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溪落花》回城

1、逐溪落花

　　敛溪——来自银河之水的一条支流。而我就是住在敛溪里的水妖。三百年来，我一直是这

　　样度过。平乏、安宁，当然也这样一直寂寞。若是没有遇上她，或许下一个三百年我还是如

　　此。如此平乏、安宁和寂寞。

　　一

　　那时芦花似雪的时节，月下老人告诉我，如是登仙，便过一劫。待我想再深问下去时他已

　　经拂袖而去。于是我沉默了，沉默着那三百年平如镜，静如水的日子。我只是一个水妖，守着

　　一条流淌在人间的天河，挨过那不难回首的三百年。为的也只不过是一个名字，一个神仙的名

　　字。

　　初次见到她是在敛溪岸边的“香草亭”。她独自坐在那里，十指春风，绣着一朵微绽的桃

　　花。我不知道她是怎么闯进这的，但我却被她深深地吸引了。她是我在凡尘中见到的第一个女

　　子，有着空灵绝色，一笑倾城，再笑倾国，隐于树上,我一日复一日的看着她,终于我醉了,醉在

　　她的一笑一颦中。忍不住想走进她。走进她似水的眼眸里。

　　隔着悠长的敛溪,我倚在一棵桃树下。取出别于腰际的竹笛。吹起了引雨的曲子,随着音律的飘

　　摇,敛溪的四周,细雨霏霏。

　　“你是在等我吗?”我听到那天籁般地声音从背后响起。回身看向她,细雨中她的身形笼上了

　　一层薄雾,如影似幻。

　　“是的,我在等。等什么时候该见你。”我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清澈眼眸里印着我的影

　　子。

　　她浅浅一笑,灿若桃花。

　　二

　　从那日开始我们经常见面,有时我会问她怎么到这来的。她不知道。只是笑着指着那敛溪对

　　岸的桃花林。痴痴地看着,缓缓地开口说,你笑起来的样子就像它们一样。我很吃惊于她对我的

　　形容,从来没有人这样描述我,她是第一个,第一个说我笑地像桃花的女子。于是我动容了,为她

　　如影似幻的绣艺,也为她灿若桃花的笑容。我叫她绣儿。

　　就这样,绣儿成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角色。可惜,绣儿无法记起以前的事。就和那日我问她

　　时一样。

　　“绣儿,想起家在哪了吗?”其实我并不需要问,如果我想让她记起过去,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只是我不想罢了,不想她离开。

　　她一脸茫然地说:“没有,我能想到的仅是我醒来后的那些事。我抱着一匹白缎,坐在‘香草

　　亭’里,看着河对岸漫山的桃花,头脑里一片空白。”

　　“绣儿,那现在呢?还会一片空白吗?”我担心的看着她,无双的娇颜下闪过一丝清冷的哀

　　伤。

　　“不会,现在不会了。我这里记着好多你的样子。”她隐下了眉角的忧伤,幸福的对我微笑,

　　灿若桃花。似乎是想让我宽心,可是不知为何我总是有不好的预感。阴阴的压在我的胸腔。

　　三

　　终于有一天绣儿哭着跑来找我。

　　“我想起来了,想起以前的事了。”她惊恐地揪住我的衣襟.苍白的小脸梨花带雨。

　　“没事，慢慢地告诉我。”边说我边拉着她走向“香草亭”。我感到她握我的手紧了又

　　紧。

　　绣儿垂着小脸，手指冰凉。声音沙哑而颤抖。“我本是苏家庄一个绣楼里的绣娘，叫做苏

　　绣，在那我的绣艺是最好的。有天，绣楼老板的公子来了。他说他要收我做妾.我不愿意,但他

　　早已买通了我的父兄.在下嫁的那一天,我抱着一匹白缎去了后山的桃树林.

　　“那时正是暮春三月,漫山的桃花都开了,像一片延绵的烟波.……

　　“心意已决的我把那匹白缎抛上了高枝.…… 疼痛却怔醒了我,……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我

　　应该已经…… 已经死了的.”她深深地看着我,从她的眼眸里我可以看见那些所有的过往.而她

　　的绝望恰似孤舟一叶,沉沉浮浮.

　　“那只是一个梦罢了.你只是做了个梦而已.”我的手轻轻地抚过她光洁的额.

　　“可是…… ”她螓首轻摇.

　　“没有可是,那不过是曾经的一个梦.”我悄然对绣儿施法,她便浅浅地睡去.等她再醒来时

　　就会忘记那些,过原来的日子.

　　我不会告诉她,她只是孤魂一缕,早已在凡尘游荡了数十年.

　　四

　　或许幸福的日子总是过的太快,就像我同绣儿一样.

　　仍是芦花似雪的日子.河神召我同其他水妖回圣殿.告诉我们,明朝十二守着银河分支的水妖

　　便会列人仙班.那一刻我知道了什么是“只羡鸳鸯不羡仙”.哪怕绣儿只是幽魂,我也不舍得让她

　　去凡尘轮回,舍不下她那灿若桃花的笑容.突然我感到满腔的悲痛,因为我要离开,却留不下任何

　　东西给她,即便只是我的名字.

　　我好恨,好恨自己在她一遍遍地问我名字时只能一次次的缄默回应.

　　回到敛溪时,我看见她仍在绣桃花.不着痕迹的走到她身边,拢起她如瀑如缎的青丝.绣儿笑

　　了,弯起的嘴角像皓空中的月牙.

　　“怎么了?”她停下手中的针线.

　　我没有做声,只是摇了摇头.于是绣儿拿起今天绣地那朵桃花给我看.我知道,她每天只绣一

　　朵.为的是记下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有多少.而这朵或许就是最后一朵了.

　　喉头一紧,视线有些模糊.我流不下眼泪,却留下了心.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该怎么跟绣儿说.

　　说我是一个守河的水妖;说敛溪是一条流淌在凡尘的天河;说那个她每天都念到的会给她幸福的

　　男子要走了;说这一走怕是……

　　五

　　第二天还是来了.我不得不离开,那天她没有去“香草亭”绣那些四季都盛开的桃花,只是痴

　　痴地跟着我,寸步不离.每迈一步,我的心就抽搐一下,那一瞬我懂得了这就是凡人的心痛.回首时

　　看到她哀怨的脸.轻蹙的眉间有化不开的苦涩,口中细碎地念着一首词,眼泪一滴一滴地打在她手

　　里捧着的那匹绣满桃花的白缎上.

　　“蹙破眉峰碧,纤手还重执.镇日相看未足时,忍便使鸳鸯只? 薄暮投村驿,风雨愁通

　　夕.窗外芭蕉窗里人,分叶上心头滴.”

　　……

　　她一遍一遍的念着,泪如雨下.

　　我终于明白了,绣儿便是月下老人所言的那一劫.那个有着灿若桃花笑容的女子,那个有着如

　　影似幻绣艺的幽魂,会是我这一生的牵挂.这一劫我过不了了,也不想过了.

　　于是我对她说,你在这里等我,等我回来.绣儿闭上眼默默地颔首.我接过她怀中的那匹绣满

　　桃花的白缎,而她就沉睡在那终年怒放的桃花下.我怕绣儿受轮回之苦,怕她又无依的凡尘飘荡,

　　我怕绣儿有一天会记不起我,记不起敛溪那永不枯竭的流水,记不起她银针下所绽放的桃花.

　　我自私了,我用情锁困住了她.

　　但,天命难违.天命难违.

　　六

　　服命之期以过,而我却仍在绣儿的身边,只是她睡着了.我却醒着.河神的金令又来了.倘若再

　　不去,我就将受“放逐之罪”.

　　月上花枝,夜入半.冷风如刀,寒露生.

　　站在敛溪岸边,我静静地开始回忆.从我守着这的第一天到现在.我不在乎,不在乎我的魂魄

　　会被放逐几千年,会挨过怎样的一世又一世.只要有朝一日能再和她过以前那样的日子.

　　我没在犹豫,掌风扫过天灵盖.

　　片刻的恍惚后,魂魄缓缓地脱离了肉身.没有了灵的躯体和那些沉沉浮浮的往事一并跌落在

　　敛溪,当溅起的水花在黯淡的月色下隐隐悲伤时,绽放了三百多年的桃花落了,一片片宛若失去了

　　华光的流萤,苍白地飞舞.

　　耗尽了所有的修行,我封印了这里.封印了这敛溪的一切.

　　“蹙破眉峰碧,纤手还重执.镇日相看未足时,忍便使鸳鸯只? 薄暮投村驿,风雨愁通

　　夕.窗外芭蕉窗里人,分叶上心头滴.”……

　　离开时我似乎又听见了绣儿念的那首词,一遍又一遍的回荡在敛溪的上空.

　　“绣儿,别忘了我.即便我将永远没有名字……”

　　抱紧了怀里的白缎,只剩魂魄的我再也不能回头了.

　　七

　　千百年来这条河的水都不曾枯竭.因为它叫敛溪.在那有终年怒放的桃花,川流不息的河水,

　　一缕纤柔缥缈的幽魂和一具早已冰冷千年的肉身.

　　一个是不想转世宁可在梦里苦守往事的女鬼,一个是不想成仙宁可在凡尘沉浮轮回的水妖.

　　为的仅是再相见的千年之约.

　　八

　　一个芦花似雪的时节,我吹着笛子顺流而下.开阔的水面上升起袅袅烟波,蒙蒙的细雨隐约可

　　以看见一朵朵粉色的云,是桃花?

　　似曾相识的感觉驱使我驻足.掠过水面,站在那桃花岸上,竟产生出“满江皆往昔”的错觉,

　　不禁失笑.

　　周围好静,只剩下笛子的悠扬.

　　“你在等我吗?”那宛若天籁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这……这……魂牵梦绕的声音,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无论我是否记得她的面貌,她的笑容,我

　　都不会忘了她的声音.那个每夜在我梦重念着词的女子的声音.终于可以不再找寻了.

　　“是的,是的……”我喃喃自语.

　　……

　　回首又见她时,已是千年韶华以逝,往昔却历历在目的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