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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金风与玉露相逢 ...

  •   大兴宫东侧,过了朱雀门,下得玉带桥,便是莲花池。

      四周景致曲水蜿蜒,叠嶂假山连绵含黛,淡笼翠雾霭凄迷;再看高处,金甍琼闼琉璃盏,檀香轩窗璎珞屏,绣金描丹,雕龙镂凤。汤汤碧波之上架一道蜿蜒长廊,直抵莲花池彼岸。

      出澐自幼年就尤其偏爱这一池睡莲,常领着几个婢子腻在池边嬉闹,玩累了也不舍得离开。

      萧皇后问她缘由,她却一脸认真:“我总做一个梦,我夫君会在这莲池上出现。”萧皇后扑哧笑了,只笑道:“好个不知羞的小丫头。”

      如今出澐虽已是豆蔻华年,童年时这段趣事仍时不时被宫娥们当做笑话提起。每每她来,总引得不少宫娥、太监偷偷围着看。

      母后薨了之后,父皇对她愈发宠溺起来,几乎满足了她所有的要求。只有一件事除外:她想见阿孩。没有了阿孩的皇宫,是如此令出澐觉得乏味且寂寞。

      皇上召李建成、李世民进宫这天,恰好从横跨莲花池的回廊上经过。

      太监总管吴佟升引着这两名隽秀清雅的青年,踏足脉脉春水之上,辗转于漫漫长廊之中。

      李建成着天蓝色嵌银线长衫,伟容止,气英杰,仪表堂堂,远观之似黛峦巍峨;李世民紧随他身后,一身水紫色绫丝轻袍,美修仪,质清华,眉斜入鬓,英姿遐迩,近窥之若玉树临风。这两人皆是英武俊秀的美少年。

      “陛下正在‘舞乐坊’,”吴公公且行且言,两不耽误:“两位且先随老奴去临湖偏殿候驾。”

      “建成与二弟在此谢过吴公公,”建成道,“公公在宫中侍奉多年,资历也是最老。若此次建成兄弟二人有幸得以护佑圣上左右,还仰仗公公多加提点。”建成言辞恳切,逢迎老道。

      这番话说得吴公公很是受用,抿了嘴连连颔首,正欲再张口,却听长廊尽头恰有女子嬉笑之声传来,清泠若冰,叩人心扉:“彩云,看本宫的‘蹁跹凌舞’,比起当年母后如何?”

      回廊转角处,出澐公主一身素白衣衫,足尖点地,悬空旋转如梭。她旁若无人地双臂斜斜展开,蓬松衣袖渺渺舒飞,白胜雪的芙蓉裙绕身飞舞,俨然凌波仙子踏水而来。

      “自然是殿下舞得好看了……不过,殿下可得小心点儿,阮大人说了,‘翩跹凌舞’虽美,却也容易摔着!”转角处又追出一名娇憨婢子,忙不迭应承着,足下碎步匆匆。那婢子惊见吴公公三人,大喊:“殿下小心!”

      出澐回神,却已收不回足下力道,只慌忙喊着:“大胆,快点让开!”

      吴公公忙说着“奴才遵旨”转身让路,建成也身手利落地侧身避开,唯有世民低头攒眉,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分明神游天外!许是察觉到气氛异样,世民刚要抬头,就被迎面飞来的女子撞倒在地。

      “世民!”

      “公主!”

      世民不仅被撞得胸口闷疼,脊背也疼得像要散架一般。他觉得莫名其妙,又因被人压得喘不过气来而神色愤懑。但当他真正将她看得仔细,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所谓冰肌玉骨,嫡仙之姿,即是如此罢。

      出澐龇牙咧嘴地长长吁一口气,似庆幸劫后余生:“好险!”正对上一双水墨潋滟的乌眸,再细细打量他,端的是俊美英武,气度灼华。那人被“浏览”半晌,脸上淡淡匀染了一抹红晕。

      “你是谁?”她扬起尖巧下颌,秋瞳含波,夭夭妁华,犹胜三春之光。

      “我……”世民还未开口,却被吴公公殷切打断:“启禀殿下,这是唐国公之子李世民。”又对李世民道:“世子,此乃出澐公主。”

      “公主殿下。”世民乌眸似潭,定定看向她水眸深处。

      “公主殿下。”建成眉心笼罩了奇异情愫,缓缓行礼,神色恍惚。

      “殿下,老奴这就扶您起来。”吴公公将手伸到出澐面前,恭敬道。

      出澐意识到此时两人暧昧的姿势,素颜倏然飞霞,被彩云和吴公公搀扶着起身,心中却恼羞不堪,暗怒这李世民方才怎么不让开。

      侧立一旁的建成此时才一个箭步上前,急切道:“世民,可曾受伤?”

      脊背分明快散架一般闷痛,世民强撑着起来,修身挺拔,淡笑遐迩:“不妨事。惊了公主圣驾,还望公主恕罪。”他垂手而跪,垂眉敛目,气度从容。

      出澐没有准他平身。

      莲叶清香,掺在风中,打破此时的寂静。

      世民眼前,一双银缎绣月鞋缓缓踱过来。停下,小巧的足被层层白绉纱裙摆盖住,若有若无的兰脂清芬随即袭来。她半蹲下身,低低凑到李世民面前,面上掠过一丝狡黠的坏笑,浓密睫毛将星眸遮住大半:“本宫可以恕你无罪。不过,你要为本宫做一件事,你可愿意?”

      “臣万死不辞。”世民惊异自己的脱口而出。居然,好似着了魔。

      啧啧。彩云偷瞄一眼出澐的神情,不禁对面前半跪着的俊美青年心生怜悯。

      “嗯,平身吧,”出澐欣慰道,虚扶李世民一把,凑到他耳畔呵气如兰:“现在本宫命你去栖华殿,扇张贵妃那个贱人两个嘴巴子!就说是本宫赏她的。”

      世民面色一凛,起了一半的身子复又跪下:“臣不敢。”

      “哼!方才你不是说愿意为本宫万死不辞吗?”出澐揶揄着,悻悻别过头去。

      吴公公见她转瞬变色,心知这出澐公主自幼被皇后宠溺纵容,又深得皇上喜爱,虽禀赋聪慧亦难免骄纵,生怕李世民心性倔强闹出什么乱子,慌忙从中周旋:“殿下,李世子实乃……”

      吴公公话未说完,便被世民打断:“殿下,卑臣……不打女人。”

      出澐闻言一顿,双肩轻轻抖动,竭力忍耐着笑意。半晌,她清清嗓,转身,星眸流光,轻挑娥眉:“算了,本宫也不与你计较。”莞尔浅笑道:“平身罢。”若芙蓉不胜雨露之娇羞。

      “谢公主殿下。”世民举眸,恰见她手挽裙裾离开的背影,翩若惊鸿。

      “嗯。”出澐朱唇轻抿,拖长了语调低哼一声,转身,忍俊不禁低低偷笑。

      待出了长廊,她想起方才种种,忍不住又笑一次,对彩云道:“命人取了新罗国去岁进贡的‘墨玉舒筋散’给他送去……顺便打听打听,父皇给派了个什么差事。”

      “殿下,你说的‘他’,是谁啊?奴婢愚钝,听不明白。”彩云故做疑惑,满脸促狭。

      出澐双颊晕开一抹霞色,羞怒道:“好个彩云,本宫真是惯着你了!”张手欲打。

      “殿下饶命啊,奴婢‘万死不辞’。”彩云学足了腔调,手挽裙裾撒腿跑开,边跑边喊。

      “你这小蹄子,看本宫如何收拾你。”岀澐道,忙不迭提溜着裙裾追上去。

      碧叶接天无穷处,映衬了她裳白胜雪,长发如墨,红唇酥润,像极了一幅写意隽永的工笔水墨画。她喘息,奔跑,嬉闹,大肆挥霍那些潮湿得近乎惆怅的莲花清香,丝毫不吝啬地释放她的冰铃铃的笑声……

      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纵容她、宠爱她,仿佛她可以一直这样肆意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直到地老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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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莲花池上的紫衣少年,使出澐从单纯快乐着的孩子,迅速蜕变成甜蜜而忧伤的闺阁少女。这种蜕变几乎在瞬间完成。
      但命运似乎和她开了个玩笑,让她措不及防地得到,又措不及防地失去。她父皇并没有让李建成、李世民在宫中任职,而是命他们继续留守晋阳。

      彩云回来时,出澐瞥见她手中仍捧着那只黑檀烫金纹的匣子,秋瞳一黯,问:“他不肯收?”她端起白玉牡丹茶盏,静静看着嫩绿茶丝在碧汤中上下翻涌,犹如她此刻的心情。

      “不是的殿下,奴婢好容易才打听到皇上在临湖偏殿召见了唐国公世子,可等到奴婢赶到临湖殿时,陛下已经移驾去张贵妃的栖华殿了,奴婢还打听到……”彩云凑到出澐跟前,耳语道:“陛下原本是打算让他们二人在宫中担任一官半职的,不知怎的,结果却不了了之。”

      出澐黛眉轻蹙,放下白玉茶盏。心道:父皇恐是怕养虎为患罢。唐国公李渊善谋略,如今又手握重兵留守晋阳,父皇不可能不对其有所忌惮。

      她瞥了眼彩云手中的“墨玉舒筋散”,对一旁垂首立着的小太监吩咐道:“小庄子,拿这盒‘墨玉舒筋散’给吴公公送去,别声张,就说是你孝敬他的。”

      “是,殿下。”小庄子小心翼翼将那檀木烫金匣往怀里一揣,领命去了。

      “殿下,小庄子哪里会有那种贵重的东西?”彩云服侍着出澐更衣,疑惑道。

      “小庄子当然不可能有墨玉舒筋散,吴公公是聪明人,自然知道是送者是谁。说辞,也不过是个说辞而已。吴公公侍奉母后多年,本宫多给他些赏赐也是应该的。以后行事也方便些。只是,那人脊背上的伤,想必得多养一阵子了。”

      彩云见她恹恹的,只是摇头偷笑,也不多言。

      终于,出澐无可避免地对情奢淫溢、步步为营的宫廷生活厌倦起来。她不再是父皇口中的“小野马”,而是常常闷在屋子里发呆,很难有真正能令她开怀的事情。她不再乐此不疲地去掺和嫔妃们的勾心斗角,甚至也不再捉弄她的师傅阮之昂。

      大业八年,因出澐心中那几许青涩情愫的滋长而变得尤其漫长。

      *

      自从萧皇后薨了,每逢宫中有佳节宴会,总有嫔妃攥着出澐的手,红着眼圈哽咽道:“天可怜见的,刚及笄就没了娘亲,真难为这孩子了。”每当此时,出澐就没好气啐道:“本宫快活着呢,可不想在大好的日子里找晦气。”

      又是一年上元节。无论如何,出澐绝不打算待在宫里继续受奚落。她早就盘算好了这个上元灯节的去处。

      是夜,鸿蒙匿云,灿月流华。九重宫阙灯影绰约,熏香飘移,在凄迷旖旎的月之海洋中,犹如海市蜃楼。宫娥,□□,手秉宫灯,擎了珍馐佳肴,来往如梭。

      黑暗偏僻的宫墙角,彩云趴在墙头上瑟瑟发抖:“殿下,奴婢真的不敢跳……怎、怎么办!”

      宫墙外,出澐催促道:“彩云,你倒是快跳啊。”

      “奴婢害怕,殿、殿下……”

      “彩云!”出澐显然已经有些不耐烦。她声音圆润婉转而不尖锐,犹如覆盖了一层淡淡的晨曦薄雾,让人稍不留神就陷入这声音的温柔陷阱中去。

      “殿下,奴婢真的不敢跳。”墙上的人影丝毫没有移动半分的意思,反而哆嗦得越发厉害了,声音哽咽。

      “你这胆小如鼠的死妮子,”出澐险些气结,道:“罢了,本宫现在数到三,你若再不跳,本宫就自己去!”

      “一”

      彩云死死攀住墙头,停止哭泣。

      “二”

      彩云狠狠吞咽一口唾液,从墙头向下俯视几眼,仍是瑟瑟缩缩不肯动弹。

      “三!”

      出澐一数完,二话不说就转身离去。

      彩云急了,嘟囔着:“跳就跳,大不了一死。老天爷,奴婢死了,也是为了公主而死的!”她牙一咬,眼一闭,“噗通”跳下。“哎呦”彩云倒抽凉气,呲牙裂嘴地呻吟着。

      “真是的,非得逼我用这一招!”出澐偷笑。皎洁素白的朦胧月华,映出她超脱尘寰的绝色容颜,嘴角带着坏坏的调皮笑容。

      上元灯节时,东都洛阳是不必“宵禁”的。

      夜市上,灯火辉映,香雾缭绕,游人往来纷织,络绎不绝。随处可见闹花灯,舞狮、戏杂耍的杂曲班子。街头巷尾也摆满了卖猫耳朵,捏泥人儿,冰糖葫芦,槟榔果儿等小吃摊位。

      隆冬的寒意还没有消失殆尽,街上桑,榆,柳等树木也尚未抽出新芽,那光秃的枝干末梢,本应一片萧索落寂,满是寒凉之气。是夜,却有各色玲珑剔透的薄茜纱、彩抽丝,攒制成蔷薇,牡丹,芍药,杜鹃,木槿等花卉,插扎在枝头,树梢,花团锦簇,争香斗艳,好不热闹。又以芭蕉叶,紫芸草,青芷蔓,玉蕙藤等翠绿葩草,缠绕在花下、树枝,倒也碧丝柳垂,栩栩如春。

      “彩云,彩云!你快过来看,这个好像好好吃的样子!”出澐兴奋地指着街边摊位上大堆的猫耳朵喊着,绝色容颜晕染了醉人的喜悦神采。她斜斜挽了简单的发髻,歪垂在一侧,云髻上点缀了一粒龙眼大小的真珠,再无其他,颈上裹红香色水貂裘翻风领,着一袭雪白妆锦面棉绒裙,外罩纯白色水貂皮翻毛箭袖窄身短夹袄,越发显得腰肢纤细、不盈一握,再看脚上是嫣红色小麋皮靴。虽然不过十四五岁,却已经能看得出是倾城之色。

      “小姐,不要吃这些东西啦,咱们还是赶紧回去罢。”清秀水灵的丫鬟拽着少女的胳膊,不满地劝阻着。说是丫鬟,却也是明眸皓齿,一身精美斐然的衣饰:一袭杏黄色锦缎面绒裙,外套葱绿撒花羊皮坎肩,脚蹬松青色羊皮靴。高挽发髻,斜插玳瑁珠花簪子,真珠流苏梅花钗,清秀中又有一番娇憨之态。

      “总是这样扫兴!”出澐不满地嘀咕着,忘情地嗅着猫耳朵的香味,对摊主道:“都给本宫、姑娘包起来!”

      “好咧,姑娘请稍等。”小贩满脸谄媚地扯开了嗓子喊道。

      从这小美人身上的衣物,他早猜到这定是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心中早就窃喜不已,赶忙麻利地包好了,恭恭敬敬双手递道少女面前:“姑娘,请收好。”

      “多谢。”接过纸包,出澐转身欲走。

      “唉!等等,姑娘,您还没有给银子呢!”

      “银子?”出澐满眼疑惑,看看身旁的丫鬟,不明所以。

      “糟了。”彩云暗骂一声,面色尴尬地凑到出澐耳边:“殿下,我一听要翻墙头,就吓得忘记带银子了。”

      闻言,出澐气得双眸圆睁,恨不能此时就将彩云千刀万剐!

      那摊主看出澐窘迫的样子,心中也明白了几分,大声嚷嚷起来:“买了东西竟不付钱,那有这样的道理,大伙都来评评理。”

      街上的行人纷纷侧目,随即四下议论起来:想不到,这人模人样的少女,品质竟然如此恶劣!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出澐只觉羞愧不堪,轻轻咬着粉唇,将头上龙眼大小的真珠簪子抽下来,交与摊主,歉意道:“今天出来得仓促了些,这个给您--”

      方才趾高气扬的摊主接过这簪子,咽口唾沫,眼儿都直了。围观的众人,眼睛都直勾勾地盯着那圆润亮泽,幽幽散发着乳白光晕的硕大真珠,一片唏嘘……

      趁这空档,出澐赶紧拽着彩云逃也似的跑出人群,刚迈开步,就撞到某人身上。纸包里的猫耳朵“哗啦哗啦”撒的满地都是。

      “小姐?”彩云急切喊道。

      “唔。”鼻子好痛,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出澐蹙着眉尖捂住鼻子,终看清楚她方才撞上的是一个男子的胸膛。

      这个人好高。出澐心道。

      在他们对视的那一刹那,天幕上骤然绽放起绚烂辉煌的焰火,大朵大朵陨落开来,飞星如花,流火如雨,光焰如云,彩烟如雾。

      人海中涌起如潮的欢呼声,人们庆祝着上元灯节的来临,又好似在庆祝他与她的相逢。

      “好美。”出澐凝望着夜空,道。

      “是,好美。”方才撞到她的男子淡然一笑,附和着。温润如春水的明亮声线中,掺杂了些微低沉与沙哑。

      她仰头,恰迎上他的笑颜。他尖削下颌,鼻梁挺拔若山峦,漆黑的瞳孔如夜一样神秘诱人,占据着几乎整个眼眸,只留下很少一部分眼白。

      明艳夺目的焰火愈加绚丽华美地,辉映着他的面孔,不断地上演,变换。

      仿佛似曾相识。

      “啧啧,怎么总是往我怀里撞呢。”他挑起好看的剑眉,凑近她,瞳孔中全是烟火般明亮的光泽。

      忽尔有风过往。

      出澐端详着他乌眸深邃如夜,鼻梁高峻似玉峦,尖削下颌清俊,不由脱口而出:“你是李世民?”

      世民倏然一笑,面上隐现奇异神采:“难得殿下记得臣。”

      “谁、总往你怀里撞来着……”她蓦地忆起他方才的话,口不择言辩解道。烟花的爆鸣声,远远近近此起彼伏,她莫名羞赧起来,颔首,望着散落一地的猫耳朵,恰似她此刻混乱的思绪。

      世民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嘴角勾起缱绻笑意。猛地,他眸子倏然蹿过一道寒光,出其不意地将她拥入怀中,奋力向后跃出四丈有余!霎时,“噼噼啪啪”爆炸声震耳欲聋!阵阵凄厉的惨叫声划破喜悦的喧嚣,人潮失控,人们混乱成一团!

      出澐心中惊诧,甚为不解。回首,却见爆竹火星肆意飞射,硝烟火灰浓烈得呛人,空气中充斥着浓稠的血腥味。他们方才落足的位置,横着几具血肉模糊的焦黑躯体,已被炸得支离破碎、面目全非。周围不少无辜百姓也难逃厄运,被炸得缺肢断腿,或伤或残,惨不忍睹。

      “彩云不在这些人里。”她裹紧红香色水貂裘,喘息着暗自庆幸!随即四下寻找彩云的身影。到处都是尖叫着四顾逃窜的人们,哪里还有彩云的影子!

      惊觉自己尚在李世民怀中,她面色赧红,正要奋力挣脱,他冷峻低沉道:“别动,有杀手。”他目光凛冽如刀,尖削下颌紧绷,拥住她的胳臂又加重几分力度。她不禁身子陡然紧缩,脸颊只得紧紧靠住他胸膛上。

      杀气愈加逼近!四五个黑色身影迅速在他们四周移动着,影动如风,暗中寻找李世民的破绽,等待绝佳的攻击时机!世民见这些黑衣人的行动神态,皆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本来自己单枪匹马胜算已不大,眼下又要保护公主,若是恋战定要吃亏。

      世民心下一沉,长哨一吹,唤来坐骑长髯金睛玉骢马,急中生智“虚晃”一招,趁刺客分神之际,拥着出澐翻身上马,力图策马逃离险境。

      不料,二人正欲转身,却见硕大的红衣爆竹自头顶纷乱射来!惊慌逃散的人群愈加混乱不堪!世民将公主护在胸前,黑狐裘风披猛然一挥,将她严实盖住,叮嘱道:“别动!”

      “嗯。”她忐忑答应着,紧缩在黑狐裘中,听着他稳健镇定的心跳声,顿时心安不少。

      世民单手长挥利刃,寒光凛冽成万团刀影,剑气滔滔犹如巨浪滚梨花,光与影联袂成一道屏障,虹飞电闪间,将不断袭来的爆竹防御在一丈之外!偶有数个爆竹被拦腰斩断后瞬间引爆!炽烈火星迅猛炸开,力度不逊于万点枪刀齐发,世民单手防御不及,不慎被击中左肩,猛地身子一阵僵硬!霎时,温热血液汩汩喷涌,流过姞儿唇边,她轻添一口,酸涩的血腥味让她鼻子奇异地有些酸楚。

      出澐胆战心惊地缩在世民怀中,不知他们在马背上奔跑了多久,只是屏息倾听身后金戈相击的碰撞声、纷乱错落的马蹄声,喊杀声……渐行渐远。一路疾驰了约莫半个时辰,他们终于寻见一处可供容身的荒废庙宇,世民抱她下马,面色冷凝道:“现在殿下应是安全的了。”

      这显然是一座曾经香火鼎盛的寺庙。而今,却只有泥塑金身的月下老人神态安详地静坐在香炉后,身畔还坐个聪敏伶俐的小童子。

      世民将马拴好,径自瘫坐在庙堂里侧的草堆上,阖上双眸,斜飞入鬓的剑眉微微蹙起。姞儿在原地踌躇许久,终于也靠着他坐下来。

      “不知彩云现在怎样了。”她惊魂未定,心有余悸,愣愣望着一脸笑容的泥塑月老坐像。

      “一个丫鬟,也值得公主殿下如此计较?”世民眉宇轻皱,轻描淡写道。

      “难道丫鬟的性命就应该被视如草芥吗?”出澐感激他出手相救,但他轻视彩云着实令她颇为不快,“彩云和本宫自幼便形影不离、耳鬓厮磨……”

      “彩云应是安全的。”他打断她,语调低缓略显疲倦。出澐一愣,侧首看他,却发现他正出神地望着她。

      “此话怎讲?”她径直看进他幽深眸底,又觉似有不妥,不由浑身不自在起来。下意识地别过头去,脸颊却滚烫。心道,这人还真是情绪反复无常。

      “公主难道还没看出那些人是冲着谁来的?那些人的目标是您。”世民仍目不转睛注视着她。

      “那些是什么人?”她疑惑道。感到冷风从四面八方“飕飕”灌进来,她忍不住缩缩脖子,牙齿冻得咯咯响。

      “我也并非无所不知。”他嘴角轻轻牵动,又笑开来,见她冻得发抖,柔声道:“不想挨冻就靠过来。”

      出澐脸红起来,她还没与哪个男人如此亲昵过。她紧抱住双腿,干冷的寒风轻易就把她的衣裳吹透。

      “靠过来。殿下光靠这身衣服熬不过今夜去的。”他掀起黑狐裘,示意她进来。

      她像个赌气的孩子:“你!既然知道本宫冷,那为什么不主动靠过来?”

      他勉强一笑,道:“我也如此希望。”

      出澐不禁心中诧异,仔细看去,这才发现世民左边干燥的草堆已经被鲜血染红大片。她焦急地掀开他身上盖着的黑狐裘,世民左肩上拳头大的伤口赫然在目,血肉模糊且翻卷起来,黑红血液汩汩渗出。

      她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倒抽一口凉气。

      “皮肉伤而已。等天一亮,臣就送殿下回宫。”世民缓缓闭目,道。

      子夜方过,夜静得有些吓人。静谧中,毫无征兆地“呲啦”一声响。

      李世民警觉地睁开双眸,却见出澐扯裂了身上的素白锦缎罗裙,裸露出纤细得惊人的腰肢和一截凝白细腻的肌肤。她试探着将那骇人的伤口擦拭干净,再为他包扎起来。

      他乌眸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犹如在欣赏一幅隽永的画。

      她面颊飞起红霞,也不再看他,钻进黑狐裘,与他并排着躺下。他暖热的体温驱散了冬的寒意。

      东方破晓,云霭顿开,天地一片银白薄霜。世民双眸清亮,遥望着天际绯红的浮云。黑色狐裘下,出澐伏在他胸口香梦正沉酣,她纤细的身躯蜷缩在他身侧如同温顺的幼猫。

      出澐睁开惺忪睡眼,直直看着他,迷离水眸荡起秋波,目光坦率得毫无顾忌。

      世民喉咙略滑动一下,却别过头去。

      她盯着世民轮廓优美的侧脸,眸光一闪:“呐,李世民,以后你可以叫我‘姞儿’。”她捡一根树枝,一本正经在地上划着“姞儿”二字。

      “姞儿。像个普通女孩子的名字。”他眉眼间满是笑意。

      “姞儿。父皇和母后会这么叫我,还有暕哥哥。不过,自母后去世、暕哥哥被软禁之后,只有父皇喊我‘姞儿’。”一瞬的黯然之后,她复又笑得明艳,眼帘半遮住水瞳:“今后,你也可以叫我姞儿。”

      “姞儿。”他念道。

      两人不约而同陷入沉默。

      寺庙外忽然响起熙熙攘攘一阵喧嚣。世民屏息听了,对出澐道:“寻你的人来了。”

      “血迹到这里就没有了。”传来男子的说话声。

      “若是殿下伤着了,可如何是好?”又有一女子声音传来。

      “别慌,目前还不能断定是公主受伤了,看这马匹和血迹,应该是在这个庙堂无疑了。”那男子又道。

      听到此,李世民不禁饶有兴趣地注视着那正走进庙堂的人:那男子修身七尺有余,长髯飘逸,狭长星朗的凤眼斜斜直飞云鬓,着暗赭色金钱莽纹袍,琥珀立莽狐毛毡披风,越发显得面白俊秀,好似一介文弱书生,但他通身弥漫阴冷萧煞之气,是久经沙场,杀人无数者才会有的煞气!随在他身后的,还有一队着赭黄布衣、黑幞头的佩刀御林军,以及面色苍白的侍女彩云。

      见了出澐,来人随即扶膝半跪:“末将宇文化及救驾来迟,让殿下受惊了,望殿下恕罪!”他视线不着痕迹地瞄过世民,停驻须臾。

      出澐见了宇文化及,掀开黑狐裘,抽身离开世民身畔,对宇文化及道:“骁勇大将军请起,不必多礼。”

      彩云一见出澐,竟喜极而泣:“吓死奴婢了,皇上都快急疯了!再找不到殿下,整个洛阳城都要翻个低儿朝天了!”

      出澐宽慰一笑,道:“昨夜有惊无险,所幸你我都相安无事。”父皇那里,恐是要受些责罚了。心思明澈,反倒风轻云淡,面色无波:“罢了,回宫再说。”

      “殿下,圣上昨夜忧心忡忡,夙夜未眠,为公主的安危而焦急如焚!”宇文化及如实道。出澐笑笑,不置可否。父皇此刻应是在栖华殿枕美品酒才对。不过,能调动宇文化及者唯有父皇一人,因道:“宇文将军,昨夜之事不过是个意外,将军可明白?”

      宇文化及闻言微笑,凤眼旖旎,又瞥一眼世民,了然道:“末将明白。请公主速回,末将也好及时复命!”

      出澐回眸,见世民修身挺拔全然不带萎顿之色,颜色惨白、神色恭敬,悲喜难辩。

      她颔首而笑,他以礼还之。仿佛他们只是萍水相逢的路人,因一场暴雨而在这屋檐下偶遇,仅此而已。

      宇文化及方才一见面白如纸的世民,心知应是这青年救下了公主。想他单枪匹马带公主逃出生天,必是不凡,更何况又如此年少,日后定是一员将才。思及此,宇文化及不禁动了心思,欲揽世民于麾下:“侠士护佑公主有功,皇上必有重赏,还请侠士随本将回宫……”

      “将军好意,在下心领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乃平常之事。”世民婉言相拒。

      宇文化及不欲放弃,方要再劝,却听出澐轻笑盈盈:“宇文将军莫要忘了,昨夜之事既是意外,又何来‘救驾’之功呢?若论救驾有功,也是宇文将军的功劳才是。”说罢,径自出了月老庙,临了唤一声:“彩云,还不快随本宫回去,别耽误了将军复命。”

      “是,殿下。”彩云善察言,又通出澐心思,急忙跟着出去。

      宇文化及见出澐离去,若有所思抿嘴一笑,又见世民无意追随于他,遂作罢。

      霞幄青帷鸾凤宫辇一路颠簸,姞儿掀帘遥望那座寂寥的寺庙,思绪惆怅:这一别,想是后会无期了吧。这次出宫不同于以往,少不得被父皇训斥一番,原本失落的心绪愈发黯淡,忽又寻思父皇对李氏父子忌惮已久,这其中的纠葛怕是一时半会儿难以开解。胡思乱想着,心中愈发凄然,懒懒依靠着彩云,一路无话。

      鸾凤辇一驶进玄武门,便有太监传了口谕“皇上传召出澐公主。”出澐原本就已经料到,倒也不惊讶,叮嘱彩云几句,便随那太监去了。

      踏进承乾殿,恰见父皇挥毫泼墨俨然已入“忘我之境”。他头戴缨金簪络翅紫金冠,穿江牙海水祥云九纹蟠龙袍,束双龙戏珠玉带,在用五彩璎珞系了九霄玉龙佩,一派帝王巍峨。再加上他原本容止俊伟,又有文武才,尝被世人道“天下皆称广以为贤”。

      出澐心中不禁感慨,暗道:

      母后每每提及父皇才智之灼华,皆是一眸赞誉尽览无余,想必她是爱极了父皇的“质清才傲”罢。父皇昔日所做的零散诗词,也都是由母后一手整理成集子,替他收在观文殿内,甚至私下常常惋惜说,若父皇不做皇帝,必是当世名士,只可惜了他那孤高清绝的性子。

      过了约莫半盏茶的时辰,杨广才端详着案上墨迹满意一笑,头也不曾抬,唤道:“姞儿,过来瞧瞧朕方才写的这句。”

      出澐见他心情似是极佳,便定下心来,踱到鎏金紫砂案前,见写的恰是他平时最钟爱的“梁陈宫体”:“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

      “如何?”杨广英姿淡然,和蔼侧目。

      “辞藻清华,句读精工,真风雅也,妙极!”出澐感叹之余亦难掩惊艳之色,目不转睛道:“父皇之字,风骨凝然,堪比魏武之风。难怪,母后尝赞父皇……”

      陡然一顿,似是意识到方才口误,姞儿生生将话收住,眸光稍黯。

      “罢了,都把你母后抬出来了,朕还敢将你怎样?你以前偷偷出宫,父皇可曾罚过你?”炀帝斜着眸子打量着面色羞赧的姞儿。

      目的虽已达到,诡计却被拆穿,出澐羞赧道:“父皇,以后姞儿再也不出宫了,总行了吧?”

      “胧月宫那道墙能拦得住你出澐公主?朕可不信。”杨广见她一脸窘态,恍惚中,似是和某人青春少年时的容貌重叠起来,不觉宠溺道:“年幼时纵容你惯了,如今再对你严加管教,必定适得其反……以姞儿这般灵慧,该知道作为皇室公主应有何种举止才对。”

      杨广捏捏她柔嫩粉颊,欣慰道:“朕也累了,光你那些哥哥们在外面闹哄闹哄也就算了,至少朕听不见看不着,耳根子清净。你可得规规矩矩的,别给朕惹事。倘若烦得朕受不住了,可不敢保证哪天心情不好就随便找个人家把你嫁出去!”

      姞儿面上绽开几瓣霞色,娇嗲怒道:“父皇!”

      “李渊生了几个好儿子啊!”杨广轻叹。不经意的只言片语,直叫姞儿心头一颤。

      炀帝双指夹了红杉湖笔在白玉笔洗中蘸几蘸,清冽的水即刻化开了浓稠墨丝,萦萦绕绕:“姞儿,若你是男子,朕就不会这么累了。”

      “父皇。”姞儿看向父亲英俊面孔,竟窥见几许暮色,那几条细小的皱纹和鬓脚的银发,是何时生出的呢?

      “你也累了,先下去歇着,晚膳过来跟朕一起用罢。”

      “谢父皇,儿臣告退。”笑得有些雀跃,竟忘了件重要事情--姞儿行到殿门口复又折回来,将杨广方才那首诗小心收起,正欲带走,却被他叫住:“你这是做什么?”

      “儿臣将父皇的诗作整理起来。以前是由母后整理……现在,由姞儿给父皇整理。”她蔚然回眸,窥到杨广藏在眼底的晦涩悲戚,笑颜愈发清澈明媚:“儿臣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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