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丁小莫

1、第 1 章

　　静安殿里灯火通明，孔吉眼中的仇恨再一次被点燃。凛冽的秋风让他更清醒地意识到仇恨的侵蚀已经让他无法再回头。
　　最后看了眼静安殿的灯火，孔吉轻轻推开门进入自己那间漆黑的房间。他极不情愿地拿出火折子，虽然他已经喜欢上黑暗了。因为只有在黑暗中，他才能忘记自己处在多么荒谬，多么尴尬的境地。
　　可是现在他还是点亮了烛台，因为他听到了从衣柜中传来的小声的呜咽声。他很平静地打开了柜门。
　　她，一个一脸疲惫，满身伤痕的女人。她的眼神他永远忘不了，他甚至有些羡慕这个女人。她可以肆无忌惮地用那种怨毒的目光仇视着王——这个世界的主宰。
　　看到他的那一瞬，她的眼神忽然变了，变得哀怨，变得脆弱，仿佛加工到极致的水晶，一碰就会碎裂。那眼角的一滴泪是水晶的碎片吗？为什么那么美丽，美丽得有些残忍。
　　他没有说话，可是她从他的眼中看到了同情。只是同情而已吗？她有些失望了。
　　他轻轻把她抱出来，身上的伤口无情地撕碎了她那张冷若冰霜的面具。可是她没有叫出声来，她已经学会了不再在别人面前表现出自己的软弱，即使他也不行。
　　他感觉到她那剧烈的颤抖了吧！她的身体是那样的轻，好象水气一般随时可能被空气带走。他小心地用清水洗净她的伤口。轻微的动作也会让伤口苏醒过来，一寸一寸撕咬她的神经。那一条条鞭痕就象一张张血盆大口，那因仇恨而沸腾的鲜血坦然地暴露在他的面前。
　　上完药后，她有些感激地看着这个男人。他记不记得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已经不是那个可以驰骋草原英姿飒爽的慕云娅了。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的只是一副躯壳，一副为了族人为了父亲报仇的躯壳。他们已经错过了，十年之前就已经错过了。也许他们原本就不应该遇见，如果那次不是因为自己的任性，那她就不必为了这个牵挂而动摇自己报仇的决心。

　　一个月下来，他一直很细心地照顾她，细心地让他自己也有些不知所措了。为什么心中开始有了牵挂呢？他放弃自尊，卑躬屈膝地进宫成为一个地位最低的小丑，只是为了能有机会杀了王。可是为什么现在害怕真的会有机会出现呢？因为心底的那份留恋？
　　“我们做个交易吧！”没有想到，十年之后的重逢，这竟会是他们说的第一句话。
　　“我不想和任何人有任何关系。”他的话有些底气不足。他真的不知道寂寞的可怕吗？每当午夜惊醒的时候，他多希望有人可以在他身边，让他有个依靠。
　　“以你或我一个人的力量，根本不可能杀得了王。你和我都没有办法选择。”孔吉，你明白吗？我们永远都是小卒，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可是，可是慕云娅，你又在做什么。你是在找靠近他的理由吗？你怎么可以忘记族人的血债，怎么可以忘记父亲的惨死。你不是一直都认为自己可以坚强地扛起一切的吗？为什么你再次遇见他的时候你就动摇了？你以为你逃得开宿命吗？
　　“交易的条件是什么？帮我杀了王之后，你要我为你做什么？”
　　“带我离开这里。杀了王之后，你要活着带我离开这里。”可以离开吗？她已经开始嘲笑自己说的话了。
　　“我不能答应你。”为什么要拒绝她？她的条件只是带她离开而已。为什么自己的心会这么痛呢？自己也曾答应过一个女孩带她离开，可是最终却变成一个永远也无法履行的承诺了。慕云娅，你会原谅我吗？
　　“那我明天就回凌烟阁了！谢谢你一个月的照顾，今晚就算是对你的报答吧！”她紧紧地抱住了他，包裹在一颗死去的心的竟然是如此灵动的一个身体。
　　熟悉的气息让他恍然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夏天。倔强的哈那族姑娘，带她到中原四处游历的承诺，恋恋不舍的回眸，那尘封的记忆像洪水般涌出来。心开始无法控制他的身体了。他只想抱着她，亲吻她，不再让她离开。
　　不，她不是我的慕云娅，慕云娅已经死了。他猛然推开她，茫然地看着她的脸。也许不是她的错，可是慕云娅的死，父亲的死都是这个拥有征服天下的美貌的女人造成的。为什么自己要对她抱歉。他一把拉过她，粗暴地亲吻她。这个让王出动千军万马，不惜血洗哈那部但始终无法得到的女人却轻易地躺在自己的怀里。他感到了一丝复仇的快感。
　　她身上的伤痕已经愈合，他开始有些憎恨这个完美得连伤痕都无法染指的身体。洁白的牙在她的左肩上留下了几个很深很深的伤口，他要在她的身体上留下自己的印记，让它嘲笑王的无能为力。鲜血从牙齿留下的血洞中涌出来，像朵梅花般缓缓绽开。他的嘴唇碰那灼烈的血突然化开了。另一个身体的温暖开始在他的身体里荡漾开来。他那空虚的躯体开始充实起来，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依恋一个人的身体。他的唇贴上她的唇她嘴角的的血留进他的嘴里，咸的，涩的，亦如他们的命运。
　　夜还未完全褪去，慕云娅轻轻起身准备离开。可是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小心地触摸着他的脸。他的脸很美，让她都有些嫉妒了。
　　她强迫自己离开，告诉自己不可以再依恋，他的身体，他的心。可是她发现自己的意志突然之间变得不堪一击，根本力不从心。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的。她需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已经把她的心塞得满满的。凌烟阁早已鸡飞狗跳了吧。
　　“你居然还会回来！”声音里透着不可置疑的威严。可是只有她知道，王永远无法堂堂正正地面对自己。
　　“为什么不回来？这个凌烟阁不是为我建的吗？既然伤好了当然要回来！我说过要亲眼看着你怎样痛苦地死去。”每个字都是锐利的冰锥，即使不能划破皮肤，也能让他不寒而栗。
　　“你就那么恨我吗？即使我怎么做都无法补偿吗？”听她提到受伤的事，王再次为自己那天鞭打她的事后悔不已。本来盛怒不已的他态度缓和下来。
　　“补偿？有意义吗？你能补偿我父亲和族人的生命？”
　　“我告诉过你，我只是太想要得到你才会犯下那样的错。”平日高高在上的王居然为自己辩解。慕云娅不由冷笑起来。凌烟，这个绝美的名字也无法配得上这么动人的笑靥。
　　“为了得到我，你让哈那部血流成河，让我的父亲为了我在族人面前以死谢罪。你太可怕了！”她再次试图激怒他。她宁愿他杀了自己，也不愿再受他任何恩惠。
　　“我真的让你感到害怕吗？”是心痛，心碎还是心殇？王留下了他身平第一滴泪。这也是宿命吗？他生来就是这个世界的主宰，征服这个世界的神。可是当他第一眼看见受伤晕倒的慕云娅的时候，他彻底沦陷了。为了她，他不顾群臣的反对，贸然出兵哈那部。为了她，他决然地杀了自己一直敬重的太傅。他为了他，放弃了王的尊严，一直等着她心甘情愿地接受自己。可是，他没有等到他想得到的结果。他第一次感到挫败，彻底的挫败。
　　他失落地离开了凌烟阁，那个为他的爱情建造的宫殿。

　　“为什么那样对他？如果想杀了他，你就必须让他信任你。”夜幕中是穿着一袭黑衣的孔吉。几缕凌乱的长发遮住他的左眼。俊美的脸上呈现出酒醉后的红晕。
　　“你既然已经接近他了，为什么不杀了他？你进宫不就是为了杀他报仇吗？”慕云娅不再理会他，对着镜子继续装扮自己那张苍白的脸。
　　他拿过她手中的黛石，左手轻轻托起她的下鄂，专注地为她描眉。恍然间，她以为她等到了自己的幸福。可是她清楚地知道这种幸福轻轻地一握就会象细沙般从手中溜走，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你的脸很美，可是太美的东西容易遭上天的妒忌。如果不是因为你的美丽，你也许会是个很幸福的女人。”他小心地抚摸她的脸，如瓷的肌肤在他的手里变得鲜活起来。
　　天已经完全亮了，如果不是唇上依稀留有的他的气息和眼角的泪痕，她会以为之前的一个时辰只是她的梦。
　　说过不再留恋他的，为什么自己做不到？慕云娅再次为自己的懦弱而自责不已。
　　镜中的那张更加憔悴脸，水仙一般傲视周围的一切。这张脸是我的吗？为什么我那么恨它？它抢走了我的一切，可是我却没有任何办法。这就是我的宿命吗？
　　血从金步摇上滴到慕云娅洁白的罗裙上，很美，很美的颜色。脸上那道深深的殷红的血痕，如一抹夕阳般绚丽。为什么连伤口都可以这么美丽呢？上天给她太多别人无法企及的东西，那就代表她无法得到别人触手可及的幸福吧！
　　伤口还在渗出鲜血，可是她的脸已经冻结。她知道自己的结局已经注定了。她会后悔吗？族中的长老曾告诫过自己不可以离开部族。可是自己还是任性地不顾那个预言偷偷溜出来。如果没有那次出走，她不会遇见王，也就不会有哈那部的浩劫了。可是，她也不会遇见孔吉了。那她的生活又会怎样呢？不知道，即使知道又怎样呢？宿命，她注定逃不开的。
　　王的心情已经平复了。因为那个人的话吗？他叫什么名字呢？好象很熟悉。他的脸很美，美得让人不想把目光移开。如果他是个女子，该会迷住多少男人。因为即便是现在，自己已经有些着迷了。
　　王轻轻推开了门，慕云娅如陨落的花瓣一般漂浮在水池中，脸上的血痕异常残忍。
　　“你的一切都是我的,包括你的生命.你没有权利放弃它.”看着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慕云娅,王心痛地对她吼道.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如果我知道我会带给你这么多痛苦,我宁愿不曾遇见你.
　　“你的?你是主宰一切的王又怎样?现在的慕云娅是靠哈那族人的怨念活下去的.”她摸着自己脸上那条深深的伤口,心里也在一阵阵的抽搐.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为什么?为什么还要给我杀你的机会?如果不发生这些事情,也许我会心甘情愿地待在你的身边.
　　可是想起父亲,仇恨再次刺痛了她的神经.她继续强忍着泪水,带上她早已熟悉的冷若冰霜的面具.
　　“你也会心痛了吗?我伤害自己你会心痛吗?那你知道我父亲在我的面前自刎的时候我有多心痛吗?”是父亲坚持留下了生来就被诅咒的我,可是我却成为杀害他的凶手.为什么我总是受到命运一次次的捉弄.
　　“那你现在的所作所为不会让你的父亲心痛吗？”挣扎着爬起来的云娅的脸上多了五个鲜红的指印。他无法忍受她因为报仇而待在自己的身边，她难道看不到自己的用心吗？
　　“心痛？心死了还会痛吗？”她不去理会脸颊上灼烈的疼痛，继续抬起她高傲的头。
　　王紧紧地抱住了眼前的这个可怜的女人，因为从她的眼睛看到了疲倦看到了伤痛。他的唇在她的泪水中沦陷，锦缎的撕裂声在夜的静谧中显得格外凄凉。
　　她真的是属于自己的吗？他在无数的夜里这么想着。当自己这么近的拥抱她的时候，为什么没有一丝欢喜呢？
　　慕云娅没有任何反抗，她知道注定发生的一切即将发生 。
　　王触电般地跌倒在地，她左肩的齿痕将他的隐忍，宽容彻底摧毁。“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他到底是谁？”
　　“一个同样仇恨你的男人。看来，我终于对了一次。毁掉我自己才是对你真正的报复。”慕云娅缓缓地步入水池，再次将头浸入刺骨的池水中，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冷静下来。

　　静安殿里，没有昔日的华丽，凌乱的书卷散落一地。没有了力量的王就象一个自暴自弃的醉汉任由烈酒淹没自己的意识。孔吉静静地做在王的身旁，看着那个他日夜想要杀死的人。
　　她到底要干什么？孔吉忍不住担心起这个有着相同命运的女人。
　　“陛下如果要喝酒，应该叫我才是！”一身红色轻纱的慕云娅在光影的交错中分外妖艳。这是她第一次来到静安殿这个象征着绝对权利的地方，不过，也会是最后一次吧！
　　孔吉惊讶地看着这个惊为天人的女子，哪个才是真正的她呢？那个脆弱的让人心疼的可怜女子，冷若冰霜的孤傲仙子，还是这个惊艳的黑夜里的妖姬？
　　王没有理会她的话，而是在孔吉的搀扶下挣扎着爬了起来。他已经对她绝望了吧？他不知道，她也不知道。
　　琥珀色的葡萄酒在夜光杯中旋转，浓郁的酒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王接过她手中的酒杯，却转身递给了一旁的孔吉。孔吉错谔到看着王。
　　慕云娅抢过孔吉的酒杯。“你是什么身份？还不快下去。”孔吉的出现完全出乎她的意料，王对他的态度也让她疑惑不已。可是今天的计划不可以改变，她无暇再思考其它的事。
　　“他是什么身份与你无关。从今以后你就待在凌烟阁，永远不许出来。”王用力地抓住她的手，第一次正视她的目光。
　　可是。。。。。。。
　　“你先下去吧！”王还是没有办法拒绝她的要求。孔吉心领神会地起身离开，心却留了下来。
　　“看来你已经做出决定了！”再也看不见孔吉的身影之后，王恢复以往威严的神情。
　　“是的。有些事应该要有人去做。”慕云娅很平静，平静得让人窒息。
　　“有些时候，有些事明明不想做，却不得不做。其实我并不想出兵哈那族。可是王的尊严不容许任何人挑战。即使我知道会永远失去你，可我已经不能回头。”语气中是无奈的苍凉。
　　“我还有一个疑问，你已经知道孔吉的身份，为什么还把他留在身边。”
　　“这算是履行对太傅的承诺。即使当初有多么的不愿意，可是下令杀他的还是我。我知道他一直想杀我报仇。可是你们两个太象了。因为我对你们有过恩惠，所以你们注定在仇恨的折磨中犹豫不已。”他们为什么都那么傻呢？
　　“那你为什么还要把酒给他？”
　　“因为我想确定你是否真的下定决心了。不过我真的失望，你真的决定抛开一切了！”
　　“那你还愿意和我喝这杯酒吗？”长长的水袖中露出她如玉般的手，轻轻端起了酒杯。
　　“当然，我从来没有拒绝过你的要求。即使你现在你想要我的命。”王毫不犹豫地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她也举起了酒杯，温润的唇触到香醇的葡萄酒，笑靥如午夜的曼佗罗妖冶地盛开了.
　　孔雀翎,一个很美的名字.可是越美的东西越有毒.
　　紧接着是酒杯碎裂的声音在静安殿的上空回荡。她如飞雪般飘落，跌倒在王的怀里。
　　“为什么？你。。。。。”王惊异地看着怀里这个渐渐失去重量的女子。
　　“其实有毒的是杯子，你没有发现我手中的杯子泛着蓝光吗？”仿佛小孩成功捉弄了大人的得意神情。
　　“为什么不杀我？”
　　“我累了，不想报仇了！哈那族的人不应该为仇恨而活着的。而且我不希望他再痛苦了。我和他是同一种人，我明白他的痛苦。就象他明白我永远不会杀你一样。”眼神有些迷离。
　　“你真的那么爱他吗？”这句话几乎是哀号出来的。
　　“我也不知道。只知道他是我十年来一直思念的人。思念本来就有魔力，给自己的暗示多了，也就真的发现已经爱上一个人了。”她的嘴唇变成了绛紫色，气息也变得微弱。
　　“帮我把这个交给他吧！”眼神中第一次流露出哀求的神情。

　　“哈那族有一个风俗，女子将她的匕首送给男子代表将自己的未来托付给那个人。我给你的匕首你还保留着吗？也许来世你可以凭它找到我。
　　答应我，好好活下去好吗？
　　你说过会带我一起游历的，今生已经没有机会了。希望来世我们不要错过好吗？”
　　泪已经浸透了孔吉手中的白绢，墨迹慢慢漫开，是世上最美的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