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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未开花之六 ...

  •   京城一年里最好的时光,是在秋季,这时节躲过了春风狂沙,送走了夏日酷热,也还未到冬雪严寒,只有高天朗日下枫叶流丹,秋山叠翠,映得一座帝王城金碧交辉。陈征士平生第一次入都,就赶在这秋高气爽的好时节,不觉心胸中压抑都少了些,想着:“不知阁老在京的府邸,可好随便请见?”

      他是第一次来京,也是第一遭拜访真正的相府,相比太仓王氏府邸来说,这才是货真价实的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家。甲第连云,车马如龙,来往的都是显贵名流,征士布衣芒鞋,单人跨着一头蹇驴,在相府门口各种轿马衬托下分外寒酸,何况又不曾邀约而来,相府门房这一关只怕就难过,纵然平生恬淡,这时候也难以尽是从容不迫。

      好在虽说相府豪奴七品官,门房待客还是分等级有礼数的,旋来旋入的是高品大员和内廷使臣,延请在门厅坐等主人传见的是次等官员和阁老门生,收入手本请客人回去的是低品级官吏,没有官衔的士人和老家来的客人,则由管事人代为收下名刺酌情应答。京城这边的仆役征士都不认识,也不至于轻狂到和拜客们争次序,安静等到管事人接见时,才自言:“请见公子。”管事人道:“公子闭门读书,并不会客。”征士道:“那便有劳转达拜帖致意。”管事人措辞还是客气的:“公子替父分忧,日夜操劳案牍,寻常拜帖三五日之间也未必有空暇转交,贵客请安心等候。”

      征士虽然萧散山野,这种豪门勒索惯例还是懂的,也不相争,照例付了门包,才获准“必定送达公子”的允诺。他只道管事人所谓“三五日”乃是夸张之词,谁知在下处足足等到第六天,一早才被丽天风风火火闯入来,直接不讲礼数冲到寝室里,又是惊喜又是抱怨:“仲纯,怎么来京也不提前写信告知!早些得知,也不教你被耽搁这许久了。”

      征士莞尔:“你是襄理国政,夙兴夜寐,我这不急之务,何敢过扰。”丽天笑道:“仲纯也跟我恶取笑。这些俗务哪能在你这边提及,我们只谈你的事。”征士道:“我并无事体,只是来看你。”

      丽天听了,只是深深看他。来的辰光太早,五更才过,天色还没全亮,征士要唤隔壁童子取灯来,自己好起床洗漱穿戴,丽天却阻止道:“太早了,我在你这里歇一歇罢。昨夜直到四更才看见你的拜帖,接着送父亲早朝,就直接来看你了。我累得很,和你一起打个盹。”说着解了外袍脱了靴子上床。征士道:“难怪太祖皇帝御制诗云:‘不如江南富足翁,日高三丈犹拥被’。京城真是辛苦所在。”

      丽天躺下去一时还未睡着,兀自惦记着他来的不同寻常,追问道:“仲纯,当真没事?你岂会无故入京。”征士微笑道:“你在京里,就是缘故。我前些日做了个梦,梦见你叫我来探望你,我就来了。”丽天失笑道:“我半年来睡眠都少,什么时候托梦给你了,都不知道。”说着说着翻了个身,靠在他肘边合眼睡去。

      征士这时其实已经不困了,也不好起身惊动他,只是静静望着客店的夏布帐顶出神。过了一会儿,忽听丽天嘟哝了一声:“什么襄理政务?我父子已是众矢之的,父亲岂如王安石乱政?总是我做了居中用事的王雱!这些议论……我有什么不知晓。”征士微吃一惊,道:“我不是有意刺你……丽天?”却听不到回答,轻触了触他肩头也没反应,只听鼻息沉重,却是梦中说话。

      征士不由得皱眉:“却不知什么流言,拿你比王雱?王雱乃是协助乃父王安石变法乱政的罪魁,宋史上评为‘慓悍阴刻’,岂是好样人物。阁老又不曾犯下这等大事,怎么能拿你们比王安石父子……”默默叹气,低声道:“我梦见你形容悲楚,对我说你在京中心力交瘁,难以撑持,我才不远千里来看你……果然如此。”

      京城的客栈清晨,难免人声喧哗,渐渐随着光亮一起透入窗格。征士伸手去放帐子,只盼给丽天多一刻安静睡眠,这一动丽天却惊醒了,抬头说道:“天光了?”征士道:“尚早,再歇一歇罢。”丽天道:“得起来了,父亲早朝要散了,若无他事就当回府,我得打点去接。”言下不禁歉然:“你难得来京,我当连日陪伴才是,只是家父年老,朝中最近攻讦又多……每次入朝我都忧心忡忡,不敢暂离片刻。倘若无事,晚上再同你彻夜长谈罢。这里不是安居处,何不觅个清静寺院,静览帝都文物?待父亲汤沐日,我们一道游香山去。”

      他一面说一面起来匆匆穿靴披衣,征士道:“稍等一刻,我和你一道迎接阁老去。岂有过其门而不入的道理?”丽天倒是吃惊:“仲纯自是我家嘉宾,只是相府是非之地,岂敢有屈山中人?今日不见家父,也没什么,家父当得谅解。”征士道:“并不是怕阁老嗔怪,只是和你回去。”看他愕然,不禁笑道:“你没有空暇陪伴我,难道我也没有空暇陪伴你?何必如此见外,难道我还入不得贵宅院不成。”

      丽天望着他,蹙眉却笑:“不是见外,只是怕入了我的宅院……要让你见到一个你不熟识的王丽天,有愧于你一直对我的青目有加。”

      他这句话征士并不能完全理解,哪怕到进入他的内室,也还是难以索解。京城相府规模与太仓府邸不同,丽天的书房却没什么变化,仍然是满满堆着卷册古籍,可见他居京也还是一贯的好学不倦习气。征士处身这样的房室其实是安心的,在此处并无贵介王公子,只有书生王丽天。

      可是随意坐在书案边,细看时却发现满案卷册大部分拖着黄签,有的题写着“奏为……事”,这是留底稿的奏疏,有的题写为“谕……部知”,这是票拟的中旨,还有各种文书、邸报,堆得满满当当。征士一向山野潇洒,何曾看惯这样的政府案牍,不免避开眼光,顺手拈起案头一叠书笺,只道是丽天的文稿,注目一看,短短八行笺,却每行都是抬头格,满纸“圣”、“皇”、“至尊”、“朝廷”等必须另起一格书写的尊崇字样,乃是官场酬答的尺牍,只得放下不看。丽天唤家童过来烹茶,苦笑道:“便知这样的案牍,不是仲纯能看惯的。”

      征士叹息,心道:“难怪这半年来你来信稀少,日居此地,若是我也无心书信传情。”面对满案公文只觉得压抑之极,只好起身走出来。一会儿阁老退朝回府,先有仆人奔回报信,丽天骑马出去,一路陪着父亲轿子回来,征士在府中等候,拜谒之间,无非也是几句寒暄话。阁老神色疲惫,心事重重,说了几句话便道:“定省你祖母母亲不曾?”丽天道:“尚未。父亲歇息,孩儿代父亲去问候祖母。”

      征士既是通家之好,来了他家也当参拜长辈女眷,于是和他一起退出阁老正房。才到廊下,便听阁老忿声自语:“赵、顾等人,欺我太甚!”丽天吃了一惊,向征士作个手势,匆匆又进房去了,低声不知说了什么话,阁老又怒声说了一句:“指斥我用私人,他们借着‘大计’尽黜异己,拔荐言论相合的同道,难道就不是结党营私?吏部不将我放眼里也就罢了,却又几曾将国事放在眼里!”

      征士不便在外面听他们父子谈论政务,只能教下人引路,独自先去见了王太夫人和阁老夫人。到晚间才空暇与丽天剪灯夜话,问道:“阁老高年多病,何苦如此盛气,有损康强,好教人忧心。”丽天叹道:“我何尝不忧心?只是空言劝慰也无用,如今局势又是一步比一步逼人……不提也罢!”

      征士其实也只能空言劝慰,说道:“年初国本之争,江南也是传遍了的……乡里多知阁老正直无私,时日久了,自能水落石出。如今和朝臣意气相争,殊觉无谓,不若退避不与,也是保身安乐之道。”丽天听了一笑:“天下事,哪有这么容易!仲纯,你不在这漩涡里面,哪里懂得身不由己。”

      他们谈话在丽天的寝室,打发了婢仆清静说话。内寝别无外耳,不免吐露私下牢骚:“仲纯,和你不需避忌,年初家父仓促不敢抗拒上意,代拟中旨,确实也是错了。然而父亲的本意,并非如此……”

      他所说的是立储风波,其时皇帝私心欲废长立幼,又难以塞大臣之口,今年想出了个拖延方案,要暂且不立太子,将皇子们都封为藩王。此谕一出,群臣哗然,都道防微杜渐,一旦同意皇帝拖延,就是给皇帝留下可钻的空子,迟早要出幺蛾子。王阁老作为代拟谕旨的首辅大臣,顿时成为众矢之的,受讦狼狈。扯皮十余天,这道圣旨被迫收回,皇帝又一次搁置立储之事。群臣一来骂不动皇帝,二来就是骂了也无用,皇帝继续在深宫高卧,谏章一律留中,采取不闻不问的对策。舆论拿君王没有办法,内阁大臣只好代为受过,从春被骂到秋还未止歇,清议派更借着此年“京察”考核官员的机会,大肆排斥打击阁老一系的亲信,骎骎然有倒阁之势。

      丽天低声道:“当日家父仓促拟旨,实则是宫中持皇上手谕来我家私邸,要家父立即拟旨。家父仓促间不能抗旨,尚盼转圜,同时又代拟另一道折中圣旨,劝谏皇上采取。家父之意,有了方案选择,圣上也无可推托,不能再执不行,结果圣上只发逼迫家父所拟的谕旨,并不提家父谏言。外间人言汹汹,家父又无以自明……总而言之,当日我也不敢力劝家父抗旨,导致畏首畏尾,都是错了。”

      其实这所谓“错”,阁老错在没能坚决拒绝替皇帝背黑锅,于是不幸成为双方都扣黑锅的靶子。只是丽天身为儿子说父亲错已经是破格大胆,说皇帝错更是不能出口,只能长叹:“记得当日冏伯和房仲来访,房仲有句话说的再对也不过,‘台阁高位,正是集矢的垛子’。外人只知道肆意指斥,哪里懂得高位的难处。”

      征士的确对这些复杂内外纷争不甚了解,听他提到王冏伯王房仲兄弟,倒想起一事,说道:“说起房仲,你定是知道的罢?今年他兄弟惹了一场大祸,被指谋反。房仲坐陷入狱,生死难测,不知阁老……”丽天道:“岂能不知?那是被地方官寻隙生事,办大案以邀名利。办案官员已经邀功擢拔,房仲这亏是吃定了。”征士听他语气并不焦急,倒是吃惊:“丽天何出此言?谋反大事,哪是寻常‘吃亏’?房仲等人也并未做什么,只是近年朝廷征倭,吴越世家子弟想起前朝倭患蹂躏江浙之惨,募集乡勇操练护卫家乡而已,平白被人诬陷以灭族大罪……”

      丽天失笑,说道:“我年来都收到乡里无数人寓书求救,事情都知道,哪里还要仲纯多说。仲纯言语若教外人听见,岂非道房仲不是我的族兄,倒是仲纯的亲友了。”因道:“我用‘吃亏’二字,自然就只是一场吃亏,谋反重罪,哪能轻易定得?我同你实说罢,这事家父和内阁大臣都在皇上面前竭力担保开解,朝廷已经不采信谋反之说,因此下面不论这案怎么办,房仲都不会论成死罪,案狱肯定是要解的。那位官员也并非有仇,既然升了赏,也不会穷究到底。这种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迟早也就是削籍为民。”

      征士欲言又止,只道:“既然阁老已在上斡旋,那就好。只是冏伯想必不知其中关节,或许稍有怨言……毕竟房仲是他亲兄弟,削籍为民,也是大事。”丽天哂然,道:“冏伯老兄要是不懂,我们又有何法?天下什么不是大事。”他屈起手指,数落了三条:“若教小弟说,房仲合该晦气之处有三:江南大族,官宦子弟,办了他乃是邀功的妙选,一也;不合有忧国忧民之心,还闹出动静教人知道,二也;有钱财募集乡勇,护卫家乡,却不给地方官府沾光分惠,三也——只落个削籍,已当庆幸万分了。”

      他说话时只是淡淡而笑,征士听得出愤激反讽之意,却难以想象他以这样轻描淡写的口吻来说如此不公道的事,无话可对。只能沉默着去剪烛花。丽天苦笑道:“因此我不欲让仲纯见我这一面——官场的蝇营狗苟,烂熟于心,这不是值得仲纯青目的王丽天。”

      征士叹息着抬头,望向窗外。庭院里有一株枫树,秋夜风起,红叶瑟瑟飘落,有几片粘在碧纱窗上,灯光映着一点丹红,触目如血。他道:“丽天,劝说阁老辞朝罢。我们入山去……你还欠我辋川之约。”

      他都算不清这约定已经多久了,开口追讨却是第一次。丽天回答的却只是摇头无奈:“家父何尝不想辞朝?可是如今一上辞疏,百官说家父有始无终,罪莫大焉,朝廷又说家父以退为进,要挟君主……这时节是烈火丛里滚油锅中,由不得自己抽身。”

      征士道:“阁老适才不是愤恨吏部黜斥排挤?既已排挤……”丽天苦笑,道:“排斥出朝,自请辞朝,不是一回事。世上万事都瓜葛纠结,难以决然撒手,仲纯,所以我羡慕你闲云野鹤,来得自在。”

      这句话使得征士微微笑了下,却不曾说其他,只道:“阁老痛斥的‘赵、顾’二位,顾便是无锡顾泾阳么?”丽天点头道:“顾泾阳是乡里旧交,如今却因为与家父言论不合,势同水火。仲纯,这不是乡谊、友情可以解和,你千万留意,不要在家父面前为顾泾阳说话,老人家受气已多,再不能激怒他了。”征士顿了一顿,道:“顾氏兄弟都是醇正君子,言论争执是常事,切勿……过分。”

      他最后两个字也是用了一些劲才说出来,心里抑制着不要回想,却还是回想起夏季在华亭遇见顾泾阳的兄弟顾泾凡,他对自己说的一些话。丽天说世上万事都瓜葛纠结,其实,世上万事也各人各面。

      “仲纯这些老生常谈,竟是糊涂话。说什么王阁老或有苦衷,凡事静观后效,等待水落石出,小弟倒要请问,明知道眼前错事不去纠正,还眼睁睁等日后判断是非不成!何况你劝言路宽贷一步,倒不如去劝台阁宽贷一步,天下只有持生杀权的宰相,哪有主福祸的清流!”

      顾泾凡还是一贯好争执的脾气,话说得急了额头青筋爆起,最后更是口不择言:“我记得当年和丽天争执‘公论’,无非口舌相争,他父子怎就疑心我兄弟泄露言语?言路苛责,也是他自有把柄,凭什么都认作是蓄意为难!前年汤临川上疏指摘了他父子,被贬出朝,至今谪在岭南。我兄弟大不了也奉陪领教一次阁老的强横手段,并不惧怕贬窜极远边方、烟瘴地面!”

      当时顾泾凡的愤怒是那么尖锐,此刻丽天的愤懑却是如此压抑:“过分?仲纯,天下杀人不见血的就是言论,没有比这更过分的了。”

      “我不曾舞弊,他们诬蔑加以不白之罪,强迫我覆试,覆试得过,妄言者难道不该坐罪?可是因为我而坐罪了言官,天下人就都要怪我,因为他们是言论。”

      “我洗不脱悠悠之口,也就罢了。科场案毕竟是官方定论了的案子,事隔三年,无端再拿出来说话,扰乱言论,激怒朝廷,难道还指望获得嘉奖?汤临川一代名士,敢说就要敢当,既然越份上书,就要承担不测之祸。这事本来也并不是我父子以直报怨——他被贬谪的当口难道不是家父也告病离朝之际?然而还是要怪我们,因为他们持有公论。”

      “立储之事,家父纵然一时软弱,毕竟也一直在努力周旋,挽回天意。如今也就内阁能向宫中说几句劝谏的话,百官只会气势汹汹上弹章,到底也是石沉大海。这时候不想着齐心协力匡扶朝政,却只是无休无止攻讦不已,击溃了能宛转进言的内阁辅臣,他们又到底能做什么!实事要别人来做,是非却由得他们评定,永远立于不败之地,因为他们只需议论。”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喉间噎住,只是立在室内凝望征士。征士和他对视,好半晌过去抱住了他,低声道:“丽天,这些都无谓,迟迟早早,有山中梅花待你归去。”

      熟悉的亲昵感觉一丝丝回来,温存的抚慰一寸寸点燃久违的欢悦。丽天在他柔情面前是歉然的:“京中的王丽天,要教仲纯失望了。”征士道:“并不曾。只是想起两句旧诗。”丽天性急,枕上追问,征士只是笑而不语,抚慰道:“你劳累一天,早些安睡。否则又要阁老夫人担忧。”

      他不想说出那两句诗,是因为诗句里其实带有太多的惋惜与哀怜。而以怜惜这种情意,施加于如此骄傲的丽天,岂能忍心?哪怕他遭遇挫折,愤懑满怀,压抑万端;哪怕他皎然如光风霁月的品性,在这京城泥足深陷,壮怀不再,毕竟也是不忍垂怜他的。

      “相逢京洛浑依旧,惟恨缁尘染素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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