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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未开花之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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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天在白石峰下说那句“一辈子终老于此”,其实并不敢万分肯定,因为心中隐约知道人最难许诺的就是这个“终”,自誓和诅咒的人最爱说这句话:“不知死所”——人所能把握的只是生境界,如何料得定死场所?
却不知这个道理,对丽天和征士两个人,都是通用的。
正如征士所忧虑的,邸报中朝堂风波,总有一天还要刮到不能无所动心的王氏父子身上,却万万没料到,这风波所及,最终连自己这静潭之水也卷起惊涛骇浪。
这年因为新首辅连换几人,都相继被攻击下台,朝中又一次内阁空虚,皇帝不免又想起王阁老来。六月皇家有诏下太仓,试图起用王阁老再次出任相辅,丽天只得辞了征士回家去帮父亲答复。王阁老倒是心平气和的,见了儿子回来,便道:“我已经上了密揭,推辞不赴召,你还回来作甚?山中清静,何不保养自家身体。”丽天道:“哪有父亲遇事,做人子的独自养静的道理?大人这话,是奚落儿子了。”王阁老听了就笑:“在家里含饴弄孙是老人至乐,你懂什么?为人父亲都不负责,也不指望你做儿子,去罢去罢。”
丽天见父亲还有心情说笑,不免放宽了心,知道这次征召并没让父亲犹豫烦恼。他少年早鳏,前妻留下的儿子也十几岁了,一直交由阁老抚养,这时听这么一说,倒有些惭愧,于是在家多耽几日,亲自调教大儿子鸣虞读书。鸣虞的书法却是征士这些年来往之际教出来的,一笔八分书造诣不凡,虽然还是少年,已俨然有名家的风范。阁老右目偏盲,这些年的书牍奏章若非儿子或幕僚代笔,就是口述让孙子誊写。这时丽天在家教儿子作文,看见书法难免就想起征士,于是写诗去招:“岂谓便成别,思君已不堪。多言殊恨少,苦语几回甘?”
征士来到太仓相府,正值应天巡抚车马在门,是奉皇命来劝阁老应召入阁的。阁老既然抱定了辞命不从的宗旨,无论怎么怂恿都恬然处之,只是大排筵席,席间歌舞作乐,选最出色的戏文演出招待巡抚。征士来得巧,赶上入席,听红氍毹上旦角正自曼声悲吟,独白一首七绝:
“枕函敲破漏声残,似醉如呆死不难。一段暗香迷夜雨,十分淸瘦怯秋寒。”
征士听着词意凄凉,不由得微怔,席上巡抚已道:“阁老年高,又值皇宣喜命临门,怎生演这悲哀戏文!”阁老微笑道:“汤临川巨笔如椽,词曲绝妙。我如今衰年,颇爱这等惆怅情怀。”
席上陪客都知道汤临川当时弹劾内阁之事,也知道汤氏为此弹章贬谪岭南,官场流言都说阁老挟嫌报复,却不料阁老如此若无其事听赏汤临川的名作。仕途之人都多心,也说不出这是阁老示意无所嫌隙了呢,还是暗示起用后仍然要针对清议派官员?一时巡抚以下南省官员,都有点微妙感觉。
征士便欲招手叫丽天过来,劝他家换一出戏上演,但是丽天代父奉客极忙,好久也不起身。好不容易抽空递酒到他席面,却又见家中心腹仆人匆匆入来,低声禀报了几句话,丽天登时变色,向征士道:“我失陪片刻,还请仲纯代我照看。”说着急急去了。
他走得急促,筵席上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征士当时距离最近,隐约听得禀告说了“密揭”二字,心下惊疑。同席王冏伯也是陪客,用扇子敲着桌面,笑道:“仲纯终究是通家。”征士熟知他一贯爱恶谑,只是佯装不闻,却难得冏伯也只说了这一句,旋即沉默,只听隔水戏台旦角咿呀,歌曲正悲。
丽天这一去居然甚久,再过一会儿,连阁老也由家僮搀扶着,向席上告罪入内歇息了。过了一会儿丽天出来继续招待客人,说道:“家父乏累,不能再出,谨此谢罪,请各位尽欢此筵。”征士看得出他镇定神情下掩藏着十分勉强,越发惊骇,托辞逃席,就去阁老居室。阁老正握着一份报单跌坐,见了他来也只是神色茫然,抬头道:“这……是如何说起?朝廷二百年来,从未有如此言论凌辱大臣……”
征士一时不明其故,看阁老手中又似乎不是邸报,欲要去接,阁老却捏着不放。旁边幕僚于是低声告知:“阁老本月进上的密揭,中途被人泄露。如今密揭还未抵京,抄件业已传遍东南士林,苏州府内甚至出了无数揭帖到处流传……这事体可惊可怖,却不知道从何而起!”另一个幕僚道:“当是阁老对头使了阴招,不知如何骗取我家送信人的信任,半路偷看抄走的。这决计是串通阁老亲信所为,一时却难以查证。”
那所谓密揭乃是一品大臣的特权,可以向皇帝秘密进上奏疏,不经部门挂号与公布,进言也可以较少顾忌。这种密揭都由大臣派遣私人心腹单独赍送宫中,渠道直接,本不应该有被偷看泄露之事,王阁老的密揭居然出了这般意外,即使以征士平素的淡泊无争,都惊得失色,冲口道:“如此便当迅即进上请罪疏,以免朝廷加罪。”
老年人动作迟缓,良久只是呆呆瞪视,一言不发。征士便又问幕僚:“可曾拟稿?”幕僚不敢言语,阁老半晌才一声长叹:“不必了……这事不在得罪朝廷……仲纯且看这抄件。”
他说是给看,手指却还是紧紧捏着抄件不放。幕僚于是从案头拿了另一份给征士,征士草草读过,上面有几行被双圈的话,不自禁低声读出来:“……言路章奏,上一概留中,鄙夷如禽鸟之音。”读完这句,失惊住口,王阁老拍着椅子扶手,喘息道:“哪有这话!这岂是老夫手笔!”
阁老一贯厚待征士,此刻忽然发怒,室内顿时悚然,侍立在旁的丽天长子鸣虞赶忙解释:“陈世叔有所不知,祖父这封密揭,乃是小侄亲笔誊录,内中绝无这般诋毁言路官员的激进言语……此处有底稿。”在文案中翻出底稿递过去,征士接在手对比着又看一遍,道:“阁老原稿语气平和,不知这抄件中为何平白添加出许多激烈言辞?句句都是诋毁言官,激怒舆论……”
说到这里不禁住了口,心下已经明白,这次密揭被泄,泄露出来的却是被篡改得面目全非的奏章,用意其实昭然若揭,就是为了“诋毁言官,激怒舆论”。
王阁老其实无意为相,密揭也是辞谢不去,但是往年他也有过连辞相皆不获许,最终还是出任首辅的经历,政敌们不能不心怀担忧,怕他这次真的东山复起。于是要借泄露密揭这一桩事肆意添加过分言语,激起舆论公愤,务必败坏名声、阻碍任命而后已。
如果只是阻碍拜相,阁老已决意不去,也就罢了,但是被添加不实之词挑动舆论,却势必要遭受铺天盖地的弹劾和攻击。阁老衰年之人,先被造谣污蔑,后遭言论围攻,心力就不如当年在朝时撑持得住,乡间闲居也不如在朝时有门生亲信联络声援,完全就是孤立无援的境地。因此老人脸上愤怒之外,此刻更多的是茫然无助。征士一霎恍惚,心底竟掠过适才席上听来不祥词曲:“枕函敲破漏声残,似醉如呆死不难。”默想:“难道……就是家中之谶?”
或许死不难,却更生不易。
王氏父子虽然尽量掩饰,不让宾客知道出了这么大的变故。然而这种事又岂是掩饰得住,过片刻来宾也察觉府上有变,纷纷告辞而去。丽天撑着陪送应天巡抚,征士代他也送了几位同乡的名士出府。王冏伯落在最后,和他一边闲扯一边出门,到了巷角之处,却不上轿,说道:“仲纯来几日了?丽天家中事多,只怕招待不暇,何不尽早归华亭去。”
征士愕然道:“我今日才到太仓,冏伯岂有不知?哪有便走之理。”冏伯以扇柄抵着掌心,笑意讥嘲:“同是通家,何必隐瞒。小弟劝陈兄离去,也是好意。丽天父子自身难保,何苦牵扯你这山中高士。”
征士低头寻思一晌,蓦地抬眉:“原来如此,却是你。”
这句话来得忽然,王冏伯倒吃了一惊:“仲纯这话何意?”征士道:“阁老密揭之事,冏伯业已知晓了么?”王冏伯道:“这事前几天就已经有人私下议论,有什么猜不出的?”征士道:“阁老密揭有专人送入京城,家仆都是可靠之人,不至于被买通泄密。只能是家仆极其信任之人,套问窃抄……”王冏伯道:“那……又怎地?毕竟不知道是谁,也无从追究。”征士不接这话,只道:“昔年阁老第一次入阁,有人泄露阁老同我的私下言语,招致言官不满……此一人,别无他者,就是阁下。”
王冏伯不禁后退了一步,强笑道:“仲纯,这不是信口开河的事。何况多少年了。”
征士道:“确实是许多年了,绝无旧事重提之意……然而兄台当年无心之失,并非绝密,也并非绝无人知。”
王冏伯仍然强笑:“那分明是无锡顾泾凡泄露给他兄长的,如何诬赖到我。顾泾凡虽然已经逝世,顾泾阳仍在人间,你不妨让丽天去质问他。”征士道:“顾泾阳与阁老不合至今,针锋相对,这一桩事,就不是他,他如今也不屑推脱了!就如这次密揭被盗窃泄露,顾老一派正要借此击倒阁老,定然包揽在自家身上,兄台也不必担忧……”
深深吸了口气,毕竟平生闲淡,过度激烈的言辞也说不出来,只道:“令弟房仲遭遇冤狱,阁老和丽天在京并非全无援手,也是尽力斡旋过来。只是树大招风,实在也无法避免房仲蒙冤削籍,仅能保全性命出狱而已——就是如此,冏伯你也不必……记恨至今……”
王冏伯默然一刻,淡笑一声:“房仲含冤受屈,亡故已久……何必重提起来,用你口中言,戳我心头血。”
两人不禁静默,征士过一阵低声致歉:“不合提及尊府痛事,冏伯恕罪。”王冏伯也低声叹息:“仲纯实在是守礼君子。”
他抬头看征士的时候眼中神情分明稍有一丝不安,却又笃定:“你猜到是我,我也猜到你决计不会去告知丽天父子。”征士的眼神也是笃定的,却甚是无奈悲凉:“阁老风烛残年,丽天性烈体弱,我怎么会告知他们祸起萧墙,教他们恨上加痛?”
这对话两人都不曾说出口,只是目光交汇。过片刻王冏伯道:“仲纯,我良言相劝,你即刻回华亭去罢。”征士摇头,冏伯道:“实话不瞒,偷拆阁老密揭的那人,本意也不是想激起言路污蔑攻击,只不过意图改阁老奏章言辞,忤逆上意,收回征召之意……只是那奏章书法绝妙,竟自无法添改,这才只是偷偷抄录……”
他走近一步,声音极低:“……仲纯人号‘征士’,名满朝野,凭的就是书画双绝,妙绝天下。那奏章除了仲纯,还有谁人能够代笔到这般地步?”
征士不觉失声道:“那……是鸣虞所书。”冏伯淡笑:“丽天之子就等同如仲纯之子,自然家学渊源。只是小小少年,书法未必到得炉火纯青地步。说是他的书法,纵然你信我信,世人都未必信。”
征士一时间百口莫辩,只道:“确实并非我所书。”王冏伯道:“因此我才劝仲纯及早离去,否则大祸临头!这些年朝堂倾轧,大臣轻易不得塌台,哪一次却不是抛出代笔的幕僚清客顶缸,祭了言论的刀。”
“……我疑心密揭是仲纯代书,仲纯就已经惊吓如此。殊不知言论已起,并不是说你代书,而是代笔——阁老那些触犯时忌的言辞,都是你笔下代拟出来的。”
征士平生不曾卷入如此险恶的漩涡,回府的时候脚底都如踩着棉花。丽天正在府门张望,看见他就快步过来,一时不避眼目,在门外就深深相拥,良久良久,说道:“仲纯,你回山罢。”
征士看他脸色泛着青灰,眸中映出自己也是神色惨淡,一时心神都是散的,难以立即理解这句话,只是喃喃道:“你知道了……说是我代笔?”丽天声音急促,道:“怎么会是你代笔!轮到我也不到你!市面上竟有这般流言,可笑!”
他这时尚能冷笑,毅然道:“仲纯放心,这是我父子之事,万万牵连不到你。你是闲云野鹤,在此无益,还是即刻归山去罢。待我家了结此事,我再去华亭寻你。”征士淡淡一笑:“闲云野鹤?你却不知道这些年……士林也有几句打油诗讽刺我。”
他低下头,抚着丽天衣襟下摆,天青色新袍上沾着污渍,也只是不起眼的一块暗痕。他说:“你又气急咯血发作了罢,何苦?我反正已经是‘翩然一只云中鹤,飞去飞来宰相衙。’……”
丽天怒道:“胡说!这是什么事,你应付得来?”携住他手就大踏步往外走:“船只我已经替你备下,行装也收拾好了。今日你只是为我家做陪客而来,不信宿而去,席上宾客都是见证。你回去只管闭门深居,若有朋友写信问你,一律答以不知。若是顾泾阳那干人啰嗦……”他又是冷笑:“怪道顾泾阳前日来信,假称劝驾,满纸讽刺,原来这盘棋他们早就下定了。幸亏这两日事多,还不曾回复,我即刻回去复信,也教他知晓纸上刀枪,未必差得过仕途兵戈。”
征士一时只觉得慌乱,劝道:“丽天,不要这样。这事只可搁置不理,再起冲突,岂非越发不可挽回……”丽天道:“他们这是要致我父子死命,我还顾及什么挽回!这事也由不得我们搁置不理……你竟不懂。”
他声音渐转柔和,却又悲凉:“仲纯,你都不该牵扯在这里。还是回去罢。来日方长……今朝恨短。”
这一瞬间温柔哀伤,是征士此后漫漫长夜都不忍回想,又不能不回想,总会反复假设重过一遍:“我若是那日坚持不走,留下与丽天一起应对,那又如何?”
其实,那一时间自己是觉出了丽天刚毅决断之下的一丝凄然无助,知道他拥抱自己的时候,其实不想撒手,其实想要自己并不撒手。
可是被栽赃被诬蔑的阴影好像利刃悬在头顶,随时都可能砍落下来。丽天不得不放手,自己也不能不惊慌回避。这是平生第一次直面受诬被冤的滋味,忽然懂得了丽天十多年来耿耿难消的意气,原来只是冤愤不堪,实则无数惊痛不安。
那要沉重到支付一生去面对,却又轻飘得一瞬都抓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