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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五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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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雨总是不停,仅是一日,天就下了好几场的雨,染湿了瀛台的大路小径。大雨又下,伴随着清新的泥土气息不停冲击我的感官觉能。我抬头望去,粗大如豆的雨点儿就像叮叮咚咚的铃铛打着屋顶的青瓦,宛若一首歌谣般的轻快松散。
还好一点儿闪电雷鸣之意都没有,不然载湉得又要害怕一回了。我浅笑,小步地踏入了涵元殿。一眼望去,他正拿着竹竿儿,童心未泯地笑着,依依呀呀地挑蛛丝网。他带领着聂八十儿和王商,像玩着似的走来走去。
我看到也是慧心一笑,摇头想着,这载湉年岁也不小了,还能如小孩儿天真,可却总是少了份衷心的笑意。我远远观望他,竟突然心疼了。
午时时分,载湉和习静用膳过后,他便会见自己关在涵元殿的露台上,手里紧抓一支毛笔,孜孜不倦地写日记。时而皱眉,时而偷笑,表情应有尽有,我看着也会笑一回。继而,他会抱着膝盖坐在床上,独自思忖。皱着眉头的他,更加愁思哀伤。我心想,该什么时候进去呢?怕他会认为自己是鬼魂,怕他以为自己是梦回,更怕他会不认得我。
我叹了一声又一声,只见聂八十儿来到我的身边,我竟全然不知。他的脸放大在我面前,吓了一跳的我,轻呼出声。他“噗嗤”地笑,“吓到你了?为何你会站在这儿,不进去伺候?”据我所知,他是个善良的人,从不对奴才大呼大喝。我浅笑盈盈地示意了一下,道:“谙达吃过午膳了?”他笑点了点头。我幽默道:“奴婢怕是饿了,所以都找不着北了!”我突然而来的冷幽默,让他偷笑了几声。他掩着嘴儿,“好个伶俐的丫头片子啊!你先去用膳,等会儿子就过来伺候皇上吧!”
“谙达,奴婢有事儿想请教你!”我多问一句。他说:“什么?”我说:“皇上午膳后,一直就是如此么?”他眨了眨眼儿,眼睑突然一坠。“嗯!自来瀛台后,每日皆如此。皇上一直有心结,这世上恐怕再也没人可以解开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谙达不必灰心担忧,一切皆有可能!”忽然的,我盗用了现代的一句广告词儿,笑弯了眼儿地说。他狐疑地瞄了瞄我,接着也笑点了头。
饱餐一顿后,我决定好了,要光明正大地见他。不须藏藏躲躲,自然就好。我捧着一件丝绒棉被,走进涵元殿。高兴的表情溢满脸面,我傻傻地笑了笑。
踏入门槛的那一刻时,我听见了一首熟悉怀旧的歌曲,一道念念不敢相忘的声音。“我依然等着你的归期”。唱的是我教给他的曲子,他依然在这儿等我,等我救他出去。我突然刹住了脚步,看去露台前的他。
他静静望着天空,一声声地唱,调子沉了许多,含有太多太多的思念和爱恋。我屏息凝视,倾心聆听。紧抱住怀中的棉被,缓慢地蹲了下来,将脸蛋埋进被子里,沉声痛哭。
承诺一词,多么沉重。我紧咬双唇,忍着心口带来的汹涌的闷气。整理妆容,我擦拭干净脸上的泪水,欢欣喜悦地走至床边,用不大不小的声音,温和说道:“我给你送棉被来了……载湉——”
露台上的人影儿无端一震,眼神即时愣住。我的声音依旧,只多了几分哽咽。他很慢很慢地转过头来,看着我将怀中的棉被轻轻放下。看到了我的侧脸,他的心神儿揪住。
我低头粲然一笑,夹带着丝丝泪水昂脸转头,一下子捕捉到他的视线。他看着我,眼神呆傻,一动不动。踉跄地退了一步,正好靠在了露台的栏杆上。他将瞳孔放得浩大,难以相信地凝视我的眉目,从上至下,不放过每一个瞬间。我颔首地笑,“载湉,我回来了!”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强忍心中的澎湃欢喜,平着声音地说。他细细地喘气儿,微张开嘴儿,眼中的泪光闪烁晶莹,刺得我的眼睛生痛。他握紧双拳,站在原地看我。
瞬即,他快步冲过来,将我拉扯进怀。力道之大,使我轻呼了一声。可是,也抵不过眼中的酸涩。他竭尽全力地抱紧我,生怕放手,我会离开,也怕放手,只是一场真实的梦境。
“珍儿,真的是你!真的是你!”他将下颔衬在我的肩头,浓浓的呼吸急促有力,喷在了我的脖颈上。我潸然泪下,拥住他。“我回来了,我真的回来了。”
他的眼泪一滴滴地落在我的脖子,疼在了我的心里。靠在他的怀里,闻着那久违的龙涎香气。他哽咽着话,“怎么会这样的?我明明看到你的尸首,怎么会……珍儿,我是否在做梦?”
“这是真的,我们都没有做梦,一切都是真的。”我退出他的怀抱,双手捧着他的脸庞,细细观看。我说:“你看看,这真的是我,珍儿!”他扫视我的脸,伸出手轻柔地摸着我的脸颊。我感到他的手是颤抖不已的,尤其摸到我的伤疤时。
他愣着眼儿说:“你的脸……”摸到了浅浅的疤痕,却是有些粗糙了起来。我笑道:“这不碍事儿,倘若我的脸没有成这样,我怕我是进不来了。”他激动地盯着我的脸看,我发觉脸上有些发烧了。他触动着说道:“是我害了你!”我摇头笑说:“这与你无关!只要我还在,这不就行了么!”
“你为何还要回来?”他问道。我一字一句地诉说衷肠,“我记得我曾向你许诺,带你离开。可是,我出不去了,所以我要留在这儿与你相守,不离不弃!”
倏然,他低眸,嘴儿贴上我的唇,温热的气息萦绕在周围,温暖而心痒。我能感觉,他已浅笑落泪。嘴角儿边的弧度渐渐划开,却始终印着我的双唇。我搂上他的脖子,回应他的吻。
夕阳西斜,我们站在露台上对视彼此。他搂着我的腰际,额头贴额头。我的脸红得火热,却也看着他情意绵绵的眼眸,明亮夺目。我笑道:“载湉,如今我已非珍儿了,而是庆沅,钱佳·庆沅。”他笑道:“不管你是何人,你还是我心中的珍儿。”
听到他的话,我笑意更浓。“而且我不再是你的珍妃了。”他“噗嗤”一笑,亲昵地说:“可你是我的妻子,今生今世的妻子。”我嫣然一笑,笑他的情意深重。他侧身揽住我,望去天际将落未落的一袭残阳。他道:“你且给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深知他定会问到底的。所以,我就详细地告诉他我与崔治堂两年前的所有事儿。他将我搂得更紧,道:“珍儿,如今你的身份万万不可让亲爸爸知道,不然我不知晓她会如何处置你。”我道:“嗯!我只向外人说,庆沅的模样儿长得与珍主儿相近。”他点了点头,再也未语。
我们此刻相拥,不需要太多言语,只要有彼此的一袭心儿就已足够。
从此,我便成为了他的“地下情人”了。外头的人看着,也是有高兴,有怀疑,也有探知的。那些监视太监肯定会将我的存在告诉老佛爷的。不过,我也不怕,因为我已有对付的方法了。
早上,载湉就叫我起身了。感觉到他才是我的奴才似的,从头到尾,都是他伺候的我。倘若让外头的人看见了,责骂的定会是我。可是,他们也不敢大骂我,因为我有他撑腰。由于我们的关系有些密切,表面看似是主仆,内里却已像从前的好。他们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传到了习静那儿,她的心儿开始不舒服了。
我坐在桌前,陪他用早膳。我道:“载湉,皇后的病有些好转了,你要不要去看看她?”他径自埋头吃饭,不理我的话。我再说:“要不你就去看她一眼儿也好!”他还是不搭理。我转了转眸子,忽然说:“要不……你派我过去照顾一下她好了。”
他终于有了反应,立即否定说:“不可!”我睨着他,问道:“有何不可?”他道:“去了皇后那儿,她定会认得出你的。”我告诉他,“也不会啊!眼下的我和以往差太多了,连小德张都认不得我,恐怕她也认不出。”
他摇了摇头,还是坚决说:“还是不可!算了,我去吧!”我忍住心中的大笑,敛容讲道:“我去吧!”他坚持道:“你不许去!”下达命令了。我偷笑地瞄他一眼,接着就说:“既然如此,也就作罢了。”
一个时辰之内,他都留在习静那儿。我也正好得闲,便拿过竹篮子,摇一扁舟,在荷花池中荡漾悠游。涟漪渐渐地晕开了层层的光泽,照映出清秀依然的样儿。
我“呵呵”地痴笑,摇着舟楫,驶去池心中央。莲花朵朵,荷叶飘香,沁人心脾,心旷神怡。红莲妖娆鬼魅,白莲清雅婉丽,各有各的美态,都将我比下去了。
一边唱歌儿,一边采莲,逍遥自在,泰然自若,仿佛将外界的所有都置身事外,这个小天地只剩一个快乐的我。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我一听,是谁这么才情了得?回头一看,载湉倚着栏杆,悠然地观望我的神态。我疑问地看他,问道:“你不是在皇后那儿么?”
他笑颜展开,“只见伊人独自采莲,寂寞哀愁,我只好回来看个究竟!”我“哈哈”地轻笑掩嘴儿,心中无视他的自负。装作恍然大悟,我道:“原来如此!那小女子岂不得向爷感激涕零,一表心意?”他笑道:“也可!”我摇头失笑地望他,不语一句。他说:“你快上来吧!多留在那儿一刻,我的心儿就担忧一刻!”甜丝丝的感觉油然而生,只因他一句关怀备至的言语。
荡着舟楫,摇得缓慢,激起了一簇簇铺在荷花池中的水花。他走近池边,张开双手迎接我。我放下舟楫,一手挽着竹篮子,快速地跳上岸。倏忽,脚下一绊,踉跄得歪向一边,似要跌入池中。
他心一惊,赶快双手一伸,急忙搂住了我的腰身,就此拉近我们的距离。闻着他身上的龙涎香,我迷醉慌乱。微微扬起脸看他,全是担心害怕的神色。他紧张地问:“没事儿吧?”
我略摇头,嗔了一句:“载湉最坏了!”我用最小声的调儿,怕给人听见我们的亲昵。他扯了扯嘴儿,弯起了一袭浅笑。“怎么说?”我鼓起嘴儿,似喜非喜。“若非我心急想快点上岸见你,就不会落得个狼狈相!这还与你不相干么?”他俨然是笑了,说道:“小姐一说,我岂不有些冤了?”我跺了跺脚,瞪他一眼,小声地说:“哪冤了?分明是你错!”我就要小气一回给他看。他见我生怒,便顺着我的话说:“好——!是我的错,小姐可别生气!”
我睨着他说:“回去后,我要你给我剥莲子,以作惩罚!”他恭敬地朝我一笑,书生意气。“小姐说如何,我就如何了。”失笑一轮过后,他掺着我的手慢慢地走了。
殊不知,从头到尾看着我们的习静竟躲在树下,忍住眼眶将要落下的泪。身后的小德张,拿过一件披风披在了她的肩上,说道:“娘娘,你大病初愈,不可在下风口多加逗留。”
她茫然地笑,“即使病了,他会来看我么?”他空张着嘴儿,不懂回答。她道:“方才的一个时辰内,他都只在站于门外,半步都无进来。等时辰一过,他就来这儿见珍儿一面。”他道:“娘娘,她不是珍主儿,为何你还执迷不悟地想这么多呢?”
“或许你会如此认定,可我知道她的确是珍儿。”她说道,心里在想,即便你改了名儿,容貌有些换了,可你还是珍儿,是岳蓁儿。他无奈地看了看她,“娘娘,咱们回吧!”她思忖了会儿子,接着转身往房里走去,身上落下了太多寂寞和孤寂。
山山唯落晖,树树皆秋色。入秋了,我对着窗儿望出去,不想瀛台也有梧桐的盛开。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果真形容得不错。梧桐叶儿飒飒飘落,就像鲮鱼游曳摆动的梭影,映在了我的眼睛里。
转眼一看,载湉躺在床上浅浅入睡。我安慰地笑了笑,心中长叹,烦扰的病惹得他已经好日不得安睡,今日终于能眯眼儿一会儿子了。
秋天一到,他的身子变得虚弱极了。不轻易吹得一丝生风,否则就寒意侵体、大病降临。我自己也是一身的病根,可想到他是因为我而旧病复发的,我不由就潸然了。替他拢了拢被角,我披上一件单薄衣裳便出门了。
看了看对面,桥板已经被太监抽走,不能过去,只可远远观望。我坦然叹声,不想。忽然,听见了熟悉的声音传来。“庆沅姐姐!”我一听,是王商。也只有他,才会唤我“姐姐”。我倒也中意他,遂就随了他。他快速走来,欢喜的表情洋溢了出来。我看他说道:“怎么你如此欢欣?”他笑道:“姐姐,老佛爷命人送来了许多过冬的物品。你去瞧瞧么?”
我的神儿一闪,赶紧问:“老佛爷怎么突然地就送礼过来了?”我猜她定有什么阴谋诡计。他眼珠子骨碌一转,说道:“听闻是瑾妃娘娘恳求老佛爷,说‘瀛台一入初秋,便开始冰冷漠寒,求老佛爷开恩施典’。老佛爷耳根子一下就软绵,便遂愿答应了。”
心“咯噔”地跳了跳,我顿时捂住了胸口,想:姐姐?是姐姐!我望向远处,想到身在紫禁城的作为笼中金鸟的她,不知她如何了。生活一切安好吗?
我问道:“王商,你可知瑾主儿在宫中过得好么?”他挠了挠鼻子,挑眉说:“姐姐,你问这个作何?”我摇了摇头,道:“不做什么,只想听听宫中的事儿!”他“哦”了一声,“瑾主儿蒙得老佛爷宠爱,在宫中过得犹如公主般的安稳呈祥。”我听后,长舒了一口闷气儿,压抑了好久的苦恼终于卸下心头。姐姐过得很好,很好。
我再问:“对了,我听说老佛爷最近喜上了西方的玩意儿,可有此事?”他点头道:“袁大人给老佛爷进献了一辆很奇怪生趣的马车。说是马车,也不完全是,乃因它无马驾驶。”说着,他都纳闷了起来。他说的应该就是汽车了。没想到袁世凯开始进行“洋化攻略”,一步步地俘虏老佛爷喜爱洋文化的心儿。我唾弃地想到他丑陋的面容,一片恨意顿时上涌于头。
“王商,等会儿子皇上醒了,若是见不着我,就说我有事儿暂时离开,莫要让他担心!”我吩咐地说,看了看他一眼。他闷闷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夜,更深露重。
我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以免打扰载湉的休息。房内蜡烛零星,仿佛燃烧了好久一般,却始终不肯熄灭。我知道,他定是等我了。走至床沿,看着他刚睡的模样儿。
轻轻地扫了扫他的脸颊,已是三旬几的人,还拥有一张犹如初生婴儿幼嫩的脸庞,微白而泛出微微地橄榄的透明,令人爱不释手、珍而重之。我屈起手指,轻如微风地扫过他的眉、眼、唇。我浅浅一笑,心中起了歪念,遂朝去他的脸轻柔地吻了吻。软绵绵的,暖呼呼的。
忽然,“珍儿真是不乖!”
我心内一愣,张大双眼看,马上呆滞住了。他没有睡着,眯着眼儿浅笑盈盈地瞅我。我的气儿抖了抖,红着脸,嗫嚅地问:“你还没睡啊?”他起身,腮帮子有些鼓着,“你不回来,我怎能睡着。”我的脸像是火烧了一样,低下头细声地说:“我跟王商说了,有事儿暂且离开。你可先睡,不必等我。”
“你方才去的哪儿?”他捧着我的脸,一字一句地问。我将双手覆盖在他手上,“只是去外面瞧瞧!”他愣了愣,说:“你厌了这儿了?”我心呆滞,竟是让他误解了。我摇头,紧张回答:“不是!我只是到处溜达罢了。”他双手一揽,将我搂近他的胸膛里。靠着我,将下颔点在我的脖颈上,叹着气儿。“我真怕你是厌了。”我悠悠一笑道:“既然当初做了决定,就绝不后悔!”他笑了笑,“明日我要给你一个惊喜!”
我狐疑,侧目看他。“惊喜?是何惊喜?”他神秘地说:“到时你便得知!”我痴笑他的纯真,靠在他的怀中,竟有浓浓的困意,会儿子就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