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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野地浮踪

      “巧红!巧儿!回家吃饭了!……”

      巧红她娘站在墙围子外边往家赶着鸡,边喊着她放学未归的闺女。这时候家家都点起了灯火,太阳在山边遮个半脸儿,只亮了半边天。
      隔壁二强子娘也从屋里出来,抖擞着湿衣服朝巧红娘问道:“巧儿她娘,巧儿还没回来啊?我家二强子老早就倔驴一样奔回来了。”
      巧红娘站在那儿搓着手,望向昏暗的山岗,也没有看到围子里的鸡又一贼脑袋一贼脑袋的溜了出来。

      星星都出来了。

      这儿离村子有几里地远,巧红她爹扶着她娘在黑压压的林子里摸索着。两点火光在林子里一闪一闪,活吓人。这几个小时里,巧红娘一把泪一把鼻涕——巧红还未找到!
      天快亮了,是巧红爹背着巧红娘回到村子里的。村子里只有稀稀疏疏几点火光。尽管在晨曦之中烘托出农家小院的灯火温馨,但对于巧红这个家庭来说,无疑是一个晴天霹雳!
      他们到了自家门前一推屋门,又惊又喜。巧红散乱着头发,草沫藏在发丝之间,满身脏兮兮的坐在桌子旁。巧红见到她爹娘时几乎是从凳子上跳起来的,随后“哇”的一声就哭了,而一直伏在巧红爹背上的巧红娘听到巧红的哭声,重重的跌落在地上,连滚带爬的和巧红抱在了一起。
      巧红什么也没说,她只是放学回家时头痛的要命,本来是要在路边休息一会儿的,但没想到就睡着了。爹娘也什么都没有问,孩子嘛,十六岁正是刻苦读书的时候,如今到城里干个什么也不容易,所以觉得大概是巧红学习压力大的缘故。

      公鸡站在屋顶上昂首挺胸的厥着大屁股一遍遍叫着太阳,太阳才肯露出半个脸。巧红背着书包从自家屋中走出,拖着困倦的身子,经过一帮小孩子身边又退了回去。
      其实几个小屁孩在一起玩倒没什么稀奇的,稀奇就稀奇在那几个孩子蹲成了圆圈,围着一只蝙蝠,那蝙蝠的翅膀被撑得好大,石块压着边角,黑色的小身躯只能“吱吱”的反抗,可谁听得懂它在说什么呢?孩子们用木棍撑开他的嘴,使劲往它嘴里塞着小石子,可怜的小东西嘴角的毛都被血染湿了,单薄的小翅膀上净是被孩子们戳的洞,小爪在石块间无奈的一张一合。
      虽然,巧红不喜欢这种黑乎乎、又丑又邪恶的小东西,但它毕竟太可怜了,于是巧红很理直气壮的对着孩子们吼道:“小子们,你们在做什么?不放了它,我就……”可巧红还没说完,那帮小孩子已经闹哄哄的散了,大概是被巧红那双伸出像蝙蝠似的手给吓到了吧。
      巧红得意着,心想,到底还是一群孩子,巧红又笑着蹲了下来,一点点小心的把石块从那只蝙蝠身上拾走,巧红只是拾石块,她并不敢碰它。拿开最后一块石块的瞬间,那蝙蝠兀自从地上扑腾起,但并没有飞起来,随后就在地上兀自喘气,小石子从它嘴里一块块脱落了出来,它飞不起来了。刚才可把巧红吓了一惊,它的翅膀在扑起的瞬间,差一点就打在了巧红的脸上,巧红一个机灵坐在了地上,才免了这一记。巧红拾起书包快步向前走去,连头也不敢再回一下,只留那只蝙蝠趴在地上喘着气。
      巧红并没注意,那帮孩子没有罢休,他们并没有离开。

      整整一天,巧红完全没有心思听课,她脑子里满是那只奄奄一息的蝙蝠,它被塞石子的仇恨,被戳翅膀的恶怒,那眼神愤怒得想把它跟前伤害它的人撕开。
      一直,一直,一直都是。
      太阳还没落山,天是粉红色的,几只归巢的鸟儿带来了学校放学的锣声,巧红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书包,想尽快回家。
      事情总不是一帆风顺的。
      回村的只有一条小路,横在林子间,天早成了暗蓝色,只有几缕余红不愿抹去,林子里枝枝杈杈的把天粉碎成了无数小片,夹在枝杈间,哪里都是一片昏暗。
      “咯——”一只白色的大鸟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张着巨大的白翼在半空扑腾,那双有力的白翼扑腾下了无数条树上的细枝,几经周折落在地上发出“啪”的声音,穿过树杈子匆匆消失在幽暗的林子后。巧红吓得连声也不敢出,坐在地上缩成一团,牢牢揣着书包,就这样看着那只大白鸟扑进他的视线又扑出她的视线。
      有好大一会儿,巧红才从地上哆嗦着起来,腿打着转,脑子也昏沉沉打着转,巧红还是忍不住朝林子深处望了望,竟然有想追去一探究竟的想法,不论对那只鸟的去向再怎么好奇,她还是告诉自己:好奇害死猫!
      更何况林子后面就是那条围着村子好几辈的河,那是条比村子寿命长得多的多的河,并不大,但难免还是让人敬而远之。
      巧红也不晓得自己是怎样回到村子的,连腿上、胳膊上被划破皮的伤口隐隐发出的抗议,也没有感觉。
      她还记得,她到村口的时候没人注意到她,大家都在围着村长听村长开会。而巧红也只是听说要修什么佛,好像还和什么河有关。
      她只记得这么多,一进家门就栽头睡了。
      她做了一个梦,一个不知道该怎样形容的梦,是绚丽的,也是壮观的,但也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诡异。
      她梦见了一尊金佛,好高好大,金灿灿的,但它座落在水里,是看上去像是一条河的水,那条河真的很像很像村子外树林边的那一条小河,她算知道什么叫做金碧辉煌了,那沉落在水下的金佛,那灿灿金光映得整条河都是金色的,就连河两岸的木草都是一片灿烂,河像一块很大的黄色水晶,带着金子的宝贵和吉祥。那光照亮了巧红头上的一片天,真叫人刺眼。
      她也顾不得眼睛的刺眼,趴在河岸边连眼也不眨,瞧着那座金佛,仿佛只要她合一下眼,那金佛就飞走了似的。她就那么看着看着,突然河水互相撞击起来,连河岸也在微微颤抖着,巧红从一种“呆滞”的状态中反映过来,连连向后退,河岸都是一片金光,草木在风里打转,哗哗哗哗,声响不绝,巧红就那么瞪着、呆着,让那座金佛一点一点从水里冒出来,映入自己的瞳孔,河水从金佛的头上倾落下来,发出巨大的声音,压过了草木。四周越来越耀眼,越来越耀眼……
      睁开眼时,月亮已经暗淡了,天,鱼肚一般开始泛白。
      巧红坐在被窝里回想着这个梦,觉得很神奇,但神在哪自己也说不上来,后来她就给自己找了个解释,大概是昨天听到大家伙说修什么佛的缘故吧。总之,夜梦金佛,按老一辈的说法这是好事。
      于是,像往常一样,高高兴兴的起床,上学。

      从那以后,巧红每天上学、放学时都能听见从河那边传来的呼呼的声音,那是村民们在一点一点的凿着水下的河石,他们要在水下建一尊佛。
      在一条保护村子的古河修一尊佛,这真的是很理所当然的事。之所以是尊金佛,是因为传说这条不算大的河的河床内部都是金子,但究竟是不是,这个谁也不知道。
      日子就在一声声凿石声中被凿去了。

      半个月里,日子过得风平浪静,没有一丝波澜。
      大人们干着农活,小孩们识着大字,偶尔谁家少只鸡,偶尔谁家小孩子从院围子里舔着油乎乎的手指头出来。

      巧红还在睡着,屋外一片漆黑,在离巧红家只隔一道篱笆栏的小屋子里,传出一声近似疯狂的尖叫——我家二强子找不到了。
      这一声,把乡里乡亲全给叫了起来,各家都提着灯匆忙赶来,看发生了什么事。
      巧红让这一声吓得再无睡意,也披了件衣服出了屋。
      二强子他娘在她家院里坐着,时不时就打两个滚,哭天抹泪的。村民们也都急的不得了,又是安慰,又是帮忙出去找的。
      二强子他娘说,最近二强子每天放学就跟着大伙在河边干两个小时的活儿才回家,起初只是以为小孩子贪玩回家晚,而且,对男孩子也比较放心,可能在外面野玩儿过了,就直接上学去了。但这都两天了全无音信。
      大伙找了几座山也没找到。
      好几天了,村长蹲在二强子家门口吧哒吧哒不停抽着旱烟,一根接着一根,满地的烟灰被风刮走了再落一地。
      相亲们都在沉浸在二强子失踪的哀伤里,毕竟远亲不如近邻,这些人几乎都是祖上几辈子守着这片山,这个小村庄。就算二强子娘哭得再惊天动地,二强子爹再谩骂不休,也没有人去埋怨,大家都很安静。
      但让人不安的是,二强子失踪还不到一周,村头看驴的大傻也不见了,有人说四天没见到他了。大傻从小没家,脑子也有点问题,大伙可怜他,就让他在村口照看推磨的两头驴。自从大伙开始去修建河佛,他就总是给大伙送送干粮,照看照看东西,如今连人也不见了。
      对于大傻的失踪大伙没有去寻找,也没有表个什么态,反而像卸下了一个大包袱。
      以后的日子,山里总会有男人们寻找的喊声,河边的凿石声还是一天一天的凿着,凿的人心慌。
      似乎慢慢的成了司空见贯,今天他家少个儿子,明天她家少个闺女。那些村里的姨妈姑婆再也沉不住气了,每天在村子里骂神驱鬼,她们小声的嘀咕着关于那河的、关于那佛的,还有关于那些失踪的村民的,小心翼翼却故意让别人听见。
      当初要热热闹闹的修那尊佛的不也是她们吗?有些人就是这样。

      村长什么也没说过,只是抽烟,不停的抽,每个人都不敢大声说出来,但每个人心里都很清楚。
      巧红的四叔也不见了,一个从小就爱抱着巧红满村转悠的男人,巧红那天哭得很痛,哭着哭着睡着了,睡着了。她又见到那尊佛了,还是那么壮丽,那么金光刺眼,带着不可比拟的尊贵与祥和。
      这次和那次不同,她看到佛的脸开始从水中一点点冒出,让她心蹦蹦的跳着,她闭上眼向着佛祈求,祈求村子可以平静些,她就那么十指相合的念叨着:“大慈大悲的佛主,请您保佑……”那种希望被破灭的感动就像孩子找不到躲在树丛后的母亲一样,在她微笑着睁开眼的时候,都赐予了她。什么希望都没有!——那座金佛已经全部露出了水面,真的就像寺庙里的佛像一样,很祥和,但祥和的脸上唯独少了只眼睛,于是那本该属于一只眼睛的部分就光秃秃的成了一块疙瘩,就少了只眼而已,足以让这尊佛的表情突然显得很狰狞,巧红忐忑着心,迅速打量眼前这尊金佛,他……他……,巧红就那么瞪着眼张着嘴吓瘫了。
      他……他的莲花宝座……在水中,是一个个没有脚的尸体堆积而成的,他们就那么耷拉着身子搭在佛的脚下。
      这是佛吗?巧红心里只能这么想了。
      巧红惊醒了,带着做了一半的梦奔出门。尖叫着,哭喊着,没有人,她发觉整个村子都是空的。太阳已经是黄昏的夕阳了,今天没有母亲叫她起床上学,没有父亲送她出村口,没有乡亲扛着锄头下地,一夜之间,这条村子都成了死寂的含意,一夜之间,她泪洒湿了领子,直觉告诉她,一定和那条河有关系。
      一路都没停下喘口气,她忘了什么叫疲惫,只一味奔跑,不想后果,一味冲进那片林子。
      在日月交换的黯光中,林子的深幽、阴森对她已经没有任何作用了。她踏出一路落叶的声音,突然几声很微小的“吱吱”声,很细小的声音却带着种尖锐,巧红在听到这声音的一瞬间停下了奔跑的步子,这声音她在哪里听过,但记不起来。
      于是,她犹豫的转头,不由一身冷汗,离自己不足几步远的一片草丛里趴着只蝙蝠,就是巧红在家门口见到的那一只,她敢打赌,因为它嘴角的毛是秃着的,是被小孩们用石子弄掉的,而且……而且它比原先更可怕,它翅膀上的那一对小爪已经没了,是被什么给截去的,只留下两点血迹,在地上趴着带着邪恶的眼神扑打着漏风的翅膀,朝巧红“吱吱”的叫着,它那眼神真的是再也激不起人的一点同情。
      巧红一点点向后退着,尽量远离那小东西,但那小东西似乎都要把喉咙撑破,一阵莫名的风借着淡月光袭卷而来,诡异的冷,把草丛吹得左摇一下右摆一下,而这时,就像有东西从草丛中踏过一样,还不是一两个,在草丛间把草撩开了个缝隙,而后那些草像松开了束缚又弹了回去,它们也像鼓风,但巧红认定这绝对不是风,可自己又没看到,只是有东西“哗哗”的穿过了那片草丛。
      当风停下的时候,所有草不再摇摆,一切静得让人更恐惧,那只蝙蝠不见了,其实不是不见了,巧红走近时才看清了,她多么希望自己没看清啊,刚刚还拼死搏活的小东西如今就在刚才的位子上粘在地上,像只被风干过后的腊肉,薄薄的一片,黑色的小身躯。
      巧红顾不得那蝙蝠了,她明白自己不能躲在任何一个地方久了,于是她开始继续寻找那条河。当她转过身时更吃惊的事发生了,身后一片还未寻找的林子不见了,成了一条河,那条被称做保护村子的河,这不是自己要找的吗?为什么还有种不敢上前的感觉。
      她告诉自己只能这一搏了,于是向那条河奔去,跑到一半时,她真的再也不敢上前一步了,腿打着转,并没有瘫在地上,已经没什么知觉了。
      墨汁般的河水哗哗流着,自北向南,黑色的河水中漂着一只又一只雪白的脚,一沉一浮,时而落入波浪中,时而跃在浪尖上,尽管这段时间以来,巧红对某些事已经司空见贯了,但这些……未免太过份了。
      似乎就是那么一瞬间的事,整个河都亮堂了,黑色的水掩不住自河底发出的金光。其实这已经足以让巧红想到下面要发生的事了,她不敢上前,也不能后退,腿似乎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她就那么以一种绝望的呆懈的看着一个个人从水里冒出来,从墨汁般的水中拼命挤出的金光暗暗的照在那些“人”身上,他们身上,那是一针针绣成的花。粗粗细细的线在它们光秃秃的身上缝出口袋、领子、花纹……,每一段线从肉里出从肉里陷……,像一个个没了生命的木偶娃娃斜斜拐拐的从河中踱步而来,有的摔倒后就和那些白花花的脚一块被河水带走了,而另一批就又从水中出来了,那些白色的脚在它们之间穿行,它们在那些脚中蹁步……
      转身离开似乎是不可能了,巧红已经看到了,在她身后的一棵棵老树上,那些藤条每根藤上都串着一具死尸,他们像一只只被洗过的白条鸡,光着身子,没有脚,从小腿腕的地方开始,下面什么都没了。
      那些人的面容巧红再熟悉不过了,那是从小陪伴她的村民,还有里世世代代开凿河佛的人,他们组成了一片白色的林。也有二强、有四叔,包括生她养她的父母,他们一只只都像白条鸡,失去了双脚的挂着。
      巧红的腿已经不抖了,也动不了,她只是欲哭无泪,只是望着头顶的天,无奈的被那些东西一点点逼近,他们歪邪着身子蠕动着浮肿的像湿馒头似的残缺嘴唇说:佛魔无异,魔由心生,佛亦成魔……

      后记
      我是巧红。
      不知道为什么,我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嗯……
      不知道它是不是个梦,因为它太过真实了。像一双隐形的手拉着我,把我带入一个恐怖的境界里,有意无意的让我看到些什么。
      好吧,就算它是个梦吧。
      我梦见了爹娘出来找我,因为我放学没有回家,我给爹娘说我头昏在路边休息了会,其实我听见了村长和一帮人在河边的谈话,我还梦见了蝙蝠。你知道的,我很讨厌这东西,它太丑太邪恶。我还梦见那只蝙蝠死了,死得很惨。
      梦见一条河,是村外的那一条河,也是村长在那和人谈话的河,里面有好多好多的脚,人的脚,那些人就是从一双双脚里踱来的,河里的水很黑,但依旧遮不住水下的金佛,我梦见二强子还有四叔他们都死了,没有脚,被树木的枝条绑着挂在树上,你说恐怖不恐怖?
      我就跑,有一个脚步声从草丛里追我,后来……
      后来我也记不太清楚了。总之,村子里的人死的死,失踪的失踪,后来都被吊在树上没了脚。
      而我现在正在家外站着,天黑了,我听着四叔、二强子他们都在安慰我娘,村长也在,他说,早点把孩子葬了吧。他说的孩子可能就在躺在屋里很久了的那个和我一般模样的女儿吧。后来,村长就拿着铁揪带其他人走了,他们说,明儿一早还要早起去建河佛呢!
      真是的,从我身边过也不理我,当我是空气吗?我正撒着娇气,我娘从大屋子里冲了出来,我爹拼命拦着她,他俩儿都摔在了地上,把地上的鸡惊得“扑咯扑咯”的,我爹喊着“巧他娘,巧他娘”,他在哭,我娘哭得更是吓人,边哭边冲着村长他们的步子叫道:“修什么河佛?你们会遭到报应的!……”
      我娘她从门里冲出来,竟然从我的身子里冲出来,莫非,我真死了……
      我娘一声声叫着我,可我已经不是我了,我不由自主的已经走出了出生和成长15年的土院子,我真的很想告诉村长他们,那河佛修不得,那条河更是动不得,他不会带来什么福气,只会牵动出埋禁在河下的怨灵,难道我的离开对他们来说不是一种警告吗……
      但我真的开不了口,因为我的四周围没有什么村子,只有前方一条笔直的路,扳着我的脚向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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