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吟久》江洋

28、还家

　　一路无话，接近小年的时候，吟霜她们回到阔别六年的京城，离城尚有三十余里，便被路上等候着的家仆迎住了，随即被请到一处幽静的别院，原来吟霜的父母知她不愿在京城公开露面，又思女心切，恨不得早一刻见到女儿，所以在此地买下了这处庄院，早七八日就守在这里等着，日日派人在大路上迎候，当真是望眼欲穿。
　　马车进了院子，莲儿掀帘子跳下车去，吟霜还没下车，便听到远远的有人喊她名字：“霜儿——霜儿——”吟霜心中一颤，眼泪唰地就下来了，哽咽叫道：“娘——”晚晴等人急忙扶她下了车，脚才一着地，就被牢牢拥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吟霜的母亲几乎是扑上来抱住了她，“心肝肉”地连哭带喊，全然没有了一向的端庄稳重，吟霜也顾不得什么了，抱住母亲哭得昏天黑地，娘儿俩个险些一起晕过去。众人急忙把她们拥进屋中坐着，百般劝慰，好不容易大家安稳下来，喝了口茶，这才能够清清楚楚地说起话来。
　　吟霜的父亲一直陪在旁边，眼泪亦是没有干过，吟霜如今耳力极佳，听得父亲强自压抑的哽咽声，心痛如绞，想到自己多年来的不孝，简直愧疚得无地自容，她在晚晴的搀扶下，端端正正地给父母跪下，认真承认自己的错误，恳求父母原谅，并保证今后一定要珍惜父母赐予的生命，好好生活，再不让双亲伤心难过。
　　父母对儿女哪里会有怨怼，吟霜的父母立即原谅了她，欣喜若狂地拥抱她，宝贝女儿如今等于失而复得一般，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大喜事，她从前的种种不孝，早已被他们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只要她好好地活着，无论她做什么，他们都不会对她有半丝埋怨。
　　次日吟霜的三个哥哥也陆续赶到，一家人亲亲密密地关起门来话家长，吟霜从未觉得亲人是这般亲近，只觉得话说不完，情叙不尽，虽然眼睛看不见，但浓浓的亲情围绕在她身边，使屋外呼啸的寒风似乎都变做了悦耳的祗?
　　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天，晚晴亲手做了糖瓜，洒上炒得喷香的芝麻，端到吟霜手边，吟霜取了一个，先送到母亲嘴边，又取一个奉给父亲，两老吃得嘴甜心更甜，望着已经长大成人、娇美如花的女儿，感慨万千。
　　“父亲，母亲，女儿能有今日，晚晴姐功莫大焉。”吟霜伸手摸索着，晚晴忙把自己的手递过去，吟霜拉住她，泣道：“爹娘给了我第一次生命，晚晴姐却给了我第二次，要不是她，我早不知死过多少次了。”晚晴的眼泪亦涌了出来，哽咽道：“快别这么说，都是老爷夫人福大，荫庇小姐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吟霜抱住她，哭道：“不，晚晴姐，要不是你，我不会活到现在，也永远不可能想得开，那我就永远没有机会报答父母的生养之恩，只会使他们因我的死而痛苦，我的不孝再没有机会赎罪！是你帮我走过了最艰难的时候，让我看到生的希望，我非常感谢你！”这话她在心头思量已不止一日，趁着在父母面前，便坦诚吐露出来。
　　吟霜的父母亦对晚晴大为感激，赞赏有加，并允诺重金酬谢，晚晴再三推辞，坚不肯受，吟霜却道：“爹，娘，有女儿一日，便有晚晴姐在我身边的位置，我的一切，都将与她共有。”晚晴大为感动，握住了吟霜的手，哽咽无语，姐妹俩的心意，早已无需言语表达。
　　吟霜的母亲当即提出收晚晴为义女，吟霜大喜，晚晴推辞不过，只得应了，摆香案行过了大礼，从此成为杜尚书府的义女千金。

　　眼看着年关临近，杜家有许多亲友要走动，吟霜体贴地随父母回到京城家中，只是行藏隐秘，家中对外只说表亲家的小姐来访，家中仆妇下人，也只有最亲近的才知道是吟霜小姐回来了，俱喜不自禁，这一年的新年过得真正是喜气洋洋。
　　年节之间，父母兄长都有许多应酬，吟霜自与晚晴住在自己从前的院子里，弹琴赋诗，品茶赏梅，好不轻松快活。这一日落雪，二人正在窗边谈论雪中景致，院中卜地一声轻响，晚晴转头看去，原来正是周谦从屋顶上跳了下来，不由得喜动颜色，再回过眼来，见吟霜微垂下头，脸上却是掩也掩不住的欢喜——原来她也听出来了。
　　周谦满脸笑容，快步上前，一揖到地，笑道：“小生这厢有礼。”
　　晚晴故做惊讶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周公子怎地这般礼贤下士起来？”
　　吟霜皱眉道：“无事献殷勤。”
　　周谦忙直起身，笑容可掬地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吟霜微微颤抖了一下，向晚晴道：“姐姐，你何时弄翻了醋碗？怎地这般酸气冲天？”
　　晚晴忍俊不禁，周谦沮丧道：“人家想学学名士风雅，你们怎么这么不给面子？”
　　晚晴一乐，道：“你本是磊落英雄，学这些劳什子做什么，好好地做你自己，我还当你是好兄弟便了。”
　　周谦这才开心起来，笑道：“还是晚晴姐懂我，我本来就是个大老粗，哪里拽得来文，席舒那小子偏说我要想求得尚书小姐为妻，必须得学礼仪风雅，不然肯定得不到丈人丈母娘的青睐。”
　　吟霜顿时涨了个大红脸，羞恼地起身就走，晚晴拉她不住，只得让她进内室去了。周谦眼巴巴地望着晃动的门帘，尴尬地道：“晚晴姐，我又说错话了。”
　　“没说错，这话早晚要说的，有什么不好意思？”晚晴安慰他几句，两人进屋叙茶，说起别后情由，原来周谦因为想念吟霜，抓紧时间处理了堂中事物，一路追随到京城中来，他是个敢想敢干的性子，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娶吟霜为妻，当然得先上门认认岳父岳母，以便找机会向他们提亲，请他们将女儿嫁给他。
　　晚晴既感动于他的执着，又暗暗为他捏着一把汗，吟霜家世显贵，父母又只得这一个宝贝女儿，如何肯舍得把她嫁给周谦这样的江湖人，这中间，着实有为难之处，只是她亦对两人抱有美好期望，不愿打击周谦的满腔热忱，细想了想，只劝他凡事谨慎，不妨慢慢找机会接近杜家，不可急于求成，周谦向来敬她，满口应了，眼睛却滴溜溜地直往里屋看，终于晚晴撑不住，笑了起来，道：“吟霜，快出来，你再不出来，只怕这门板要被周谦的眼睛钻出洞来了。”
　　屋里屋外三人忍不住同声而笑，吟霜终是脸皮薄，不肯出来，只请晚晴把两人前两天亲手做的精致点心拿了出来请周谦品尝，周谦一样一样尝过去，赞不绝口，晚晴笑道：“是点心好呢还是人好？”周谦道：“人好，做的点心才好。”晚晴大惊：“周谦，几日不见，你倒真是长进了，满嘴的甜言蜜语！”周谦哈哈几声，颇为得意：“晚晴姐，你没见过我在外面办事，嘿，那才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什么样的的人和事，我都能应付。”他这话并不虚夸，身为天狼社的堂主，要打交道的人三教九流皆有，要办的事则亦正亦邪，并无一定之规，周谦虽是西北人爽直的性子，数年磨历下来，也不免七窍玲珑了。
　　吟霜有点不高兴，隔着帘子冷声道：“这么说来你的话我们还真不能信了。”
　　周谦一愣，忙道：“怎么会？我在你们面前完全没有装假，每一个字都是发自真心的，吟霜，这一点你一定要相信我！”
　　吟霜道：“是你自己说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那我们算是人呢，还是算做鬼？”
　　周谦好生懊悔，道：“唉，我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晚晴姐，吟霜，在外人面前我有时身不由己，说些个过场的话，但在你们面前，我说的完全都是真的，没有半点虚情假意，也没有过一句不实之言，其实我自己也不喜欢逢场作戏，但大哥说事有不可为者，有的时候，不得不做些手段，才能使事情顺利进行下去，只要不损害天理良心，就不算是坏事。”
　　晚晴微笑道：“的确如此，人生在世，能率性而为者几稀，审时度势，谋定而动，进退趋附，也是人之常情。”
　　吟霜不悦道：“我却最不喜欢假惺惺的伪君子，若谁敢在我面前装神弄鬼，我必将他扫地出门。”
　　晚晴苦笑，吟霜这性子自是高洁的，但若非身居高位，又怎能事事皆如己愿？
　　周谦心中有话，看了看晚晴，晚晴会意，起身道要去厨房看看，施施然出门去了，周谦走到内室门口，低声道：“吟霜，我进来看看你，好么？”
　　吟霜不答，周谦不敢放肆，便站在门外，轻声叹息。过了一会儿，吟霜问道：“你叹什么气？”周谦满面笑容，嘴上却道：“唉，我想你想得茶饭不思，人都瘦了一圈儿，如今好不容易赶到京城来，却要又吃你的闭门羹，我心里好难过。”
　　吟霜不语，停了一阵，开门出来，微嗔道：“我却不信，你不过是说些好听话来哄我罢了。”
　　周谦急道：“我怎么敢哄你？我真的瘦了，不信你摸摸。”说着拉了吟霜的手放在自己脸上，吟霜心中疑惑，顺手在他脸上摸索，周谦闭上眼睛，感觉她娇嫩光滑的小手在自己脸上轻轻抚摸，说不出的舒服满足，忍不住叹息一声。
　　吟霜一时不察，着了他的道儿，听这声叹息，立时省悟过来，急忙收回手，啐道：“你又骗我！”
　　周谦忙睁开眼睛，小声央求道：“我实在是想你了，吟霜，你可别生气，不然你打我出气好了。”吟霜怒道：“我才懒得打你，没的脏了我的手！”
　　“那你骂我好了。”
　　“哼，平白的谁爱骂你？”
　　“那你罚我好了。”
　　“呸，罚你什么？”
　　“罚我抱着你转三圈，好不好？”
　　“你！不好！”
　　“那罚我被你抱着转三圈，好不好？”
　　吟霜扑哧一声笑出来：“我怎么抱得动？”
　　“那还是我来抱你，我可抱得动。”周谦说完，不等吟霜答话，一把抱起了她，在屋中连旋了三个圈子，吟霜被转得头也晕了，伸手抱住周谦的脖子，周谦喜滋滋地任她抱着，也不把她放下，心里满满的都是快活。
　　屋外有人走来，吟霜忙道：“快放我下来！”
　　周谦以为是晚晴，笑道：“没关系，晚晴姐不会见怪的。”
　　吟霜微怒道：“不是她，快放我下来！”
　　周谦忙放下她，一手还扶着她的腰，就见门帘一挑，进来一人，却是个男子。那人见到周谦，也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