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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容我醉时眠 ...

  •   容我醉时眠。

      文/顾回暖

      很多很多年后,我在日夜生活的小屋门前回头远眺,一抬眼便可看见山那边血红的夕阳,和大片大片的竹林。尽管我已经很久没有踏入那片竹林了,竹林内的景象我大多都已经忘记,只是我知,有一个人,他永远会在那片竹林里,守着那个石桌,那个故事,以及那一个晚上,洒落了一地的月光。

      他永远会在那里。

      壹

      秋日的阳光总是温柔萧瑟,落在身上,会让人莫名便生出一阵凉薄的暖意来。骑马走在乡间小路,看游人两三,小贩的吆喝总是繁杂而悦耳,自己是很享受这种凡世的烟火的感觉。我总是不明白,为何总有些人总爱把自己装得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无论这个人武功有多高,有多么受人崇敬,这一切总是凡人给他的,为何他又要把自己与凡人划分开来呢。

      而在我眼前的就是这么一个人。他总是那样一副清冷出尘的模样,抿着嘴唇,不哭也不笑,似乎这世间再也找不到能牵动他的情绪的事物来。不过我的猜测或许是对的,这个人,名满天下的剑客,风间醉,脸上的表情似乎从来没有变化过。无论当他在寻常客栈中歇息,还是面对着成千上万的敌人时,眉头都不曾动一下。

      值得一提的是,他舞剑的时候很美,很美很美——没错,我总是认为,他在迎战的时候,并不是战斗,他只是在用他的剑击退敌人,而往往让人关注的,不是敌人和剑本身,而是他。他在舞剑的时候有多美,我实在无法用我匮乏的言语描述出来,只是在看他舞剑的时候,你就会在不知不觉中爱上他。即便天下人对他第一剑客的名号多有不服,可是他们也承认,风间醉舞剑的时候,便只是轻描淡写地看你一眼,你的魂便也会心甘情愿地被他勾了去。

      当然,会让人心甘情愿勾去魂魄的人,往往都长得很美。
      风间醉长得很美。或者说,他长得很好看。

      可是让我心甘情愿跟着他的原因,并不因为他的脸。尽管我也是女人,我也很喜欢欣赏美的事物,尽管我也承认,我在世上苟活许久,却没有见过比风间醉更好看的人。
      我跟着风间醉很久,他每天只做五件事,吃饭,睡觉,方便,练剑,还有一直向着西走。他知道我一直在跟着他,他从来也不阻止,也不表现出任何不耐或是喜悦,于是我便一直跟着他。

      当然,他也知道我跟着他是为了什么。
      为了他的剑。准确的来说,是剑法。
      我说过,他舞剑的时候很美。这当然不仅仅是因为他长得很好看。

      还因为他的剑法,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剑法。
      他的剑也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剑。
      他的剑法和他的剑的名字是一样的。

      他的剑叫做风花。

      贰

      他的剑往上一挑,在那人出神的间隙破空一刺,在几乎要到达那人喉头的时候,那人身子一偏,轻轻松松便躲过了他费心的攻击,袍袖一掠,便带过一阵风,重新见光的时候,只见那人悠然地坐在石桌上,拿起一壶酒便往嘴里灌,笑吟吟地说,你的剑法进步不少。

      他没来由地便一阵懊恼。他知道自己在不断地进步,可是他还是懊恼。自己似乎永远也无法超过他。从小到大,自己为了练剑不知付出了多少精力和时间,为的便是出人头地,成为人们口中的天下第一,尽管他已经很出名,可是他知道,只要眼前这个人在世上活着,他便永远无法成为真正的天下第一。这个叫江雪的男人,将永远凌驾于自己之上,好像永世的诅咒,挥散不去。

      可是他又不得不佩服江雪。同时也不得不承认,无论自己如何努力,也无法超越他。
      他实在是一个很绝的男人。

      用来形容江雪的词有很多,只是他又觉得那些词用在他身上显得鄙俗了。英俊显得小家子气,才华横溢恭维的成分又过重,温柔也不甚贴切。若说一定要用些什么形容他的话,风间醉觉得,江雪人如其名,“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他便像冬日江边萧瑟的第一场雪,缠绵清冷,又像相思崖终日屹立的雪松,这样一个谪仙似的人,竟像……竟像是随时会羽化归去一般。

      不论是谁,即便是样貌不俗的自己,在他面前,也不免会感到羞愧的吧。风间醉暗暗想道。

      只是江雪却丝毫露出丝毫鄙夷的神色来,他只是饮一口酒,笑道,“这些年你在江湖中行走,见到了不少新鲜的事吧。”
      风间醉很自然的答道,“是有很多和这里不一样的事物。”

      “你可定了意中人了?”
      这样直截了当的问题让他呆愣了片刻,他很快便回过神来,笑笑,“自然定了。”顿了顿,笑容里染上了幸福的神色,“那是很好的人,你不用担心。”
      于是江雪便也笑了,似乎也是很开心的模样,“那样很好。”

      风间醉再回首去看江雪,却仿佛觉得,那人的眉眼间像是染上了寂寥的颜色,连着唇边的微笑,也变得萧索清冷起来。只是一转眼,那人却又是那样出尘的,似乎随时会归去一般的神色。

      “我突然也想去江湖走一趟。”
      “去江湖做什么?你不是发誓此生不出相思崖么?”
      江雪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自顾自的饮了一口酒,径自说道,“你不是很想学那剑法么。你陪我去见一个故人后,我便把那剑法教给你。”

      叁

      我跟着风间醉走了很久很久。他还是一直向西走,他每天还是只做五件事,吃饭,睡觉,方便,练剑,一直向西走。他似乎从未对这五件事感到厌倦过,而且看来也没有停止这样下去的打算。唯一一次我看见他破例是在冬日第一场雪来临之时,他坐在一颗雪松下,轻轻擦着剑鞘上已经落了雪花的风花剑,一擦便是一整天。

      他做这些事似乎都很有耐心。可是我已经沉不住气。
      我想的一直很简单,我要用我的毅力打动这个名满天下的剑客,得到他的世上独一无二的风花剑法,然后成为与他一样强大的人。为此我可以付出一切。
      如今想来我总是那样可笑的。也许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我总是一厢情愿的以为,自己必须变得强大,自己要得到很多很多的力量。可是我从来就没有想过,我变强大以后要做什么,我的力量会让我得到什么,失去什么,而即便我真的成了世上最强大的人又会如何呢,也不过是一个爱而不得的伤心人罢了。

      可是那时的我尚年轻,做事总是不顾后果的。
      于是在某一个刚下完雪的傍晚,我用我引以为傲的剑,在风间醉面前击退了前来向他挑衅的敌人。我总是思想简单,我认为自己的不俗的剑法会得到这位剑客的青睐——有哪位贤人是不爱才的呢?

      于是我成功的引起了风间醉的注意。
      其实我远远不仅是引起了他的注意,当那些敌人被我击退以后,我回头看见风间醉竟呆愣在一旁,紧紧地看着我,他似乎惊愕得要说不出话来。只是那惊愕的神色仅仅是维持了一瞬,他脸上很快便又出现那种清冷的,不食人间烟火的神色来。

      只是后来,我才知道,他那时候并不是看着我,他只是在看着我的剑罢了。

      后来我才明白,其实我对他的全部意义,也不过是那把剑而已。

      肆

      “这是什么?”他问。
      江雪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擦拭自己手中的剑。
      风间醉拿起手中的书,翻开第一页,几个字便跃入眼中:风花剑法。再往后翻几页,都是那人平日用的剑招。他心中大喜,急急把剑法翻到最后,却失望地发现剑法最后一半的纸上是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怎么只有半本?”他不解。
      江雪只是笑笑,把手中的剑递给风间醉,“这是风花剑。”
      他刚接过剑,才发现江雪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又多了一把剑,他还没反应过来,那男子便顺手挽了一个剑花,一招“长虹贯日”递了过来。
      他急忙反手一挡,一上来便是风花剑法第一式:云破月来。

      后来风间醉回忆起那日晚上,却也实在无法言明那人舞剑时的风姿了。他只记得那夜风清月明,那人在你退我进之间,竟然是连眉目也是倦倦的,似是氲上了薄薄的雾霭。

      他总是听见世人说他舞剑的时候出尘潇洒,便是自己所有的,便也愿意让他夺了去。他却总是不以为意的。
      若说飘逸出尘,还有谁能及得上那个人呢。而自己,也不过是学了他的几分才得此谬赞,而他真正的风骨,自己是永远也学不会了罢。
      而他只是记得,那日晚上相思崖的竹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月光落在那人的身上,自己看着,竟觉得似乎便连时间也静止了一般。

      后来江雪倚在石桌上,长时间的消耗似乎让他变得十分疲惫了。他单身撑着头,摇摇欲坠,清冷的月光在他身后,融融地落了一地。
      他擦拭着风花剑,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为什么剑谱只有半本?”

      而那人却已经沉沉睡去了。

      伍

      后来风间醉问我,“你知道你这剑的名字么?”
      我一时哑然,却回答不上来。我的佩剑一直是我的骄傲,那是用上好的寒铁锻造的利刃,削发如泥。可是娘把这把剑交给我的时候却没有告诉我,这剑的名字。而我,却也没有认真想过这把剑的名字。因为我一直觉得,剑便是剑,有没有名字,它的作用也不会改变。

      可是我不知道,每一把剑对每个人的意义,都是不相同的。
      那一刻我感到莫名的挫败,我辛辛苦苦追随这位剑客跋涉万里,而让他正眼看我,却是因为我的剑。可是无论如何,我都要把握这个机会。与其随口编一个名字,倒不如告诉他实情,“……我不知道。”
      然后我看见他笑了,他仿佛早就料到我会这样回答他。于是他静静地擦拭着我的剑,告诉我,“你的这把剑,叫雪月。”

      雪月剑。
      我看着风间醉,发现他那样好看的脸上,又出现了那样寂寞的神色。于是我突然又想到,他的剑叫风花。
      风花雪月。雪月风花。

      我听见他对我说,“你和我一起走,待事成以后,我便把剑法教给你。”
      那一刻我几乎要激动得从凳子上跳起来——我的梦想,我苦苦追寻了多年的梦想,很快就要实现了。我很快就要成为天下第一的剑客,成为像他一样的人。
      可是眼前这个来实现我的梦想的人,竟像是毫不在意一般,他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一句改变了一个人的一生的话。我只知道,他坐在那里,怔怔地看着我的剑,连眉目都是萧瑟的,可是我又从他的眼中看到了光,温柔却炫目的光。

      然后我看见他带着那样寂寥的神色,用那样温柔的目光看着我的剑,自言自语地说道。
      “原来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你啊,在过了那样久以后,还是那样寂寞的啊……”
      我知道,那时他的温柔绝不是对着我的,可是我忍不住想,如果有一天,他也会对我露出这样温柔的神情,我的所有,便也定会心甘情愿被他拿了去。

      可是,即便我给了所有,他也一定不会在乎吧。我转念又想。

      陆

      后来,江雪和风间醉离开了相思崖。
      江雪没有告诉他他们的目的地到底是哪里,风间醉也没有问。私心里风间醉很是享受和江雪在一起的时间,仿佛和他在一起,渺渺尘世不过是过眼云烟。不过几壶清酒,一张石几,把酒言欢,时间竟也飞似的离去了。

      所以他想,便是地狱,有他陪伴,便也不过如此罢。
      他们一开始漫无目的地乱逛,从人烟稀少的村庄一直到繁华的江南。到后来,江雪告诉他,他要去拜访的第一位故人,叫嫣然。

      风间醉蓦地红了脸。
      骑马来到江南小筑已是黄昏时光,有三两捕鱼的渔人从乡间小径走过,哼唱着流传的歌谣。小筑的门却是紧闭着的,风间醉上前敲了敲门,却没有人应答。江雪不以为意地笑笑,便站在门前一直等着,一等便等到了天昏。

      直到夜晚,小筑里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声音,“我是人间惆怅客。”
      江雪高声答道,“知君何事泪纵横。”
      过了一会儿,便有个布衣钗裙的女子来开了门,见到江雪却也是毫不惊讶的模样,只笑道,“你果然来了。”
      江雪也笑道,“是的,我还把他带来了,”顿了顿,脸上的笑意更浓,“可是我怎么也想不到,你竟也忍心让你的未婚夫在门外等了这么久。”

      女子却也不骄不躁,只清凌凌地笑道,“可是你问问他,他心中还有我这个未婚妻没有?”

      风间醉原本赭色的脸似乎又红了几分。
      嫣然却只是笑吟吟地看着他,“可是我会等,”她笑得很是温柔,“我说过,我一直都会等你。”
      嫣然嫣然,这女子初见时,便如同这名字一般,娇艳明媚,自己不是不倾心的。自己给了她千金般的承诺,让她甘为自己隐居在这江南小筑中,再也不过问江湖事。可是他却一直拖延着,拖延着她应该得到的幸福,只是她还是这样贤淑温柔地等着,似乎就真的要等到地老天荒沧海桑田去。自己又怎么能不感到羞愧呢。

      却听见江雪笑道,“我要和嫣然进屋说几句话,你在外面等等我罢。”

      他便那样呆呆地看着江雪和嫣然进屋去了,他在风中有些恍惚地想,自己这样漂泊的生活到底要到什么时候呢。自己现在对江湖事也不怎么过问了,可是到底还有些什么,在牵绊自己往外跑。想到这里的时候,他抬头看了看江南小筑,一盏纱灯映出房内两人的身影,夜色深了,似乎又给窗边的身影笼上影影绰绰的雾。

      可是他知道,无论那身影多么朦胧,他总是能马上认出那个人的身影来的。想到这里,他脑子里又浮现出那个人不食人间烟火,飘逸出尘的模样来。那样绝世的风姿,将是自己一生所仰望的吧。想到这里,他心中不由得又泛起阵阵酸意。

      哪怕只是和你并肩而行……也是那样困难的事情。

      他们从江南小筑离开的时候天空已经成了灰沉沉的一片,夜深人静,风间醉骑着马在前方开路,偶尔有萤火点点,夏蝉阵鸣,马蹄在地上发出的声响,一阵又一阵。
      他提着灯笼,听见江雪在他身后说道,“祝你和她白头到老,子孙满堂。”
      “嗯。”
      “对她……好些罢。”
      “会的。”
      “醉。”
      “嗯?”
      “还记得……那个地方么?”
      “……嗯。”
      “我们回那里看一看吧,”他听见他说,“回来以后,你就和嫣然成亲吧。”

      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马蹄在地上发出的声响,一阵又一阵。

      柒

      风间醉和我在一起了。
      我说的在一起意思很简单,他开始付我的住宿的银两,与我并肩前行——即便我还是一如既往地跟着他向西走,从来没有间断。我想,无论引起我是以何种方式引起他的注意,我终究是向自己的梦想前进了一步。

      除了这个,我和他之间几乎没有太大的变化。我会和他坐在同一张桌子上用食,偶尔也会和他攀谈几句。
      比如说,有一次我问他:“你这样一直往西走,是要去哪里?”
      他怔了怔,答道,“相思崖。”
      我想了想,自己从未听说过相思崖这个地方,便忍不住又问:“你去那里做什么?”

      “去找一位故人。”他答得很绝。顿了顿,他又说道,“他是雪月剑的主人。”
      他这样毫不顾忌地说出这样的话来,实在很绝。可是他身上有我的梦想,我也不能说些什么。于是我便随口说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是一个……”我看见他脸上又出现那种寂寥的神色,仿佛失去了保护的孩童般的迷惘神色,他兀自喃喃,“他是一个……”

      我定定地看着他,看见他似乎极力想要回想着什么,却又实在想不起来了,只能苦笑道,“原来,过了那样久,我连他的模样,也已经逐渐分明的淡忘了啊……”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笑。笑得那样苦涩无奈,任谁看了也会觉得悲伤。
      然后我又想,他真的很好看。

      那天晚上,我看见他不像往常一样练剑。他站在客栈外的青山山头,一直望着西边,望得那样出神。望了很久很久以后,我看见他拿出竹笛,吹了一首曲子。说是曲子,可是他吹得并不连贯,歌不成歌,调不成调,好像一个人失去了什么,仓皇哭泣,断断续续的模样。于是我也站在他身后,听着他吹那悲伤的调子,一直到夜深。

      那样单纯的缅怀和悲伤。那个人必定是让人难忘的。

      捌

      转眼便到了秋天。
      江雪打一伞,立在小石桥上,笑得云淡风轻,“过了这么久……这里果然和记忆中的,全然不同了。”
      他也笑笑,“只是这小石桥还在,一切都还是差不多的。”
      他听见江雪说,“不……可是我们,都已经不一样了。”
      都已经不一样了。他还是那个谪仙似的人,可是他已经不一样了。

      秋雨迷蒙,淅淅沥沥地落在竹枝伞上,那伞上描的的是士大夫上好的墨梅图,雨水间歇沿着骨节分明的伞沿滑下,落到地上,一点,两点,三四点。如同珠落玉盘,一点,两点,三四点。点点滴滴,惆怅至天明。
      江雪回首对他笑,“你知道关于石桥,有一个很是风流的传说?”
      风间醉道,“我自然是不知道的,你说罢。”

      “传说佛祖在道德圆满前,一日在一座石桥上偶遇了一位少女,以那少女明艳姿容,使得佛祖对其一见倾心,竟是差些要将修为毁去了。只是后来却还是不得不返天去了,走之前他说了一句话……①”他说到这里,竟停住了,没有再说下去。

      “他说了什么?”风间醉忍不住问。

      原本一直背对着他的人此时却转过身来,竹枝伞下是一双清澈的眼,他看着他,嘴边含了一缕笑,一字一顿道,“佛祖说,我愿化作石桥,受五百年风吹,受五百年雨打,受五百年日晒,只为那人从桥上走过。②”

      说罢,他便没有再说什么,从怀袖中拿出一枝竹笛,缓缓地吹起来,悦耳却凉薄的调子。
      秋日本就阵阵寒凉,风间醉在伞下看向他,只觉那人笑得那样寂寞,于是淡淡的凉意从身体处一寸一寸渗入,直到骨髓里去了。江雪立在桥头,当真似冬日第一场纷扬的大雪,那样寂寞,那样萧瑟。只是即便在这样清冷的时分,他仍似要羽化仙去似的。他才发现他自己其实从来就不懂他,不懂他苦苦追寻的是什么,不懂他为何就突然那样悲伤,不懂他为什么只给了他半本剑谱,不懂这石桥,对他来说,到底是如何悲凉而无奈的意义。

      他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你看,我们这不是到了我们从前一直生活的地方么。要开怀些才对。”
      而那人竟好似听不见他的话,只望着远方平静无波的湖面,兀自喃喃道,“秋日过了,冬日雪霁之日,亦不远了罢。”

      他又听见他说,“我们以前便是一直在这里,习武,生活,玩耍,打闹……若是一直这样下去,何尝不是好事呢。”
      他说,“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何这样执着于从前那些飘渺的时光……我们,早就不是当初的模样吧。”
      他听见他说,“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前,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花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若是人亦不在了,又能如何呢。不过两三惆怅,不如归去。”
      他说,“醉,愿你长乐未央,花好月圆,一生不尽。这人世苍茫,你平安喜乐,无忧无虑,就是我最大的期盼。”

      秋雨萧瑟,他只觉江雪长身玉立,却似是要融入清冷秋色中了。那时他便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觉得这个谪仙般的人物,要离他而去了。
      他的预感一向很准。
      在冬日雪霁之时,那谪仙般的人,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便消失不见了。

      玖

      我们到达相思崖那日天气晴好,那日风间醉和往日的冷面人物大迳相庭,一扫之前寂寥的神色。他的英俊的脸上出现了很是少见的笑容,他竟高兴得如同孩童一般,舍弃了轻功和剑,像一个凡人一般,一步一步地攀上了那险峻的相思崖。

      我跟着他踏上了覆满青苔的台阶,我看得出他很高兴,比任何时候都要高兴。于是我又忍不住想,那个故人,能让他如此奋不顾身的故人,必定是非常了不起的人物。
      这样想着,便到了山顶,山顶种有大片大片的竹林,即便是到了冬日,却依旧挺拔。郁郁葱葱,覆盖了大片的土地。

      当真美若仙境。

      他看见竹林,一开始孩子般的兴奋逐渐消失了,可是他还是很高兴的。他微笑着走进了竹林,我来不及思索,便跟了上去。
      那竹林当真是个奇妙的地方。一路有小桥流水,草屋稀疏,偶尔有不知名的鸟儿落在枝叶上唱歌,一派生机。竹林的主人定是个奇人,在如此偏僻的山崖上,生活得一派惬意,想来并不简单。

      不得不承认,我对这个竹林的主人很好奇。更让人好奇的是,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物,让天下第一剑客风间醉如此牵肠挂肚,露出这样温柔而寂寥的神情呢。
      一路往前走,在我以为再也走不到尽头时,风间醉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这似乎就是竹林的尽头了,和这竹林一样,并没有太多装饰,不过一张石桌,两张石凳,如此这般,便构成了所有。
      能在这样清幽的山崖上隐居的人,生活该是多么的寂寥啊!

      可是竹林的主人呢。
      我看见风间醉坐在石凳上,竟是平静得出奇。

      或许他早就知道了吧。或者说,他早就猜到了。
      那个人已经死了。已经死了很久很久。

      我在竹林一个隐秘的地方找到了一个简陋的墓碑。墓碑上空空的,没有立碑人的姓名,也没有写是谁的墓碑。只是一个空落落的一个墓碑罢了。
      可是不用问,这便是这竹林主人,也是风间醉心心念念的那位故人的墓碑罢。
      我一时竟呆愣在原地,不禁为这两人感到惋惜,我知道,风间醉对这个人,定是有极深厚的感情。后来不论如何分离的,他苦苦追寻了这么久,最后只寻到了这一方墓碑,怎么不让人感到悲伤呢。
      风间醉竟也似不管不顾了一般,我只看见袍袖一掠,他便倚在了那墓碑旁。
      他笑得很温柔,我这才看清他的真实面目。
      褪去了表面的寂寥和萧瑟,他也不过是红尘中,一个用尽了一生只为追寻一个答案的寂寞的人罢了。

      他径自说道,“原来我找了那么多年,放弃了那么多……也不过是寻到了你的一方墓碑罢了。”
      他说,“你总是先我一步的……当年你让我娶嫣然,也是希望在你离去后,我能如你所愿一般,平安喜乐,无忧无虑吧。”
      他说,“可是我偏偏就是不要如你的愿。”
      他说,“以前我总是不懂你,不懂你做的一切。而你……你总是要先我一步离去,待你消失后,我又追着你,才想明白了很多事……原来这尘世间,无论是谁,都是那样寂寞的啊……你消失了,我就成了天下第一,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就好像你所说的,一切都回不来了。都没有用了。你不在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他把脸贴在冰冷的石碑上,低声喃喃,“可是没有关系,我在这里守着你,和你永远在一起……从前的一切,也就回来了。”

      他说着说着,便兀自笑了,却又像一个孩童般,笑出了眼泪。
      他倚着墓碑,絮絮叨叨了许多,一念便是一天。

      而我站在一旁,却已经动弹不得。

      风间醉看着我笑,还是那样不然尘埃的模样,“这本剑谱,你拿去罢。”我略低头,便发现一本剑谱在我手中,翻开一看,四个大字跃入眼中:风花剑法。
      我拿着那剑谱,心中五味杂陈,却听见他说,“这剑谱后半本是空的……叫雪月剑法,那本剑谱,你的娘已经交给你了罢。我看过你的剑法,应该是不会出错的。”

      而我,在一旁却开始淡淡地苦笑。

      风间醉一开始,便是什么都知道的吧。

      我的娘,就是嫣然。
      我听过娘说起这个剑客的故事。当年那位谪仙一般的人物离去后,这位剑客竟像疯了似地,抛下了未婚妻,抛下了他在江湖的一切,去寻找那位故人去了。一找,便是二十年。
      江湖人都说,这个剑客是疯魔了,放着大好的前程不要,去追寻一个飘渺的答案。可是他们都不知道,有的人就是这样的,总有什么牵绊着他,为了那个人,什么都不要。
      而江雪。何尝不是一样的呢。
      彼时的那人,心心念念的,也不过是他们单纯的旧时光罢了。可是毕竟那剑客已经不一样了,他想的,也不过是让那个人平安喜乐,再无忧愁。而自己即便是含憾而去,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时我尚年幼,听着这个故事,天真的问娘,为什么那位剑客竟可以这样干脆的抛下这一切,只为了去找一个人呢。娘那时只是笑笑,看向一旁还在为粮食忙碌的爹,静静地说,这世间总有那么一些人,一些事,值得让人奋不顾身的去追随。有的人,一追便是一辈子,有的人,却因为懦弱而放弃了。她顿了顿,又说,我是很羡慕那些奋不顾身的人的,因为我知,我这辈子,永远不能做到。

      那个谪仙般的人物,若不是真心的希望那人好,又怎会把那雪月剑托付给我娘。
      ——他毕竟已经,在留下了那样缱绻的答案和感情后,真的离去了。
      可是有些人,到底是追了一生,即便只是一个萧瑟的墓碑,可是当初的一切,也已经回来了。
      我看见他的泪,顺着墓碑划出了痕迹,他却笑着说,“你是不是猜到了开头,却没猜到这结局……可是没有关系的吧,因为我会一直陪着你,这样,从前的一切,都回来了……”
      而这个故事,则注定这样草草收场。就像那萧瑟的笛声一般,那个飘渺的人,含笑留下了永远的谜题,绝代的风华还没有让人挽留,便施施然离去了。

      我无法再说些什么。我还能说些什么呢,这一切和我都是无关的,我不过是一个看客,一切都结束了。那个人会一直在相思崖,和另一个人,永永远远地在一起。我现在应该去练剑,练成了后,我便是天下第一的剑客,国士无双。

      走出竹林的时候我回头看,只是看见一行白鹭飞上了青天,相思崖烟雨朦胧,一层一层的白雾笼罩着竹林,美得竟不似人间。唯一让人庆幸的是,他们终于在一起。
      可是我却还是流泪了,因为我发现,那个寂寥而温柔的笑,将永远在我的记忆之中,挥散不去。
      我又想起了娘说,有的人,总是那样奋不顾身的就追了一辈子。

      可是,相思崖的竹林,也会一年复一年的翠绿。

      拾

      很多年以后。当真是很久很久以后了。
      我的鬓边已经生出了白色的发丝,在一日早晨梳洗时,我才发觉,自己原来已经在不知不觉老去。

      很多很多年后,我在日夜生活的小屋门前回头远眺,一抬眼便可看见山那边血红的夕阳,和大片大片的竹林。尽管我已经很久没有踏入那片竹林了,竹林内的景象我大多都已经忘记,只是我知,有一个人,他永远会在那片竹林里,守着那个石桌,那个故事,以及那一个晚上,洒落了一地的月光。

      他永远会在那里。
      而我也永远会在这里。

      后来,我翻开雪月剑法,那是我不知道第几次翻开这本剑谱。翻到最后一页,却抑制不住地落下泪来。
      于是泪水所渲染之处,一滴一滴蔓延开了痕迹,有一些小字渐渐浮现出来。朦胧却清晰,一如多年前那人在石桥上寂寥出尘的面容,在秋雨中逐渐分明。

      “我愿化作石桥,受五百年风吹,受五百年雨打,受五百年日晒,只为那人从桥上走过。②”

      ——永生永世,至死不渝。

      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容我醉时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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