫人:“你们还不快把他扶起来,扶到西屋去,秋蕊,饭也摆在西屋。”众人得了话,赶紧七手八脚的把踉跄的弘暾架到了西屋炕上。
      “额娘”他欠身要起来,我伸手按住他,叹了口气,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立刻又紧张起来:“额娘,您生气您就骂骂吧,要不儿子还跪着?”
      我狠瞪他一眼:“你这算认错呢?那门槛子好跪的?找也找块平整的地方不是,给我看看。”我坐在他身边,帮他提起衣摆把裤管卷起来,果然已经是寸许宽的淤青,泛着紫色。我心上一酸,膝盖仿佛也跟着疼起来,眼泪滴在他手上,慌得弘暾赶紧把裤腿撂下,挽住我的胳膊晃着说:“额娘这样,儿子真的该死了,想过额娘会恼,没想到这般伤心,额娘,儿子跟您发誓再没有下一回,不然就叫儿子不得善终。”
      弘暾认真地指天誓日,我听了心里倒多添了难过,揽过他,用手摩挲着他的头,我说:“孩子啊,何必说这么毒的话,额娘不是认真恼你。你知道吗,生你那年,额娘差点连命都赔进去,好容易养你到今天,额娘没别的盼头,就要你壮壮实实平平安安的过每一天。说起来,你本就是额娘的命,叫额娘怎么不揪心呢?”
      弘暾瞪大的眼有些微红,斜靠着我重重点了下头:“额娘这些话,儿子从今可是记住了,以后一定不让额娘操心失望。”
      我微笑着拉他到桌前坐下:“你呀,平日里念书倒是从没让额娘失望过,圣贤书不教人说谎话,你跟额娘说说,这些日子都干吗了,今天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
      他显得有些局促,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说:“儿子倒是不怕告诉额娘的,只是说出来这事不大体面。其实是打从年初皇后娘娘惦记阿哥们做学问辛苦,就时常打发长春宫的人过去送些个时令的新鲜吃食和用得着的物件什么的。一来二去的,四阿哥便对凝姑娘上了心,近些日子常趁着娘娘歇着的时候去找,有时候等凝姑娘的空儿得等好些功夫,四阿哥又直要儿子跟着,儿子也不好推托,所以难免耽误回来的时辰。今儿个是打发了晴姑娘去,说是凝香身子不爽,四阿哥着了急,一迭声地要去看看,儿子苦劝了半天也只得由着他。先是跑了熹妃娘娘宫里寻出一支灵芝,刚要去又赶上皇上叫传,四阿哥匆忙间写了字条叫晴姑娘送。儿子想着字条这样的东西落到别人手里岂不出事?于是自己随晴姑娘去了一趟,不料想凝香还有东西递出来,儿子只得又亲自去找四阿哥,差点堵在宫里出不来了呢! 回来又惹额娘伤心,真真这一天一点好事也没有,这一跪算是罚儿子多管闲事吧!”一边说他一边苦着脸摇头。
      我听了这么一大篇绕口令一样的话只剩下笑了,点点他的头说:“你们做神做鬼的都闹到皇后娘娘那里去了,这样私相授受,倘或闹出来这罪名谁担的起?没得还连累了人家惜晴姑娘。”
      “儿子就是想到这个才自己跑的,这不是等着打听得她没事才走,谁知道还有回信要传,险些悔死!”
      “好吧,这样的事到此为止,还是要劝着些四阿哥,这在宫里是忌讳,实在劝不住就搪塞些吧,说给额娘就完了,可不许说出去!”我严肃地跟他说,心里还是隐隐担心。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秋蕊的声音:“三阿哥,您站在这儿干吗?为什么不进门呢?”
      我跟弘暾都是一愣,继而就看见弘晈一步迈进屋里,秋蕊提着食盒跟在后面。“给额娘请安。”弘晈作了个揖。
      我盯住他:“多咱来的?躲躲藏藏的干什么?”
      “儿子回来晚了,来跟额娘认错,听见二哥在,本想呆会再来的,又被秋蕊姑姑叫住。”弘晈小心翼翼的,垂着头显得有些不自然。
      我不禁有些尴尬,原来他也刚回来,而我竟然没有发现,立时口气软下来:“算了,知道错就好,下回注意吧。”
      弘晈仿佛有些惊讶:“儿子知错,请额娘责罚。”
      弘暾在一旁笑着跟他说:“三弟,赶巧今天哥哥跟你犯一样的错,刚才额娘已经罚过我跪了,哥哥两条腿的罚分你一条。”
      “这样倒是儿子的运气了,谢额娘不罚。”弘晈顺下眼。
      我赶紧招手叫秋蕊:“快把饭摆上,这些可够啊?去再弄点什么好吃的,三阿哥也没用饭呢。”又转向弘暾,“你们哥两个一起坐这,额娘看你们吃。”
      “额娘”弘晈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半步,“额娘不罚是心疼儿子,可儿子心里却过意不去,免了这一餐就算儿子自罚了,儿子告退。”说完,他又是一揖便走了出去。

      周围静了下来,几个人的喘息声犹犹豫豫地在屋里徘徊,过了一会,还是弘暾笑道:“儿子真是饿坏了,额娘今天预备了什么好吃的?挨了罚一定吃得更香甜!”
      我看着秋蕊给他盛了饭,布好筋匙,便笑着拣了一块鱼放进小碟里。他狼吞虎咽的样子略略减去了我的不安和一些复杂到自己也说不清的情绪,这种情绪一直延续到夜深,延续到我昏昏欲睡的时候,我才想起来,居然被它影响的连那荷包的事都忘了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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