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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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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楼本是长安最大酒楼,每日晚间,楼下常常围了几百个花枝招展的女子,全聚集于廊檐之下,等待酒客召唤入内陪酒,此时已乱作一团,众人团团围住一名彩衣女子,只见她扯着男子的衣襟,娇啼婉转,说一回哭一回,男子抽身想走,无奈被她牢牢扯住,周围又堵得水泄不通,一时竟脱身不得。
声音传到楼上,引得阁子里的人纷纷伸头出去,看楼下动静热闹,索性也不吃酒听曲,大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伶俐的已下楼打听明白,上来一五一十说给大家听。
原来彩衣女子是鸡儿巷里的姚三娘,曾与京中来的宣德郎李澜山盟海誓情定终身,两个约定了去南方李澜故乡面见父母,临行前,姚三娘打开私橐,一半给了妈妈做赎身钱,另一半交给情郎做嫁妆,谁知沿汴河往东南的水路上,李澜将姚三娘灌醉在旗亭里,自己抢了船夺路而去,可怜姚三娘小脚伶身无分文乞讨回鸡儿巷,谁知才隔了一年半,竟让她又遇上负心人,顿时冲过去紧紧拖住,定要为自己讨个公道的。
一番话说了半天,楼下也是越闹越烈,惊动到巡街卒子前来,一时难辩真伪,索性把两个男女都綑了,一同扭送去官府,楼下的人才渐渐散开。
文华之皱眉:“宣德郎不过正七品的小官,怎么敢做如此无赖之事,简直有辱斯文。”
田德阳是惯要和他作对的,闻言扇子一并,冷笑,“你怎么知道那是宣德郎,我还说我是丞相呢,你怎么不相信?叫我说,就是那妓女猪油蒙了心,想当夫人想疯了,被人骗财骗色也是活该。”
楼上其实很有几个他口中的“妓女”,就是男客中也有人认得姚三娘,做过她的恩客,晓得她的苦恼,只是碍了田德阳的名头不敢解释,大家纷纷点头,齐声数落姚三娘的不是。
反倒是文华之从未见过她,听田德阳话说得无礼,又不肯随大流,立刻摇起头,“你这话也太冷酷无情,她不过是个弱女子,出生在那种腌臜地方,总想脱籍从良的,刚巧又遇到个温柔体贴的男子,把终身托付给他也是人之常情,怪只怪小人乘虚而入,照你的意思骗财骗色的人反倒有道理了?这话说得太武断,可算是非不分!”
“嗐,你敢骂我!”田德阳怒,向左右道,“谁请他来的?话不投机半句多,这人果然榆木脑袋无药可救,快别等我自己动手,你们先找人把他叉出去!”
大家又是尴尬,人人把眼所睃了陈润生,却见他含笑端了酒杯侧耳听曲,像是什么也没注意,田德阳下不了台,真的自己站起来去找文华之的晦气。
他与文华之的座位隔着半席桌面,一路挤过去,旁人也伸臂来劝,全被他一一挡开,一路行到文华之眼前,突然腰际吃力,整条玉带不知怎地散了。
那条带子上用丝线连了三枚羊脂玉片,光滑莹润,本也不算什么稀罕物,难就难在玉佩周围还围了一圈小指头大的珍珠,粒粒精圆,在灯光下灿灿生辉,此刻顺着衣裾骨碌碌滚了一地,玉片珍珠‘的的笃笃’响不绝耳。
田德阳一呆,再不管别的,自己抢先弯腰下去拾,桌旁众人也有帮忙的,也有看热闹的,也有指手划脚呼呼喝喝的,大家推推搡搡乱成一团,文华之被人挤得避到一旁,还在犹豫,忽觉得身后有人在他衣角上牵了一下,转过头去,却是陈润生带来的那个面目秀丽的女子,一双美目亮如明星,轻轻向门口处递了个眼色。
文华之这才醒悟过来,小声地向她道了谢,自己乘乱走了。
等大家收拾完毕重新入座,人已走得踪影不见,田德阳的玉片也砸碎了一块,满腹怒气无处发泄,盯着众人问,“不对,方才分明有人在背后扯断我的腰带,那个人到底是谁?”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气也不敢出,有个带乌角巾的士大夫眼瞅了陈润生,嘴角喃喃地似乎想要说话,陈润生抬眼看了他一下,声音清朗道:“不错,阁子里确是人多了些,田大人家财万贯,自然也不会把那些小玩意看在眼里,只是哪个人竟如此鲁莽无礼,真正不识眼色不懂道理,很该拉出来好好罚一下!”
他既这么说,打狗还须看主人,再没有人敢立出来指认了。
好好的一顿酒吃得乏味起来,田德阳彻底倒了胃口,再不肯多留,不过又吃了几杯酒,手搭着女子香肩歪斜着去了,余下的人也就一散而尽。
陈润生领着璎珠坐了马车往脂皮画曲而去,乘着无人,陈润生冷冷看了她一眼,“你使的这点小心思,又没被人指出来,因此自以为很得意,是吗?”
“公子说什么,璎珠不明白。”
“你以为真没人看到你做了什么?方才要不是我放话出去,只怕你早被人揭出来了。”
“我是公子带去的人,就算被人揭了出来,公子想必也不会袖手旁观,我瞧公子也是个有身份有体面的,说话掷地有声,必定会保我平安无事。”璎珠嘻嘻的笑,毫不在意。
“我只教你去笼络那人,谁让你给我挑事?田德阳生性暴躁,就算是杀了文华之,我也不会冒险去得罪他,今天若是真得闹大了,我才不会管你性命。”
“哟,公子既然这么说,我以后记下就是,大不了今后璎珠无论做什么,都事先知会公子一声,省得又被说成挑事。”璎珠冷笑一声,再不理他,自己凑到窗前去看外面路景。
一路上两个各有心思,唬着面孔全不做声,一直到了芙蓉阁,进了大门,一前一后气鼓鼓上了楼,春娘带着碧桃在里头张罗,见他们进来时的模样,也不晓得出了什么事,还以为寻常的打情骂俏呢,于是笑嘻嘻过来搭话道,“酒席散了吗?今天回来得好早,方才我瞧这窗纱颜色不很新鲜了,正准备着差人重新换一块呢。”
“看不出你不懂如何教女儿,倒很会摆弄装饰!”陈润早憋了一肚子火,他生性圆滑,长袖善舞,别说是勾栏瓦子,就是在官场中也从来没碰过这等软钉子,一口恶气正好发作到她身上,手指了璎珠袅娜的后背,“这就是你调教出来的宝贝?什么善解人意温柔乖巧,今天差些给我惹出大祸!”
“怎么了,到底出了什么事?”春娘吓一跳,看他的脸色不善,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好回去骂璎珠,“下贱胚子,越大越糊涂了,今天到底闯了什么祸?还不快去向陈公子道歉,别再等我抽你!”
“你也知道我是下贱胚子?既然如此,当初就该打发我到楼下去做生意,和那些行夫走卒打交道,至少他们还懂得敢做敢当!”
“你这是在骂我咯?”陈润生笑起来,“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好货了?我非要找你才行吗?或许你觉得自己是拿到了什么把柄,可以在我面前挺腰子说话了,告诉你,就算今天你死这里,我都不怕官府来问罪!”
“公子息怒,千万别生气。”春娘听他说得声音都响了,实实的动了真气,她是脂皮画曲里滚打了二十年的人精子,手段又毒辣,晓得惹闹客人,尤其像陈润生这种有身家背景的贵客的后果,当下再不多说,冲过去照着璎珠的脸,‘啪啪’即是两记耳光,掴得她身子后抑,险些跌倒。
“原以为你是个听话的人,什么时候也学会顶嘴撒泼了?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对面站的是什么人,不要脸的烂货,今天非揭了你的皮不可!”她连声高唤,碧桃立刻拧身下楼,真去找人来抽璎珠。
无论她们怎么闹,陈润生只是笑,他虽然容貌清秀体态风流,实在是个心机深沉胸有城府的人,今天也是真动了气,抱定主意静观其变,非要敲一敲这个女子的硬骨头。
不过一会儿,碧桃便领着两个龟奴匆匆上楼,一个手里捧了针线包,另一个肩上却架了条板登,问春娘,“要怎么来?”
烟花柳巷每个妓院都有自己的规矩,连拷打也各有特色名目繁多,讲究的是入骨不入肤,打得痛心彻骨却不能皮开肉绽,伤口越小越好,以便第二天还要接客,到了芙蓉阁便是出名的千丝万缕,即是将人绑在特制的板登上,丝毫动弹不得,然后用最细的绣花针对着皮肤针针刺入,少至几十针,多至上百针,刺得鲜血点点,最后用白布抹去血渍,将整个人浸到洒了盐的水桶里去,受罚者痛至骨髓却留不下伤疤,只要进了芙蓉阁的女子,多多少少都吃过这个苦,真正谈虎变色。
“先扎她四十针,看她还敢嘴硬!”春娘决心要替陈润生出气,手段自然不会软。
璎珠一见要吃亏,迅速拧身立到窗前。
“怎么,想吓唬我?”春娘狞笑,“别忘了上次那个柳安安,也装腔作势地想迫我,你知道我是怎么对付她的,她要服毒,我便让她服毒,不肯吃就叫人塞进去,再用清水狠狠的灌上五大碗,上头灌,下头用脚碾,污水挤了一地,你看她可是死不了?今天你也想尝尝这个滋味?”
“知道你心狠手辣,自从进了这个门后我可曾违拗过你半分?凡进芙蓉阁的姐妹都是在你手上吃几针的,独独我身上一粒针眼也没有,全是因为我识相听话,给人方便自己方便,原以为大家相安无事也能混一场,谁知今天你竟然为了几句狠话便不分青红皂白的为难我,你以为我真会怕你?我真舍不得死?”她轻蔑地扫了房中所有人一眼,又定定地看了陈润生一下,“公子,你很有本事,你瞧过活人死吗?”忽然手扶了窗沿,双足一蹬从窗口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