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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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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稳运行的油烟机,光可鉴人的橱柜玻璃,秦少容从消毒柜里拿出个碗,打了两个鸡蛋开始悠闲地搅拌。
门外传来了“砰砰”的敲门声。秦少容放下碗想了想,应该又是鲁城找他借钱。上回来的时候他把钥匙拿走了,现在还来装斯文,所以重新把碗又捧起来。
那人先是敲了门,再是按了门铃,再是敲了门,“叮叮当当”一通乱响,最后自己开门进来了。门撞在墙上,又是“砰”的一声,果然是鲁城的作风。
随后是大嗓门:“容少!”
“容少”这个称呼对秦少容来说是对于大学时光的延续。刚刚进大学的时候他举手投足都是贵气,便有人开玩笑般地叫他“容少”。
后来混得熟了,大家也都知道此人虽然是个富二代,人却挺不错的,女生觉得他温文尔雅,做事稳重,男生说他说一不二,又肯帮忙,“容少”这个外号倒是一路叫下去了。
秦少容想,怎么说,也比那些“屠夫”、“奶爸”之类的好听。
外面的“容少”从门口一路叫到厨房,终于道:“哟,容少你还真学着做菜了!”
秦少容“嗯”了一声,开始往锅里倒油,心里还琢磨着一面鸡蛋该煎多久。
鲁城在门外又说:“秦少,你猜我把谁带来了?”说着也不等秦少容回答,就推了推身边的男人:“周延,好歹你也来了,打声招呼啊!”
叫周延的男人比他矮一个头,被推得差点绊倒,抬头看看厨房关着的推门,磨砂玻璃上一个模糊的人影背对着他。“容少。”他叫了声,没人理睬他。
鲁城见秦少容没什么反应,就拍拍周延的肩膀:“他在忙,我们去客厅等着吧。”
厨房的门却突然开了。
秦少容站在那,身材修长,短发凌乱,遮掩了额角一条淡色的伤疤,裹着条白色睡衣,胸襟半开。
要不算上他身后杂乱的锅碗瓢盆,其实有点电影海报的味道。
“做,做好了?”鲁城问他。
秦少容沉默了会说:“油放多了。”
二人目送着他去,跟到另一个房间,见他在冰箱里翻箱倒柜地找出了一盒鸡翅,再也翻不出什么来。
鲁城问他:“炸这么多鸡翅还不够?”
“不够。”秦少容道。
“你多放了多少?”
够炸一锅油条了。
秦少容沉默不语。
这时候旁边一直闷不吭声的周延说:“要不……把这袋带鱼化一下,也可以炸的。”
他比秦少容也矮了一头,夹在秦少容和鲁城之间看起来就格外瘦小,穿着洗得薄薄的蓝色衬衫,偏偏配了件蓝色的裤子,站在那像是个显眼的清洁工。
秦少容像是才看见他:“噢,周延也来了。”
周延不好和他对视,只垂着眼睛继续说:“把带鱼加盐,花椒和酒腌十五分钟,那边用淀粉、鸡蛋调匀了,把带鱼在蛋糊里裹一下就可以炸了。”
周延这人生得其实很普通,既不像鲁城那么人高马大,也不像秦少容那么光彩夺目,五官平庸,埋在人堆里绝对眯着眼睛都找不出来。偏偏他的眼睫毛比一般的男生都要长,垂下来时,像是一幅本来潦草的画上突然多了精致的几笔。
秦少容看着他:“你会?”
周延以为秦少容的意思是让他去做,就习惯性地伸手去接。
秦少容把手一抬:“我自己来。”
鲁城笑着说:“容少你已经要钱有钱,要才有才,再会点做菜体贴,倒追你的女人几个房子也住不下了,啧啧。”
周延伸出去的手顿在半空中。
秦少容漫不经心地说:“我做了自己吃的。”
腌带鱼的时候,鲁城就站在秦少容边上和他闲聊。而周延除了和带鱼有关的话,其余的都不开口,沉默地帮着忙。
聊了一会秦少容说:“既然来了,就一起吃个饭,菜不够我们叫外卖再添。”
周延看看鲁城,鲁城已经爽快地答应下来:“行的,就当老同学聚聚。”明显是把他的份也算上了,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鲁城那边没顾他,还在追问秦少容:“那——要不把‘眼镜’、‘老酒’他们也叫来?”
周延说:“那我打个电话回家,不回去做饭了。”他说这些话没人睬他,如同自言自语。
秦少容皱眉看了他一眼。双手托着带鱼进厨房,头也不回地回答鲁城的话:“别叫女的就成。”
鲁城笑着说:“不会的,就我们几个老同学。”
周延去打完电话,鲁城已经在叫人了,正对着手机咬牙切齿:“你丫都陪着看了六次婚纱了还没看下来?你娶的这皇后啊!……什么叫没办法……要我说,你就说,反正你也要脱的喏……”
周延就在他边上的沙发上坐下,看着自己的手指发呆。
鲁城打完了电话推他:“你也去厨房帮帮容少看看,别让他一个人忙活呀!我跑了一整天,午饭都没好好吃。”
周延只好进了厨房。秦少容正背对着他,拖着那盘带鱼皱眉,仿佛拿个手榴弹,要一鼓作气地丢出去。周延忙去把带鱼抢救下来:“要一块块慢慢放的……”
秦少容要放了,周延又说:“不行不行……火怎么这么旺?”
一来二去,秦少容就被挤下了前线,炸完了带鱼皱眉看周延:“我来。”
周延小心翼翼地问他:“还做什么?”
秦少容指指两根粗壮的茄子,就要去倒锅里的油。
周延又忙拦住了他:“油……油……炸带鱼的油还可以用来做茄子的……”
秦少容挥挥手,让他出去。周延看看茄子看看油锅又看看秦少容,罕见地露出了类似于怜悯的神情。大概也知道自己不忍心看,所以端了带鱼就出去了。
等菜都上了桌,秦少容问鲁城:“他们来不来?”
鲁城说:“一个个火烧屁股一样的……就‘眼镜’说他晚点来。”
“都忙什么?”
“还不是那些事?房子车子票子……一个说去看房子了,一个陪女朋友看婚纱了,一个……”
秦少容嘴角一弯:“说得好像你没有这些事一样。”
鲁城夸张地叹气:“我也就好那么一点,拼死拼活地把首期付了。家里那个说,没有房产证就没有结婚证么……没办法的事情,一辈子就为套房子干活。”
毕业五六年,空气里弥漫的都是结婚生子的病毒,呼吸间就被传染,人人都跟着急,仿佛明天自己就要落后,在这个小小的现实圈子里没有立足之地。
周延沉默不语,脸上有着诚实的失落。
秦少容不耐烦:“我们吃。”
一桌子菜不少。炸带鱼金黄酥脆,加上外卖叫的大鱼大肉和新鲜蔬菜,看着就很诱人。
鲁城捧着饭狼吞虎咽,夹了三大块炸带鱼一起嚼了,笑着说:“容少,你手艺相当不错啊!”
秦少容看了一眼周延,刚想说“他做的”,正见周延在不怕死地拿筷子扯那碗黑色的疙瘩,就用筷子把那个碗推开了:“那个别吃了……我一会去倒掉。”
周延像是做错事被抓的小孩子,把筷子收了回来,低头默默地在自己扒饭。鲁城察言观色,就识相地不去问那是什么,笑道:“不过做菜这个手艺嘛,也不算什么大事。男人嘛,万事俱备,做点菜才是锦上添花……没有么,也没什么。”
秦少容又是嘴角一弯。他这么笑的时候看起来就有三分讽刺。毕业之后跟着他父亲出入商场,老人家就点评他:“你说话太不会自己给自己圆……倒是笑起来才有点生意人的模样。”
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化的,似乎大学里的时候还不是这样。他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的,只知道那时候鲁城笑起来会地动山摇,特别是他爱拍墙拍床拍桌子;“眼镜”很斯文,笑得狠了才会用力地鼓掌;周延笑起来眼睛亮亮,他的腼腆是天生的,现在的瑟缩则不是。
秦少容笑过之后没有说话,鲁城和周延也是低头吃饭。周延吃着吃着会抬头看看两个人,欲言又止的样子。
正在一起沉默的时候,又听到有人敲门,不慌不忙的。秦少容道:“是‘眼镜’。”
“眼镜”进来,周延殷勤地帮他盛了饭,问他最近身体怎么样。他笑笑:“动了手术,休养了阵,已经好多了。”
周延又问手术的细节,“眼镜”却不多说了,只客气地说:“你来看过我几次,可惜我都精神不好,我老婆告诉我了,还让我谢谢你送来的水果。”
周延跟着笑了笑,又问了些问题就没什么话说了。
“眼镜”却是电脑技术很好的,和秦少容有工作上的往来。不等周延那边闭嘴,他就和秦少容聊起来,你一言我一语的。
周延听得有点发懵,只知道是正经的事,两人在慢悠悠地商量,偶尔加点生活上的小玩笑。他跟不上。
说到了“网店”之类的词,周延搭讪道:“我听说别人都在那边‘团购’,就是‘网店’的意思吧?”
“眼镜”笑笑说:“不一样的。”周延以为他要解释,谁知人家没有这个打算,又和秦少容聊了起来。
鲁城这个大嗓门反而不去插话,吃完了一碗又给自己盛了一碗,现在慢条斯理地在吃。
三个人一起沉默的时候气氛虽然诡异,大家总还是一样的。可是像这样的情况却让周延露出点困惑的神色。
他吃了一碗饭已经饱了,没有胃口再撑;可是他嘴里空空的,也接不上话。他既不是说话的人,也不是吃饭的人,他什么都不是,他坐在这,却好像不在他们当中。
他只是想跟上别人,让自己心里稍微安生一点而已。
于是他厚着脸皮不顾秦少容他们那边的专有名词,又插嘴道:“上次同学会柳丹丹不是说她开网店很赚么?……我想,我也想试试……”
“眼镜”道:“嗯,挺好的,加油。”
这回倒是秦少容瞥了他一眼:“你家连个网都没有,开什么网店?”顿了顿道,“总之不适合你。”
周延只是想参与他们,说什么倒是其次,听到秦少容的回答就顺着说:“是啊,我对这些也不大懂……”
总算鲁城那边吃完了饭,把话题扯扯扯,扯到了周延能参与的大学回忆上来。
其实也没什么,也许秦少容在国外呆了很长时间还觉得有点新鲜,每年同学会冷场的时候无非就是这几样陈年旧谈,拿出来救救场子。大家也都心知肚明,跟着惯性笑一笑,“哎哟”一下也就算了。
鲁城大大咧咧地说着大家的往事,什么容少发烧了周延做奶爸啊,‘眼镜’感冒了周延做奶爸啊,自己摔断腿了周延做奶爸啊,一个女生考试朝秦少容扔小纸条老师一看是情书啊,秦少容新买了辆车和校长的一样错被辅导员热烈欢迎了啊,自己的辛苦恋爱史啊等等,滔滔不绝。
好像周延这次也当真了。他低着头听,听到自己的“奶爸史”就微笑,像是很不好意思,像听到赞美一样。
秦少容是知道的,起初他生病,周延对他亲切的时候他还有过疑虑,等到他后来别人生病受伤的时候他才知道,周延是做老好人惯了的,和对方是谁其实关系不大。
想到这的时候秦少容就露出那种嘴角一弯的笑。
鲁城又聊着聊着说到了班上的女生,边说边拉了周延一下,周延顿时有点紧张起来。
今天他来这里本是有话要说的,鲁城是在帮他找话头。
他握了握手掌,看看鲁城又看看“眼镜”,“眼镜”显然是一副我没什么话说的表情。鲁城只是在东拉西扯,等他自己开口。
这时秦少容却站了起来:“这么有兴致,我去拿两瓶酒来。”
周延想要说自己不会喝酒,鲁城笑推了他一下:“别说扫兴的话。”
周延摸出手机看了看:“我怕回去晚了。”
鲁城说:“你都快三十了,不至于还门禁吧?”
“门禁是不会。我担心时间晚了叫不到车。”
鲁城笑着道:“这有什么好担心的。‘眼镜’,你也是开车来的吧?”
“眼镜”沉默了一下说:“我和他好像是反方向。”
鲁城“哧”了一声,对周延说:“没事,我也开车来的。都老同学了,绕点远路有什么?直接帮你送到家门口。”
红酒倒在高脚杯里,色泽诱人,香气浓郁。鲁城看了看牌子,又看了看年份:“哟,这不便宜吧。”
秦少容道:“别人送的。”
鲁城端起来朝他碰了杯,清脆响亮。
几杯下肚,带着微醺,鲁城推了一把还在默默抿酒的周延:“你不是有话要说?”
周延顿时就红了脸。
“眼镜”好像没听到,秦少容却看了过来,眉眼深黑,额角一条伤疤。
周延本来是以为,吃吃喝喝,说说笑笑之后再大的事情也就能过去了。他生活的好多人事也就是这样,到最后好像别人都不记得了,照样和他打招呼闲聊,反而像是他在斤斤计较。
可是到了他,似乎又变得不是这条规矩了,得他在人前像小孩子一样地认错。
他一口含了酒咽下去,话随着酒劲一起上来:“容少……我不该……拿酒瓶砸你……”
话很含混,也够秦少容听清楚了。
秦少容笑:“你不是认定我抢了你女朋友么?”
听到这话,周延的神情就像被扎了一刀:“你也不算抢……现在的相亲什么的,都是谈条件,不是为这个人……身高啊学历啊什么的……小颖家里本来就觉得我不合适……你更好,她……喜欢你也正常的……”
“这话谁说的?”
“小颖出国前说……她先要和你在一起的。”
“我是问相亲的这些话是谁说的。”
“给我介绍的人这么说,后来……鲁城也这么说。现在不一样了,不是谈恋爱,非谁不可的。”这是实在的话,周延记不来那些长篇大论。
确实,人不是和一个具体实在的人在一起,只是列出了一堆条件;合适的那么多人里,其实哪一个都行,换一个也行,更别提条件更好的。既然如此,也就谈不上什么不离不弃。
秦少容没来由地觉得一阵恶心。
鲁城看到秦少容一脸反胃,心里埋怨周延实在是道歉都没有重点,插嘴道:“你啊……相亲的时候碰到了郑颖就应该回掉的,她在大学里的事情你又不是不知道。”
“大学时候和现在也不一样了啊……”
“没听说过本性难移啊?”
周延就没有话反驳了。
郑颖在大学里的时候名声确实不大好,以男生为她打架做谈资的。可是谁没有些少年轻狂的时候?周延那时候还以为一辈子里总会有一个人,碰到,认识,结婚,生子,一辈子总会有一个。
现在想,大概是人太多了,这么多的“一辈子”,上天也安排不过来。
鲁城又向他说:“总归呢,容少这边就是,你同学会的时候把外套落他家里了,他有郑颖的号码就打电话过去给她,然后……郑颖就缠上他了。你这边,也没有问清楚,看到郑颖和他一起,又和你提分手,自己拿酒瓶就砸伤了容少……就是这回事。容少还把你一起送医院,瞒着两家的老人,这我也就不细说了……你道个歉也是应该的,你自己身上可是一点伤痕都没有……”
周延听了,硬是挤出来一句“对不起”,第一声说出口了也就容易了,颠来倒去地加了点修饰,又说了几次。
“容少,真是对不起啊……小颖和我分的时候我脑袋就糊涂了……”周延的眼睫毛垂下来,像是鸽子的羽翼。敷衍他的人,拿他做人情的人,和他凑合等待机会的人,他看不出来。人们在他眼前来来往往的时候,他就一视同仁,发出友善的“咕咕”声。有人离开了,他难过了一阵,想着大概是自己不太好吃吧,也就算了。
砸人脑袋,估计是他这种鸽子性格的人想都不会去想的事情。
秦少容突然就有种冲动,还是那种冷眼旁观,压了很久的冲动,他想咬牙切齿地吼他一句:你道个什么歉!这个时候你就应该回嘴问鲁城一句:“要是这回是我抢了秦少容的女朋友呢?”
也许就换成鲁城痛心疾首地来说“朋友妻不可戏”这样的话了。
他情愿严阵以待,听周延说出冷静决绝的话,或者再揍他一顿。
就像被砸的那天一样。
那天秦少容觉得昏昏然,原来还有一个和平日完全不同的周延,杀气腾腾,红着一双眼睛。
他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冲到糕点店里,在郑颖的尖叫声中用一个空的啤酒瓶朝自己的脑袋砸下来。
秦少容那时候用手臂挡了一下,碎片滑破了额角。那时郑颖已经无影无踪。
周延还不罢手,从背后抱住他,就要把他压到地上去,胸腹贴着他的背,燃烧一样的温度。
秦少容用手肘往他腰眼里猛撞一下,把周延扯到面前就是一记手刀。
然后在人群的叫好声中把瘫软了的周延抱出了混乱的店,丢进了自己的车后座,缓缓地绕开不知从哪又冒出来的郑颖,扬长而去。
去往医院。
那天晚上他向着警察往昏迷的周延身上一指,警察都笑了:“真是他袭击你?现在还没醒过来?”
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的。那时秦少容也笑,笑得很轻松很坦然。
窗外月明星稀。
“我说啊,容少,都几年的老同学了,他也是一时冲昏了头脑嘛……”鲁城看秦少容不说话,就试探着说。
秦少容点点头,他的眉毛舒展开来,额角的伤疤也平整了:“嗯,知道了。”
周延和鲁城对视,眼睛里带着闪闪发亮的感激。
秦少容又露出他唇角一弯的笑容,对鲁城道:“你那句话说得不错。”
“哪句话啊?”
“就那句关于相亲的话。”
周延垂下了眼。
鲁城眉开眼笑道:“我早就说嘛,现在相亲都是这个德行的……要真说结婚,还是在大学里就谈下来的好。那时候人多单纯啊,对感情多认真,要不怎么我和老婆分了合的还在一起……你说是不是啊‘眼镜’?”
“眼镜”礼貌地笑笑,笑而不语。
“所以,”秦少容漫不经心地转向周延,“相亲这种事情还是少点的好。”
周延连忙点头。
再扯了些有的没的,过去将来,杯盘狼藉,两瓶红酒都见了底。周延只喝了一点,红了脸,秦少容和“眼镜”喝了一杯,脸都没红。只有鲁城像喝水一样兴致大发地喝了大半,倒在沙发上闭着眼睛发晕。
周延小心翼翼地去推了他一下,鲁城挥挥手:“让我睡一会……”
通常他说的“睡一会”能睡到天亮。
这时“眼镜”站起来说:“那我就先回去了,晚了女儿会闹。”然后礼貌地走了。
周延看看开始打鼾的鲁城,一脸无奈。
秦少容看看他:“让他睡这。我去换件衣服,送你回去。”
楼道里的灯光是声控的,日久坏了几个,人走在里面一明一暗,周延身上是朦胧的光,秦少容在黑暗里。
周延走着走着,就感觉到秦少容拉了下他的手。
“啊,怎么了?”
“电梯在这边。”秦少容看不到表情,声音淡淡的。
电梯里的白炽灯则很亮,还挂着专门放广告的屏幕。
周延觉得有意思,就在那看,嘴里还喃喃地:“好贵……”
“别拿我们当朋友。”秦少容突然在他身后说。
“啊?谁?”周延吓了一跳。
“我们这些人,鲁城、‘眼镜’还有……我。”秦少容加重了语气,“别傻乎乎地觉得人人都会说真话,用真心对你。”
周延困惑了。他想问为什么,什么样才是真心的,还有为什么秦少容会突然和他说这些话。
在他的记忆里,秦少容一直是很近但是隔膜的,他们不是同一种人。他不能理解秦少容,包括言语,行为,还有他现在似乎是……自嘲的表情。
秦少容没有解释,他刚刚的表情好像是一瞬间的事,被什么附身了,又变回正常。
电梯到了,他就抬脚走人,周延跟上,跟到了地下停车场。
秦少容看到这辆车就有点懊悔了。这是那天下午他把自己和周延送到医院去的车。
他回头想去另一个停车位开另一辆。那边周延已经说:“容少,这就是你的车啊?”他显然不记得那天下午自己是怎么到的医院。
有心理障碍的唯有秦少容一个人。
别人知道的是:当时的秦少容竟然还能平稳地开车,把自己和杀人未遂的凶手都送到医院,然后对着闻讯赶来的警察说“都是一场误会”。那时候正是夕阳西下,靠窗的秦少容的染血的侧脸映着夕阳,光芒盛大。
而别人不知道的是,当时以最快速度回到车上的秦少容心跳剧烈,下身高耸,就差没在黑暗的背景里打上一条“一败涂地”的横幅。
他不为周延砸了他抱屈,其他人会为他挺身而出;他觉得周延为人良善,应该有诸多真心实意的朋友,其他人却生怕被他看成是周延一伙的。
郑颖主动地和周延说是自己变了心,破坏了他们朋友的感情;“眼镜”不闻不问;鲁城问他借了钱买房,问他“要不我把人带来和你道歉吧”;周延的老板汗津津地问他:“那周延的工作……世侄你看……”
他表面无辜仗义,却是害人的罪魁祸首;他很想对周延说:“你他妈交的什么朋友”,可是他自己就不是什么心地纯良的人。
别人的目的虽然自私,却是说得出口的……而他的,永远不可能。
周延虽然一无所有,可是只要他手指上还连着秦少容那端的红线,他容少咬牙切齿也终究低人一等。
这却是一条隐秘的红线,不像是额角的伤疤一样光明正大。不知情的人说的三言两语,都会不小心扯动它。周延永远不知道,自己手里竟然捏了一个大砝码。
他秦少容,就在一个难以启齿的地方一败涂地。
“容少……”
“做什么?”
这回周延就坐在他边上,触手可及的距离。
“我觉得你说话每次都很有道理……虽然我不是特别明白……其实大学里的时候,你也说过,让我别……把所有人都当朋友,交友要谨慎什么的。”
“然后呢?”
“我就只和我们班的人多说话。容少……我那次是喝醉了,后来醒过来也很后悔……那我们日后还是朋友的对吧?”
秦少容问:“热吗?”
“啊?”
“你热吗?要不要开冷气?”
“……那你会冷吗?”
这回是秦少容转头看周延,夜晚的霓虹灯五光十色,车经过的时候流光溢彩,映在窗边的周延脸上。
秦少容记得上一回同学会的时候是他刚刚从国外拿了博士回来,一帮人涌到他家里来闹,有的搓麻将,有的聊育儿经,有的坐成一排看相亲节目,唠唠叨叨,没完没了。
秦少容的家里开了很足的冷气,有怀孕的同学令他不准抽烟,他无所事事,被挤到了沙发边上,把长腿也缩到了沙发上。
他边上坐的就是郑颖,在和几个女生聊睫毛刷的牌子。
似乎是有人打趣周延,说“你怎么也不给你女朋友披件外套?你女朋友穿得这么少。”
周延听了就脱下外套从身后向沙发上的人走去。
然后就是一阵哄然大笑。“奶爸,你女朋友是容少啊?”“你怎么搞的?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也会弄错?”“哈哈,郑颖,你男人不靠谱啊,赶紧休了跟我吧!”“奶爸不愧是我们全班人的奶爸啊!”
周延看到了众人的反应很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大概是容少看着很冷吧……”
众人又大笑:“容少当年可是冷面校草啊!哈哈!”
那一刻却在秦少容脑内循环播放了好几天。
他回过头去先看到周延垂着的眼睫毛。再是他的手。再是他披在自己身上的一件外套。
就连那段时间,在秦少容那里是也被无限延长的,他好像是经过了多重的打算和计划,才下了决心。
然后在周延还在干巴巴解释的时候,他把手盖在边上郑颖的手背上,笑着问她:“你冷不冷?”
快到周延的家了。秦少容慢慢地把车速放下来。
如果……如果今天不让周延回去会怎么样?
他大可以说自己也喝多了,开不了车,反正周延也不会看出来,就算看出来了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接着他就可以催着周延去洗澡,把自己的睡衣拿给他换上。
然后周延就会被带到他的卧室里去。他会看到,他的外套就放在自己的枕头边上——一个人的外套被放在另一个人睡觉的地方。
周延再迟钝应该也会明白了吧?如果不是给郑颖送外套,那么鲁城的说法就不能成立了。他秦少容没有什么正当的理由去接近郑颖,一开始就是无事找事,图谋不轨。
周延也许会像那个下午喝醉了一样的愤怒。
他会不会扑过来打自己?
会不会?
到了周延家楼下了。
秦少容头脑发胀,如果这时候我马上掉头回去会怎么样?
周延会怎么样?困惑?紧张?害怕?
即使在车子里,秦少容知道,他也能轻而易举地在有防备的情况下制住周延,何况他还并不会一直防备。
周延也许会防备,却永远不知道自己要防备的是什么。他会瞪大眼睛,嘴唇颤巍巍的,说“你你你”,身体防御土崩瓦解……
而周延还沉浸在他的“朋友”的话题里。他小心翼翼地开了门,扒着车窗巴巴地问秦少容:“我们还是朋友的对吧?”
他笑了笑继续说:“你叫我少相亲我知道了……但是明天我妈说她有个朋友的女儿……我答应了你要是不做到不好……你也知道,我爸很想抱孙子的……我……”
他斟酌着说着,最后还是巴巴地笑着:“所以……我们还是朋友的对吧?我对你说真心话,是应该的对吧?……我是真心拿你当朋友的……”
秦少容眼睛在看他,黑如点漆,耳朵里却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一点反应都没有。
周延又说了一次,秦少容还是没什么反应。他永远不会知道,他无形间赢得了秦少容想象中的那场战争。他不经意的几句话把不堪的画面撕开了,让其中秦少容的攻势土崩瓦解。
对一个人而言,世上对强大的人,就是不对他留情留意的人。
强大的周延觉得很尴尬,就只好自己瑟缩着上楼了。
他蹑手蹑脚地开门进去,悄悄地绕过了父母的房间,来到自己的房间,打开窗帘往下看,秦少容的那辆车还停在楼下那个位置。
“这么远的路,他一定是累了。”周延想。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