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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

  •   家这个概念对马小萌来说并不清晰。
      小时候她跟着父母搬来搬去,总是刚刚熟悉了一块地方就又挪了窝。九岁那年父母离婚,她跟妈妈搬出了原来的家,十二岁那年又跟着她去加拿大投奔了早就移民过去的两个舅舅、离开了熟悉的故土。在那儿过了几年安定日子,交了几个同龄朋友,却又在十七岁那年因为一个突发事件回了国。回来之后的这些年里,她依旧没有找到家的感觉,因为原来这个本就概念模糊的家里她最爱的人、也是这个世界上她最爱的人……她的哥哥,死了。
      哥哥比她大两岁。从小都向着她、护着她,最喜欢叫她做的事就是在他参加课后体育活动的时候她在操场边上大声喊“我哥最棒了。”长大一点后,即便他有很多时候都不爱带着她跟男孩子们一起玩,却也从来没真的扔下过她。父母离婚那天,他抱着她叭嗒叭嗒掉眼泪,还偷偷把她一直吵着闹着跟他要的那块玉佩挂在了她的脖子上……后来她才从妈妈那儿知道那块玉佩是老马家的家传信物,传男不传女。
      马小萌和妈妈飞赴加拿大的那天,爸爸带着哥哥到机场来送她们。这一辈子,她只见哥哥嚎啕大哭过这么一次。好在隔年暑假,爸爸让哥哥来了加拿大,兄妹俩重聚了整整一个半月。她使出浑身解数把学会的新玩意教给哥哥,游泳、滑板、骑马,带他玩遍了她想要跟他分享的每一个地方。她把混着猪肉的香肠掺到他的炒饭里骗他吃,结果他一闻就闻出味儿来了,严厉地数落了她一顿、却没舍得骂她。她还从二舅家偷了两瓶啤酒回来怂恿他破戒,这一次他没坚持住,因为他也一直很好奇啤酒的滋味。
      哥哥学习成绩优异。高三那年,妈妈和爸爸商量等他毕业后就把他接到加拿大来念大学。兄妹俩为即将到来的相聚而憧憬满满,还商量好了要念同一所大学、挑好了这个暑假的度假目的地。可就在他即将参加高考的时刻,在一场绵延不断的低烧后被查出得了急性白血病,立刻住进了重症病房。
      马小萌记得噩耗是一个夜深人静的半夜里传来的。妈妈在接到电话的当场就崩溃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边哭一边破口大骂爸爸是个眼里只有钱的混帐东西、根本不配当爹。对此她完全赞同,而且到现在还记恨着父亲。她一直都知道自己是被他遗弃的孩子,因为对他来说儿子比女儿重要,事业比家庭重要。可结果怎样?到最后他差点什么都没了。
      为了救哥哥,妈妈带着她火速回国,下飞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医院做骨髓配型,结果证明她果然是这个世界上和哥哥最亲的人。
      尽管做了骨髓移植,可接下去的四年里哥哥还是在病榻上渡过的。头发掉了长、长了掉,出了这家医院又进了那家医院。反反复复的病情把全家人都折磨得筋疲力尽,而辗转求医的过程以及无底洞一样的医药费也让爸爸的精力和财力大打折扣,不得不贱卖了他的厂子和两处房产。现在他们上海住的这套房子还是妈妈名下的产业。
      哥哥生病期间,马小萌在他的指导下在国内完成了高中学业,然后又不顾他的反对、拾起他未尽的愿望考入了一所本地大学念信息管理。
      她的学业刚刚及半,哥哥就去世了。去世的前一天,他的精神出奇的好,白天还要她扶他到楼下的喷水池边坐了一会儿。在那儿,他拉着她的手说:去加拿大吧,念你喜欢的专业,将来做你喜欢的工作。她当时不知道那是哥哥最后的遗愿,还夸张地鼓着腮帮子道:你是怕我将来在计算机领域出人头地、盖过你的风头对吧?哥哥笑而不答,像小时候那样抱了抱她。
      哥哥走了,马小萌的心也从那天开始永远地空了一半。她恨父亲,有多种多样的理由恨他,但最恨他的一点就是:如果他多花那么一点点时间关注哥哥的话,就会知道他病了,就能让他得到及时的救治,他就不会死。
      当初妈妈曾竭力争取过带他们兄妹俩一起去加拿大,可爸爸坚决不同意,口口声声地马家长、马家短,气得妈妈带着她暴走他乡。而让马小萌撞破脑袋都想不通的是:哥哥的去世竟然把早就号称感情破裂的父母又重新联系到了一起!
      好吧,她知道他们两个都是中年丧子,需要彼此的慰籍和温暖。可既然是这样,当初为什么还要分手、把汪洋大海硬生生地横亘在她和哥哥之间呢?在他们相互取暖、舔舐伤口的时候,谁来拥抱她、给她温暖、填补她破碎的心呢?她,失去了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啊!
      每个人都有不想被触及的伤痛。这些家事就是马小萌难以愈合的心病,所以几乎从不跟人谈及,即便是宣小磊也仅仅知道她曾有过一个哥哥。虽然他有强烈的控制欲,但也很体贴,从不问她为什么是曾有,更没问她失去之后是怎么过的、将来打算怎么过。就像她仅仅知道他的左腿在膝关节处被截断了,右腿也有伤、经常需要打着厚厚的护膝做保护,但她也从不问他是怎么弄的、曾发生过什么可怕的事。别的都不说,光凭这点他们就彼此都知道对方懂自己,所以他们会成为好朋友、好哥们儿。

      因为已是深夜,地铁和公交车都停运了。等马小萌排了长长的队坐上出租车的时候已是将近凌晨一点了。新年钟声早已敲过,春晚也结束了。
      从机场出来后,一路上到处是各种烟花爆竹的碎片,红殷殷的铺满了路面。道路两旁甚至中央还活动着不少大人小孩的身影,乐呵呵、喜洋洋的笑脸在车窗外一闪而过。天上时不时会有绚烂而短暂的烟花绽放,把市区本就狭窄的夜空挤得满满的、好不拥挤。
      马小萌的心在这片喧闹和喜庆的声光效果中越来越寂寥,想到最后一次跟哥哥一起放爆竹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顿时热泪盈眶。她知道自己家今年依旧不放烟花爆竹……自从这个家里唯一的儿子过世后,他们家就再没放过这些东西,因为每个人都受不了这种喜庆的气氛。
      爸妈见了马小萌都显得很高兴,但她还是可以从父亲的身上感觉到一丝疏离感。两年多前,她大学一毕业就不顾父母的反对,迫不及待地离开了这个早就不觉得温暖的家,独自一人到父母离婚前最后逗留的那个城市去生活。她希望抓住那越来越淡的对哥哥的记忆、不让它从指缝里溜走。临走前父女俩大吵了一架,彼此都说了不少相当伤感情的话,自此就一直疏离着……比过去更疏离。
      但当她坐到桌边看着一桌原封未动的饭菜时,眼泪还是飞快地占据了她的眼眶,使得她不得不借口忘了洗手而到厕所里暂避了一会儿,等心情平复后才重新坐下。
      一家三口安安静静地吃了顿迟到的团圆饭,屋外已经越来越零星的爆竹声把屋里的气氛衬托得更加冷清。

      年初一早上,马小萌还抱着被子呼呼大睡的时候就接到了宣小磊打来的电话,让她颇为吃惊。彼此拜过年后,她笑着问:“宣少爷,还没到午饭时间你怎么就起来了?”
      “每年初一我都这么早起。”宣小磊的声音里还带着明显的下床气。“一大圈长辈等着我去给他们磕头呢,不起来能行么?”
      马小萌想起宣小磊是他这一辈儿里的长房长孙,家族任务相当重大。当然,跪下磕头这个动作对他来说应该也很痛苦。但她还是笑了,因为想到了昨天晚上才结交的那个宋桦……唉,这两只还真是很像啊很像。嗯,不知道那个宋楠会不会也是家里的长房长孙呢?“啧啧,说得多委屈似的,红包你也没少收呀!”
      “你来代我磕,红包都归你,我还另外给你劳务费,磕一个头五百!”宣小磊不依不饶地拿她当出气筒。
      “去!大过年的来找堵是吧?”马小萌倍感无语。
      宣小磊默了默,再开口时情绪已调整了不少。“你在哪儿?到家了吗?”
      “早到了,正睡得香呢,被你的电话吵醒了。”
      宣小磊嘿嘿一笑,一点抱歉的意思都没有,问:“想我不?”
      “……”
      “一个礼拜不能见面呢!”宣小磊提醒道:“年前也好些日子没见了。”
      “好吧,我知道你想我了。为了报答你对我的想念,我要对你说:宣小磊,我也想你了。”马小萌屈服了。这家伙就不能痛快点儿、直接点儿表达他的意思么?不过被他这么一提,她果然觉得很想他。
      宣小磊在电话那头笑了一阵,颇满意的样子。“你真的要到初七才回来?”
      “看情况吧!”马小萌自己也不确定行程为何。
      “你那儿冷不?”
      “还行,跟你那儿应该差不多吧!”
      电话那头忽然寂静了。
      “喂?”马小萌看了看屏幕上的通话状态,纳闷了,明明没断线啊!“喂喂?”
      “其实,我挺想来上海的。”宣小磊终于开口了。
      马小萌愣了愣,有点摸不着头脑地道:“那就来呗?我带你去逛外滩、逛城隍庙、爬东方明珠。”
      “饶了我吧!”宣小磊悻悻然,跟着又叽咕了一句:“我讨厌坐飞机。”
      “呃……”马小萌在想他的伤腿和坐飞机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但很快就被他的下一句话打断了这种猜测。
      “我讨厌过任何金属探测器,”宣小磊的声音难得的低落。“每次都得查半天,有时候还要把假肢脱下来。”
      “……”马小萌张口结舌了。这是她第一次听他主动提及自己的不便,也是第一次知晓这样的安检情节。
      “你玩儿开心点儿!”宣小磊的声音又恢复到了常态。“可以的话就顺道踅摸个上海男人给你把那件事办了,”他笑了。“听说上海男人都挺温柔的。”
      “宣三石!”马小萌只来得及冲他嚷嚷了这么一句那头就挂了,气得她把手机甩开了老远。
      缩回被窝里的时候,她的耳畔又回响起宣小磊刚才那段低落的语气,心生生地抽痛了起来。她想,他大概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儿了,或许是早上的一连串跪拜让他筋疲力尽了吧?

      宋桦果然打电话来约马小萌玩儿了,年初三下午打来的,约她晚上去新天地泡吧。
      马小萌考虑了一会儿,答应了。她家除了她的一个姨妈之外就没什么亲戚在上海了,昨天她和爸妈已经去姨妈家拜过年了。姨妈的回访在明天,所以今晚是空档期。何况宣小磊不是鼓励她扩大社交圈么……叫她踅摸个上海男人把那件事办了应该就是这个意思吧?虽然宋桦不是上海男人,她对他也一点儿都没有非分之想——就算是有,对这个类型男人的那点念想也早被宣大少爷给填满且绰绰有余了——但交朋友也是一种非常有益于身心的社交活动呀!
      晚上九点,仔细打扮过的马小萌准时抵达了约定地点。她以前来过新天地,对这儿的感想就是:如果你不把自己拾掇得“弹眼落睛”(作者按:上海方言,出挑、令人惊讶的意思)就不好意思在这儿转悠。
      她在酒吧门口站了足有一刻钟才把宋桦给等来,期间她百无聊赖地用手机自拍了一张自以为妩媚的照片彩信给了宣小磊,主题就是:狩猎中。宣小磊的回复很快,只有一串“……”。
      尽管宋桦一来就叠声跟马小萌道歉,并解释了一堆迟到的原因,但她心里还是有点小小的不快。这个世界应该还是个男人等女人天经地义的世界吧?而且不得不说,宣小磊的一贯准时已经把她给惯坏了,以至于对男人的迟到几乎零容忍。
      与宋桦一起出现的还有三男一女,清一色的老外,但来自于不同国家,听说都是来上海完成他们的什么实习的。一见到马小萌就从不同角度夸赞了她一番,有说她漂亮的、有说她体型好的、还有说她衣着时髦的,就算其中有礼貌和恭维的成份,但还是把马小萌听得相当飘飘然。
      “你又不同了。”宋桦是最后陈词的那个,用欣赏的眼光把马小萌上下扫了好几遍,摇头叹息道:“这就是为什么我还是喜欢中国女人。”
      马小萌狐疑地看了他一会儿,皱皱眉问:“什么意思?中国女人怎么吸引到你了?”
      “变化多端。”宋桦笑了。
      马小萌窘着脸问:“变化多端是夸奖么?”
      “绝对是!”宋桦很严肃地点头。“是对所有中国女性的夸奖。”
      虽然是不同的语言,但马小萌还是在第一时间又一次地想到了宣小磊。
      那晚,他们玩得很开心,三个多小时里辗转了四家酒吧,然后又去卡拉OK抱着麦吼了一个多小时、又灌了一堆啤酒酒下去,终于都挂了。
      马小萌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凌晨三点多了。尽管她试图保持最轻最快捷的动作把自己弄进屋,但还是吵醒了另一间屋里的爸妈。
      只听房门一声轻响,爸爸披着睡衣出来了。看到马小萌步履摇晃、眼神呆滞、面红耳赤的样子,他狠狠皱了皱眉,却什么也没说,径自到厨房倒了杯温水放到了她屋里的床头柜上便悻悻地回屋了。
      马小萌对着他合上的房门无声地嗤笑了一声,一步三摇地回到房里,噗通一声栽倒在床上睡了过去。睡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他之所以不管她喝没喝酒、吃没吃猪肉、跟什么人出去玩到这么晚,都只是因为她是女儿、是早就被他遗弃的那个孩子。

  • 作者有话要说:  小磊之殇以后会揭晓,表着急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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