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吟久》江洋

25、交心

　　周谦和吟霜都大吃一惊，忙进屋探望，晚晴面色潮红，正伏在枕上咳嗽，见二人进来，眼睛一亮，挣扎着坐起，便要下床，周谦忙扶着吟霜过去，按住了她，还没开口问询，晚晴已一把抱住了吟霜，哭道：“吟霜，你没事，你没事！”
　　吟霜吓坏了，她还从没见过晚晴如此失态，忙道：“我没事，没事，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晚晴泣道：“半夜里我一看你没回来，就出去找，可到处找你不到，吓死我了，还以为你……”
　　吟霜知道她的意思，这几年里自己寻死早不是十次八次了，晚晴已经被吓成了惊弓之鸟。她忙安慰道：“不会有事的，是周谦带我出去了，他总这样莽撞，也不告诉你一声。”
　　周谦也道歉，当时情况紧急，他只想着不能让吟霜出事，却忘了知会晚晴，如今见她因此急出病来，好生内疚。
　　晚晴道：“唉，没关系的，回来就好，都是我不好，昨晚觉得身上乏，就先回来睡了，也没陪你，要是有我陪你……”她伸手抚抚吟霜的脸，手指不停颤抖，眼泪止不住地流。
　　昨天半夜，她醒来一看吟霜不在屋里，忙出去找，谁知只看到吟霜的钗子掉在花园里，人却踪影不见，顿时吓出她一身冷汗，把莲儿陈伯都叫了起来，三个人风风火火地把院子里找了个遍，陈伯甚至下到井里去看，生怕吟霜投了水，待发现院中确实没有之后，三人更加焦急，难道有什么歹人将吟霜劫持了？不是没想过周谦，但这几个月他都没有露面，因此也不敢牵强附会到他身上。
　　正急得没做手脚处，晚晴却眼前一黑，晕倒了，原来她本就受了寒，正在将病未病之际，这一急又一累，顿时支持不住，发起高烧来，人事不醒，莲儿和陈伯忙乱了半夜，才使她安稳了一点，天刚亮时晚晴就呆不住，挣扎着要再出去找吟霜，莲儿哭着拦她，要不是她实在爬不起床，那实在是拦不住的，这一整天晚晴都昏昏沉沉，清醒的时候就想下床出去，却又总是无力地倒下，这样反复折腾，直到傍晚，如果吟霜再不回来，估计晚晴也就坚持不住了。
　　听了莲儿的哭诉，周谦心中好生歉疚，吟霜更是眼泪涟涟，搂着晚晴哭道：“都是我不好，我再也不寻死了，你放心养病，要是你有个好歹，可让我怎么办呢？”一想到有可能失去这个最知心的朋友，她心痛难忍，几乎忍不住想要放声大哭，双手死死搂着晚晴，抽噎得喘不上气来。
　　晚晴却只一味安慰她，吟霜平安归来，她一颗心放回肚子里，虽然还是晕沉，但脸色好多了，陈伯煎好了药端来，吟霜亲手接了过来，慢慢递给晚晴，闻着那苦涩的药气，眼泪一颗一颗地往下掉。
　　晚晴强笑道：“又不是要死的病，何至于难过成这样。”
　　吟霜叫道：“不许说死！我不要你死！”焦急地伸手去摸索，几乎碰翻了晚晴手里的药碗，周谦忙抱住她，安慰道：“晚晴姐没事，不过是着了风寒，又受了惊，休息两天就好了，你别怕。”
　　吟霜在他怀里慢慢安静下来，晚晴忙喝完了药，笑道：“好啦，药也吃了，睡两觉就没事了，我身体好着呢，从小到大没生过几场病，这次是自己吓自己，呵呵，看到你没事，我也就好了一大半。”
　　吟霜心里难受，也没心思说话，挣开周谦的手，摸索着坐到床边，把头埋在晚晴怀里，双手抱住她的腰，晚晴于她，是亦师亦友亦亲的关系，她不敢想象会失去她，虽然她自己把生死不当一回事，甚至恨不得早早死去，但却舍不得晚晴丧命，连想一想都无法接受。
　　晚晴放下了心，身上便倦怠得厉害，周谦体贴地劝她睡下，吟霜舍不得走，要跟晚晴一起睡，周谦只好告辞，临别时晚晴殷殷嘱他改日再来，周谦满口答应，这才去了。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晚晴这一病，直过了半个月才慢慢好转，吟霜彻底收拾起了小姐脾气，尽心尽力地照顾她，这几年都是晚晴在照顾她，如今能略作回抱，颇觉安慰，端茶送水，更衣喂饭，事事亲力而为，晚晴每每想自己做这些琐事，吟霜却坚持不肯，晚晴拗不过她，也只好受着，看吟霜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性情温和多了，不免暗暗称奇。
　　无事闲聊的时候，吟霜给晚晴讲了自己失踪那天的经历，感慨道：“从前我只道自己是天下最不幸之人，谁知道这世上不幸的人还有很多，那个小姑娘小凤，因为家里没钱，家人只好看着她的眼睛一点一点变瞎，那种感觉，应该是……”她说不下去，再一次热泪盈眶。
　　晚晴叹息一声，天下间的凄凉之事哪止这一桩，不过难得吟霜不再埋头于自己的痛苦，能够关心别的人、别的事，她觉得很安慰，看来周谦的办法还是有用的，他不像自己那样一味迁就吟霜，用强制的手段使她注意到身外之事，虽是险招，却也着实见效。
　　缓缓地，晚晴说起自己家里的事，从前只捡风光的来跟人说，立誓终身不嫁，独自给四位老人养老送终，人人都赞她是孝女，其实背地里的苦又岂是一言能够道尽！本就不富裕的家境，在老人们都丧失劳作能力后，坐吃山空，她一介弱女，又相貌丑陋，虽有文采知识，却又济得什么用？典典当当的日子、东西告贷的日子、求助无门的日子，她都曾度过，面上陪着笑，心里藏着泪，做女红直到三更过半，闻鸡而起，辛勤劳作，直累得年纪轻轻就落了一身的病，头发都白了一半！
　　吟霜怔怔地听着，眼中泪光闪闪，一直以为晚晴姐是坚强的，似乎无所不能，却原来，她……也曾在半夜哭泣，甚至有过轻生的念头。
　　“生为一个女人，本是可以成亲生子，做人母亲的，那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可惜我貌丑，没有人前来提亲，年复一年的，我也就死了心，只盼着把爷爷奶奶和爹妈好好地伺候着去了，也就完成了我一生的使命。”
　　吟霜的泪珠滚过脸颊，晚晴怜惜地给她擦去，又道：“不过后来遇到了你，你知道么，我当时真的好喜欢，这么粉雕玉琢似的一个小姑娘，真是好可爱，可惜眼睛因病盲了，你知道我当时有多心疼你，恨不得把自己的眼睛给你，只要你能重新开朗起来，好好生活。”
　　吟霜哽咽着，扑在她怀里，喃喃地道：“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不值的，晚晴姐……”
　　“因为我没有的，你都有，你年轻、貌美、才华横溢、家世殷足，要说呢，你应该是天之娇女呀，这世上的一切美好都落在你的头上了。”
　　吟霜心下痛悔，早年她是真的身在福中不知福，从没想过自己一直视为理所当然的生活，在别人眼里会这般值得羡慕。
　　“现在，虽然你眼睛看不见了，但其它的并没有改变呀，你父母兄长还是一样疼你，你仍然有美貌和才华，只要你能想开一点，生活一样能顺利，甚至月老也没有忘记你，瞧，你闭门家中坐，天上还掉下个如意郎君来，吟霜，你说我是不是该嫉妒你啊？”晚晴说到后来，已带了点调侃的口吻，吟霜听得红了脸，从晚晴怀里爬起来，皱紧了眉，不知该说什么好。
　　晚晴柔声道：“好啦，咱们姐妹们说些私房话，你还要跟我闹脾气么？”
　　吟霜一想到晚晴这病是由于常年操心自己，积劳成疾，便再也生不起气，叹息道：“我再也不跟你闹气了，晚晴姐，你以后不用再那么辛苦，我……”她咬了咬唇，低声道：“我要好好地活下去，像你一样，像陶先生一样，认自己的命，感激上天的恩赐，好好过自己的这一生。”
　　晚晴喜道：“你能这样想当然最好，不过也不要说认命什么的这种话，事在人为，比如你跟周谦……”
　　吟霜忙打断她，笑道：“难得今儿个天气好，我陪你去院子里晒晒太阳好不好？”
　　晚晴心下叹了口气，知道她这心结一时半会儿还解不开，也不再劝，心想这种事急也急不得，想来周谦是会有办法的，他可不是一个听天由命的人。想到周谦总是意兴勃勃、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的样子，她轻轻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