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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自古情深总缘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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朶蒙王子回到突厥后不久,觊觎中原多年的始毕可汗便决意发兵攻打雁门关。尚未从东征高句丽的巨大耗损中复原的中原军队节节溃败,战事表呈到杨广手中时,满朝文武竟无人敢请求出战!
突厥,是一个彪悍野蛮的游牧民族,体内奔腾着好斗嗜杀的血液。对这个生长在蛮荒之地的种族而言,中原富庶的财粮与宜人气候无疑具有极大的诱惑力。而在浩瀚荒芜的大漠尽头、雄伟绵延的祁连山麓以东,便是大隋的版图。
杨广素喜风花雪月之事,即位便奉行享乐糜烂之风,甚至依仗积蓄下的雄厚财力,修筑大运河,出征高丽……徭役,赋税,兵役,百姓怨声载道,早已不堪重负。
就在举朝上下束手无策之时,自边陲飞驰而来的骏马,携一路沙尘径直来到朝堂,将突厥的一纸“请婚书”呈到炀帝面前。信中,突厥可汗提出以“两国和亲”作为息战条件,只要肯远嫁“出澐公主”到突厥,与朶蒙王子永结百年之好,突厥愿意收兵停止攻打雁门关。
闻言,杨广顿时龙颜大怒,猛一拍御案:“荒谬,简直荒谬至极!”历代历朝之“和亲”,皆是册封民间女子为公主来代替皇亲宗室公主远嫁异族。如今那突厥蛮族,竟敢要求正统皇室公主下嫁,而且还是素日最得他宠爱的姞儿,其狼子野心可见一斑!
见陛下如此反应,位显权重的老臣们竭力主张以“和亲”来保全天下太平,纷纷劝奏:“骨肉亲情虽难以割舍,为君者应以苍生社稷为重。”
杨广蹙眉不语,颓然瘫坐在龙椅中,道:“退朝,再议。”
然,雁门关形势一日紧迫过一日,根本不容杨广拖延。在群臣频频进谏、边关战事吃紧的压力下,杨广终于下诏令出澐公主远嫁突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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胧月宫的清晨因一道圣旨而变得嘈杂。圣旨的内容,是令出澐公主下嫁突厥朶蒙王子。
“我不信!”姞儿还未梳妆,只着一袭宽大薄透的水色绢丝晨衣,赤裸玉足,在胧月宫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来来回回思量对策。
门外层层聚了一众太监宫女,姞儿正心中窝火,吼道:“滚!”婢子太监们面面相觑,最后不约而同看着彩衣。彩衣无奈轻叹,只得示意众人暂且退下,自己却拿了件金丝蹙雾羽缎凤帔给姞儿披了,柔声央劝道:“殿下这样也不是办法,不如去求求陛下,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姞儿裹紧凤帔,心道:这宫殿,终究还是冷的。待情绪稍微好些,又叹道:“彩衣你有所不知,皇命难违,君无戏言。圣旨都下了,恐怕……”稍顿,她水眸倏然晶亮,似是心中又升腾起希望,孤注一掷道:“也罢,彩衣,你的话也不无道理,没准父皇会收回成命的,只要张贵妃那贱人不在父皇耳边吹枕头风的话。”
见公主拿定了主意,彩衣忙服侍着她梳洗穿戴整齐,将其乌发高高挽成惊鹄髻,又取了玫瑰胭脂晕开正要往她面上擦,姞儿却烦躁得一甩袖子:“都什么时候了,你居然还要给本宫抹胭脂!”说罢,疾步匆匆出了胧月宫,彩衣不敢再言,只得诺诺跟在她后面。
方才有太监来报,说皇上早朝之后驾临栖华殿,姞儿听了,就命太监驾了鸾凤辇,直往栖华殿去。刚过观文殿,就遥遥望见张贵妃怡然自得地矗立在殿门外,身后簇拥着一众婢子太监。
“消息还传得真快……”姞儿缓缓吐出几字,凤辇外几个婢子将头埋得越发低。
张贵妃高绾涵烟髻,身穿浅赭绫罗阔边竹叶裙,外罩杏红蹙金才鸾褙子。见了出澐,越发笑得风流妩媚:“殿下,陛下口谕‘任何人不得入内'。”
姞儿难掩心中鄙夷,朱唇扬起一抹冷笑,朗声道:“让开!”张贵妃对左右略施眼色,一队御林军小步跑来,“吭噌噌”亮出雪寒兵刃,挡在姞儿面前。见她逾矩,姞儿眼神转而犀利道:“张婉贞,你好大的胆!我朝嫔妃不得干预政事、不得调用军队!”稍顿,她一步步向张婉贞逼近:“违者,诛九族。”
张贵妃蛾眉一滞,额上渐有凉汗渗出,却仍是心有不甘:“此乃陛下亲传口谕,本宫也只是奉命行事。”
姞儿再不屑多言,径自走到御林军森立的长剑军刀前,气度凛厉,竟让这些魁梧汉子们不敢逼视,纷纷错开手中兵器为她让路,她进栖华殿犹如进无人之境。
来到正殿门外,只见吴公公拿了圣旨立在门外:“出澐公主接旨!”
她心神微震,心头涌上一丝不安,跪地而拜:“出澐接旨。”
吴佟升宣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出澐公主德贤贵淑,配德元良,必俟邦媛,作俪储贰,允归冠族,秘书丞苏亶长女,门袭轩冕,家传义方,柔顺表质,幽闲成性,训彰图史,誉流邦国,正位储闱,寔惟朝典……下嫁朶蒙王子,结百年之好。”
姞儿面色黯然却极为沉静,丹唇紧抿道:“出澐接旨。”
“唉,”吴公公将圣旨递与她,压低声音道:“殿下,此一时彼一时也,老奴只能说这么多。”
姞儿缓缓起身,昂首而立,雍容带笑道:“出澐谢过吴公公。”随即眼神转为坚毅,全然不顾一旁使眼色的吴公公,朝紧闭的正厅朱漆门“噗通”一声跪下,言辞切切:“父皇,儿臣今将西去,请父皇听儿臣一言!今,突厥侵袭雁门关一事,儿臣亦有耳闻。身为皇家宗室之女,自知身家性命乃至终身自由都由不得儿臣。若舍儿臣一人,得以换取天下苍生太平,换得社稷安宁,儿臣此去,毫无怨言。
但,我朝连年受突厥抢掠,即便儿臣此去能换来一时风平浪静,那突厥可汗也不会因此善罢甘休!
儿臣走后,但求父皇心系天下,勤政自勉,有朝一日对西北蛮夷之族还以颜色,重耀国威,以慰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
栖华殿内,杨广闻言身子陡然颤抖一下,情愫涌动,胸臆难平!
语毕,出澐郑重叩拜炀帝,正要离去,却听身后“当啷”一响,似是宫门开阖的声音,回头,果然是父皇推门而立,他面色苍白憔悴,神色凝重,眼眸深邃:“姞儿……”
“父皇?”姞儿不言,只看着他,面无波澜。
杨广见姞儿肤如雪,发似墨,眉不描而焕黛,唇不点而流丹,那份风姿玉骨的仙灵气韵,竟似与箫珑一个模子中刻出来!
“父皇可还有吩咐?”
“罢了。你去吧。”杨广疲惫摆手,道。
“是。儿臣告退。”所谓皇家父女情,不过如此!出澐攥着圣旨暗自讥讽,泪水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尊贵的血统,盛隆的恩宠,昔日承欢父皇膝下的温馨,此时却显得如此空洞无力。张贵妃趾高气扬的媚态在她眼中渐渐模糊……姞儿朱唇微扯出一丝酸涩笑意:皇宫,从来都容不下软弱。
接旨后,姞儿便将自己关在寝宫。直到掌灯时分,她仍独自蜷缩在胧月宫的黑暗中,任由纷乱不堪的思绪占据心神。
“臣从不打女人。”
“你怎么总是往我怀里撞呢?”
“如果这个女孩子一连三次撞到我怀里,我李世民绝不会放掉她。”
……
这种幸福,对于生自皇宫的她而言,终究还是太过奢侈。她无法改变它的短暂,她甚至无法对“嫁给一个陌生的突厥男人”说“不”!她脚趾碰到地上瓷器摔碎后的残片,发出“叮呤呤”的声响,丝丝疼痛随之传来。神思豁然清明,她意识到“嫁给突厥王子”这件事对一个初及笄的女孩子而言意味着什么:他将占有她,成为她的丈夫……想到此,她抱膝抽泣起来,心中奔涌着无奈的嘶喊:不,不!
她想再看看那个人。
无论如何,她要再看看他,在她成为别人的妻子之前。姞儿在黑暗中摸索着起身,踩过满地碎裂的琉璃片,跌跌撞撞朝紧闭的门扉走去。
“殿下已经把自己关在里面一整天了,不吃不喝,天色暗了也不吩咐掌灯……可别出什么岔子才好。”搓着手,彩衣不时急得狠狠跺脚。
一个小婢女见她焦虑得紧,小心翼翼宽慰道:“彩衣姐,要不要去通报皇上,或者去求求贵妃娘娘,倘若殿下真要有个……”彩衣一听“贵妃娘娘”不由得怒火中烧,不管那婢女是否出于好心,就猛地一个巴掌扇过去,一字一顿地对众人叮嘱:“你们出去乱说,还不把殿下的脸都丢尽了?看我不禀告殿下让她扒了你们的皮!殿下平时待咱们如何,咱们心中都很清楚。记着:咱们殿下可是高高兴兴去突厥的!”
彩衣话音方落,寝宫紧缩的门扉便缓缓打开了。姞儿摇摇欲坠地扶着门楞,容颜白如绢纸,莹白双足有鲜血汩汩流淌,她却好像丝毫没有察觉般,只对彩衣笑笑:“你这蹄子,如此凶悍,将来谁敢要你?”
彩衣见了姞儿,豆大的泪珠儿“扑簌扑簌”紧着往下掉,跑过去,一边抹泪还一边笑:“殿下,可算是出来了!”又瞅见里面黑漆漆的,忙唤人点了蜡烛。
一看那里面的光景,众人顿时骇得瞠目结舌:金丝琉璃盏,璎珞梅花屏,景德镇描金瓷碗,白玉浮云书案……能摔的,都碎了。众奴婢忽又看到姞儿一双莹白裸足鲜血淋淋,不禁惊慌失措地张罗着寻太医。“别管它,”姞儿淡淡扫一眼仍在淌血的红肿双足,水眸平静得异常,低低对彩衣耳语:“去准备一套男子衣裳。”
闻言,彩衣陡然瞪大了双眼,端详着公主此刻决绝的神情,忧心忡忡道:“殿下,莫不是要出宫?此时天色已晚,要不让奴婢……”不等她说完,出澐便轻轻摇头打断:“本宫分得清轻重,你只管去准备就好。”
彩衣心知劝她无望,暗暗叹气一声,只好就此作罢。取了套清爽的男子衣裳,给她穿戴起来,竟活脱脱一个英姿勃发的俊秀少年郎!彩衣不禁又想打趣她“殿下这趟出去,可千万别被哪家千金给瞧上了”,却见她神色黯淡忧伤,便将嘴边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尽管曾无数次在心中暗暗奢望,但李世民从未想到姞儿会出宫找他,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夜晚。彼时,他正在酒坊间与一众好友把酒畅谈,却猛然察觉邻桌的素衣少年用一双水澄澄的眸子注视着他。待看清了那少年的面容之后,自诩“千杯不醉”的他,竟觉得有些晕眩。
世民对在座友人随意闲扯了几句不着边际的场面话,应承一番,便放下酒杯,来到邻桌。他紧挨着那素衣少年坐下,侧首凝视她素颜雪肌,嘴角漾起温润笑意,声音清朗若琳琅珠玉:“姞儿,你该不会是在等我?”他以为,调皮骄傲如她定会反唇相讥。
可她没有。她倏然转头,直直与他对视,她水眸中掺杂着许多他看不懂的情绪:“是,我在等你。只是未曾料到你能认出我。”
她的坦率令他呼吸莫名一滞,漆黑瞳仁倏然扩散开来,犹如被罂粟花蛊惑后的耽溺。他颔首,低缓细语:“我自然能认出你。不论什么时候,不论你变成什么摸样。”
默然体味着这些话,她心头爬满碎裂的疼痛。忽然,她藏在袖中的手被世民攥住,她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他宽大的骨节、掌心湿热的温度。她轻轻攥住他粗糙的掌,淡笑融融,似是下定决心:“难得出来。世民,你陪我逛逛洛阳的夜市,如何?”
“求之不得。”世民轻笑,笑颜被酒坊中澄明摇曳的烛火映衬得暖如春光。
洛阳的夜市繁华而喧嚣,华灯初上,街道上已人声鼎沸。小商小贩争相呼喊招揽生意,妓院的姑娘们也放肆地到大街上招揽生意,一时间莺莺燕燕,煞是热闹。
今夜,世民与姞儿执手游荡在灯火阑珊的洛阳城。周身的拥挤人群,令姞儿觉得安全,使她暂时忘记那些被刻意忽略的牵绊。
街边有白须白眉的算命老者,衣衫褴褛,身旁跟着个五六岁、鬼头鬼脑的小童子。那老者见了世民与姞儿这对璧人,微微一愣,随即走上前来,端详着姞儿道:“这位姑娘娥眉凤睛,定是位尊身贵之人!唉,不过……可惜呀,可惜!”
眼见面前疯疯癫癫的老者,姞儿心中惊疑:自己此时正是一身男儿模样,这老头儿又是如何看得出她是女儿身?这样想着,她愈发好奇,正要问可惜什么?
老者已手捻白须,径自说道:“可惜,众叛亲离,国破家亡,夫夺父权,两子被诛。红颜于帝王之侧,纵然贵盛宠盛,此生亦难开怀!”说着,便缓缓转视世民,待看清世民面相,老者突然停顿,污浊双眸霎时闪过道道精光。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世民,神情由疑惑转为愕然。末了,再细细审视姞儿,须臾之后,老者面上渐渐浮上几分“了然”与“感慨”,最后竟颇为无奈地感叹道:“天意,天意!果真天意如此!”
这番话竟似击中姞儿三魂七魄,骤然容颜煞白,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将她攫住。她原本是不信鬼神的,可眼前这老头儿的话,竟令她五脏六腑如撕裂般疼痛!
世民见姞儿颜色惨白,忙拥她入怀,不由得对那老者心生恼怒,呵斥道:“一派胡言乱语!”说罢,拥着姞儿就要走。
谁知那老者并不介意,反而再次将二人拦住,从袖中取出一枚羊脂白玉,笑嘻嘻道:“公子勿恼,二位是有姻缘的,这位姑娘便是日后的‘尊夫人’!此同心玉佩乃月老之信物,不如老朽将这玉佩赠与公子与姑娘,如何?”
“尊夫人”在喧嚣的人潮人海中,分外清晰。几丝奇异的神采随之掠过他深邃双眸,抚在姞儿腰际的掌暗暗收紧:“你,是否瞧得上这不值钱的物件?”言语间,掺杂着意味深长的暧昧,似是在追问姞儿:你是否瞧得上我?
姞儿莞尔淡笑,眼波流转,努起双唇嗲怪道:“你还未送,怎知我瞧不上?”世民体味她语中深意,随即爽朗轻笑起来,乌眸蒙上微醺的醉意。姞儿双臂柔柔环在他腰间,暗叹:这夜,能否再漫长一些?
老者将莹白温润的羊脂玉佩分成一个实心小圆玉佩和一个大的环状玉佩,再把两块玉佩分别用朱砂色璎珞栓起,给两人戴上。末了,世民给老者留下一锭银子,须臾后,就携姞儿消失在星空下的漫漫人海里。
他们穿过人潮,穿过闹市,穿过街道……起先只是悠悠闲逛,随后渐行渐快,最后转为奔跑。他们牵手奔跑在星空下的旷野中,嬉笑,喘息,对视,相拥躺倒在碧草间,静静凝视广袤夜空。
“姞儿。”世民眼神宠溺地在她耳畔呵气,带着蛊惑的气息。
她转头,樱唇却恰好被含住,世民缠绵柔韧的吻,如水草般,纷纷扰扰,落下来。黑夜无法掩饰她脸颊的红潮,田野中的蛙鸣声不能隐藏她剧烈的心跳。他的气息如潮汐涌来,将她淹没,几乎令她窒息,而他的身躯,是唯一一根救命的浮木。
天旋地转中,她开始回应他。她的唇有着不可思议的柔软,轻尝,浅酌,如流水,如落花,蜿蜒过他的触觉。他的喘息也被点燃了,灼热得撩人。整个人又被她水草般的身躯紧紧缠住,逃不掉,闪不及。
世民笑得邪魅,定定注视她的眸子,眸中浸满了迷离情欲,嘶哑低语:“姞儿,你猜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她睁开双眸,迷离秋瞳被水雾匀染开来,凄美绝伦。世民的身躯陡然变得滚烫,棱角分明的俊颜泛着桃色:“你在引诱我?”
她亲吻他的耳垂,将手插进他的头发里,呵气如兰:“是的,我是在引诱你。”
他的气息滚烫而急促,却只是轻轻捏住她消瘦尖削的下颌:“听我说,姞儿。我……要等到你成为我李世民的妻之后。”
世民稍稍拉开与她的距离,漫天细碎星辉洒落在他眸中,他粗糙手掌摩挲着姞儿幼滑的肌肤:“方才那老者说你我有姻缘呢。姞儿,你是否愿意嫁给我?”
姞儿心跳骤停,望着眼前这个出现在她生命中的、浑身弥漫着香草气息的俊美男子,心头致密的疼痛扩散开来。她素手环住他身躯:“若你能娶,我就愿嫁。”
她仰头,望着幽深浩瀚的夜空,颓然紧闭起双眸:他们奔跑了那么久,还是没有跑出这洛阳城的黑夜。
*
那夜明月江畔,花堤柳下,春色旖旎,美得令世民以为是在梦中。他开始明白:为何古往今来之风流人物皆醉倒在佳人怀中,虽死无憾。
“父亲,您找我?”世民容止俊伟,言谈举止之间自有一脉风流隽秀。
“嗯,”李渊正坐于秋木雕云案前,见世民身着烟紫色锦绸暗纹广袖袍,束璺莽玉带,腰间佩墨龙嵌宝长剑,气度巍峨,不免暗中欣慰,道:“世民,你来得正好。”
世民正纳闷父亲为何如此说,恰见书房内茶几旁还坐着一人,正怡然自得烹茶。他身着石青弹墨长衫,深黛纶巾幞头,白面清秀,相貌倒无特别之处,唯独一双犀利眼眸,睿光暗藏,灵动于常人。这便是长孙无忌。
世民嗅着迎面扑来的阵阵茶香,道:“此壶中可是茉莉清露?”无忌嘴角带笑,瞥他一眼仍是专心烹茶:“正是茉莉清露。”他自少年时即与世民交好,甚是熟络,又道:“数次邀你至寒舍一叙,世民兄却几番推脱,显是已忘故人。”
此话分明带出了幼年交好的情谊,气氛瞬时热络起来,世民瞥他一眼,笑开来,声若玉石铿鸣:“你哪里是请我叙旧,想必打算诓我买几坛好酒带过去才是真的。”
“看你这人,就诓过一回,竟生生忘不了了!”无忌反讥笑起他来,眸光狡黠。如此一番寒暄后,李渊抿着白玉茶盏中的茉莉清露,道:“世民,为父这次你与无叶的婚事定下日子来。无叶的舅舅高士廉高大人对你们的婚事也很重视,毕竟,这是无叶过世的父亲长孙晟将军和你母亲的临终夙愿。"
世民默然放下手中茶盏。
长孙无叶,是无忌的表妹。据父亲说,他与长孙无叶还未出世,便定下了姻缘。每每提到,世民皆嗤之以鼻,未曾当真。一来他对无叶无甚感觉,只觉有些荒谬:还未曾出世,谁也不识得谁,便定下姻缘,未免草率。再说,他李世民的女人,必须是他亲自挑选的!否则即便是娶了也心中压抑。
因此,自从渐通人事以来,他对无叶皆是能避则避。即使避不开,见了面也是不冷不热、淡淡的。孰料父亲却在在这节骨眼上提起此事,令他有些搓不及防,他心思辗转,仍是笃定道:“父亲,世民一直将无叶看作妹妹,并不曾对她有非分之想。”
李渊还没来得及接话,无忌就已经恼了:“李世民,你此话怎讲?”他方才的爽朗已然不见,面隐怒色。
李渊摆弄起茶具来,似是专心烹茶,并不在意二人的争执。
“我对无叶并无男女之情。”世民犹豫须臾,仍是肃然道出实情。
“依我看,世民你怕是已经与别人有了苟且之事罢。”无忌冷冷道。
“无忌兄,此话不可乱说。”
“即使我不说,流言闲语也够淹死人了。”无忌心中恼火,语气加重。
“你说清楚。”世民面色一凛。
“夜夜幽会,还要怎么清楚,李世民你敢说你与出澐公主清清白白?”
无忌眸光犀利,定定瞪着世民。李渊也不再烹茶,抬眼看向世民。世民并不急于回答,眉宇舒缓,淡淡冷笑:“原来无忌兄今日竟为问罪而来。”稍顿,笃定道:“我与公主从未越雷池半步。就算我成亲,娶的也只可能是她。”
寂静。李渊道:“世民,出澐公主奉旨远嫁突厥与朶蒙王子成亲,难不成你要为她终生不娶?”
“什么?”心弦绷至极限,世民这才回忆起那夜她的古怪。你能娶,我就愿嫁。她是话里有话的。
“圣上早已昭告天下,世人都晓得,你竟不知?”无忌难以置信。沉默须臾,世民蓦地起身匆匆离开书房,无忌起身欲追,却被李渊拦下:“随他去吧,也让他绝了这心思。”
*
宫中上下都在紧张筹备出澐公主的婚礼。姞儿连日来忙于接受婚前种种礼节教育,甚至不曾出门。
她比任何时候都要沉静。如同她母亲箫珑一样,她将生机盎然的自己禁锢在冷漠而僵硬的面具底下,这面具宛如一潭浓稠的死水,荡不起一丝涟漪,令人再也无法从她脸上看出任何情绪变化。
婚礼前夜,胧月宫整夜银烛高烧,彻夜通明。姞儿云鬟半卷,星眼微饧,裹一袭雪色缟素罗裳,不妆不束,宿夜呆坐未眠。直到东方微明,有婢女来为她梳妆更衣时,姞儿思绪才陡然清明:终是要离开了。
吉时由钦天监选定,仪仗婚庆队伍已然候在宫门外,只等她在朝堂上与父皇辞别、领取通婚文书、接受百官朝拜之后,便前往突厥。
“出澐公主驾到--”宦官的尖涩声音刺破了皇宫的宁静。
姞儿莲步盈盈,踏足汉白玉宫阶,拾级而上。她头戴九翚四凰缀珠流苏金凤冠,低绾飞鸾髻,对插九对彩凤纹鎏金攒丝盘花簪,身上是霞绯色团窠翔凤纹锦礼衣,肩披蹙金绣云堆绫帔子,足踏五彩九凤金台履,瑶佩拽地,耳畔明珰,方入朝堂,便映得一殿春光旖旎。
她数次透过凤冠垂下的珠帘望向高坐金銮殿的父皇,却只觉他那一身“肩挑日月、背负星辰”的龙袍将她双眸灼得生疼。
繁冗的歌功颂德之后,姞儿从吴佟升手中接过通婚文书,出了朝堂,身后文武百官跪地叩拜:“恭贺公主喜结良缘,千岁千岁千千岁!”
她转身,淡笑潺潺:“众卿平身。”
恰在她回眸一笑间,世民那清冷孤绝的憔悴身影倏然闯入她视线。他矗立在满地跪倒的官员中,显得分外突兀。长风浩浩,鼓吹得他一袭烟紫长衫翩然翻涌。世民与她遥遥对视,半晌,终是跪倒在她足下,贺道:“恭贺公主。”
姞儿潸然泪下,转身,凤冠上的缀珠流苏随之叮呤作响。青葱玉指微颤着掀开帷帘,踏上鸾车,再不回望。
凤辇帷幔缀满苍金流苏,织缎挽帘绣遍游凰飞凤,金幄华盖蔽天,朱漆仪仗成阵,御用卫队浩浩荡荡蜿蜒成长龙……这一切,都代表了这个王朝一个女子能够具有的最尊贵的身份。
泱泱百姓拥挤街头,对这极尽奢华的阵势啧啧称赞,为他们的公主出嫁时排场之华贵而满脸自豪。路旁有女人和孩子,手捧鲜花,洒向公主婚车,希望借着帝王之女的贵气,给自己带来吉祥。
人潮人海中,世民俊颜煞白,一路策马遥遥尾随帝女凤辇,一袭水紫色绫丝长衫被风灌得波涛汹涌,消瘦身形毕现。临近洛阳城楼观,围观百姓渐渐稀少起来,唯独世民仍与凤辇保持着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他出了洛阳城,矗立楼观下,遥望着和亲队伍向西北大漠方向渐行渐远,最终被暮日余辉淹没,再无痕迹可循。
*
婚嫁卫队彻夜行进,在即将抵达雁门郡时被一队人马拦住。卫队长见拦路者皆是一身戎装,唯恐来者不善,暗道:雁门郡虽是大隋边陲重镇,但其方圆十里之内荒无人烟,可千万别出什么岔子才好!
卫队长强作镇定,策马上前怒斥:“大胆狂徒,竟敢挡出澐公主圣驾,误了大事你们担待得起吗?”
苍茫夜色中,有女子慵懒应道:“妾身有要事与出澐公主商谈。”她语调甚是温婉,却隐隐泄露出浑然天成的贵胄之气。
姞儿斜倚车辇中,隔了厚重帷幔听到这女子的声音,霎时惊得直身坐起,混沌思绪骤然如电光般雪亮!她紧攥广袖,心潮翻涌:这声音,莫非……
帷幔外,那卫队长颇为鄙夷,心道:一介民妇竟如此狂妄,胆敢与公主商谈。他冷哼一声,正要反驳回去,却被人劈头盖脸地呵斥道:“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本将是谁?”其声若虎啸,质如玉石铿锵!
那卫队长被这一声怒斥唬得身子一滞,定睛一看,恍然惊觉那妇人身后之人竟是骁勇大将军宇文化及!忙不迭下马行礼,道:“宇文化及大人,卑职冒犯!”见卫队长如此,一众侍卫也纷纷下马行礼。
姞儿猛地掀开帷幔,隔着浓稠夜色依稀可以辨认出宇文化及与他身畔的妇人。她双目圆睁,仔细端详那妇人的容颜,半晌,却捂住嘴巴。
那妇人身裹织锦帔风,流苏幕离半遮面,丰姿绰约自有一脉妩媚风流。宇文化及侧立在她身后,轩昂倜傥中隐隐散发沧浪煞气。(注:幕离是为妇女出行时遮蔽脸容的帽子。多用藤席或毡笠做成帽形的骨架,将丝纱全幅缀于帽檐上,使之下垂以障蔽面部或全身。)
姞儿眸中顿时泪光翻滚,唇齿颤抖着方要开口,却见那妇人暗暗摇头,姞儿瞬间会意,强压下喉间哽咽,肃声对卫队长道:“此乃本宫一位故人,皇上特命宇文将军将其请了来,倒叫你们给拦下了!”
听到此,那卫队长便信了,毕竟能调用宇文化及者唯有当今皇上,连声道“请公主赎罪”,姞儿见情势已妥,稳定心神,方道:“你们暂歇下去歇歇罢……”众侍卫刚谢了恩,便被宇文化及麾下的兵卒们招呼着去了酒肆,而宇文化及则亲自守在凤辇外。
那妇人一踏上车辇,就将姞儿紧紧拥住。姞儿哽噎而唤:“母后!”见了母亲,数年来种种委屈霎时全部涌上心头。
箫珑和姞儿这对母女,经历生死别离后再相聚,自是感慨万千,两人当即抱头痛哭,好一阵互相安抚,才平静下来。
接着,箫珑娓娓道出事情始末:
杨广登基后心性大变,再无从前做晋王时的清逸贤儒。他耽于政事,纵情淫乐,苛政严税,大兴土木……她几次三分劝诫反倒惹来杨广的厌烦,非但对她视若无睹、再无昔日恩情,甚至纵容张婉贞作乱后宫。
尝言玉树□□最无情,何况如今的昏庸帝王再不是她昔日的夫君。在尔虞我诈的宫廷斗争中,是宇文化及一次次出手救她于危难。终于,她对宇文化及日久生情。宇文化及巡夜时恰好在浣风塘发现一具尸体。那本是被张婉贞毒死的一名婢女,到不巧成为她箫珑的金蝉脱壳、永远离开这九重宫阙的“替身”。
姞儿听得惊心动魄,对张婉贞的蛇蝎心肠亦感到后怕。箫珑缓缓摩挲姞儿绾起的飞鸾髻,又紧攥着她冰凉素指,不觉心疼叹道:“还是这样凉。即使你嫁入突厥,也无法使始毕可汗意图吞并中原的野心收敛分毫!普天之下能救你之人只有你自己。”
忽然阵阵咳嗽声传来,箫珑颜色一黯不再多言,却从衣襟取出一条银蔓锦帕递与姞儿,肃声叮嘱道:“姞儿,去找突厥可敦,也就是始毕可汗的妻子义成公主。我少年时曾有恩于她,又与她耳鬓厮磨,后来她被先帝收做义女册封为‘义成公主’,远嫁给突厥汗王成了可敦。你将这帕子给她,只需告诉她:到用着你的时候了。她自会明白!”
“母后!”
“想今后恐是再不得见了,姞儿,记住我方才的话!”语毕,箫珑掩面下了辇车。
“母后!”姞儿再唤,却只一阵凉风灌进,帷帘随之拂动,吹散一车余香。姞儿熟悉这香味,是母后最喜擦的灵犀香。她素手再挽帷幔,只见乌鬃血蹄骏马上,母亲偎依在宇文化及怀中,随着渐行渐远的马蹄声,慢慢隐没在黑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