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名愚者》猫翼子

7、一个崭新的未来

　　雪菲若再次醒来的时候，孤身一人躺在偌大的病房里。
　　睁开眼时，看到的一片空茫茫的白。
　　窗外，阳光依稀，但是，光线落进来的时候，却仿佛失去了它所具有的光与热，勉强照亮了空气里漂浮的灰尘，却怎么也触及不到她冰冷的床角。
　　……
　　很冷。

　　雪菲若放在床边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被单，棉质的布料摩挲在她指尖，算不上柔软，却也并非粗糙到硌手，她就这样无声地望着天花板，静静地静静地等待着有人推开门，向她解释发生的这一切。

　　仰躺在白色病床的少女，从很多角度上看去更像是个少年。
　　有些发育不良的身子，如同瘦弱单薄的少年。
　　男孩子般短短碎碎的头发，覆盖在本该可爱的娃娃脸上。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才对。只是，暂时还没有人来向她解释。
　　这样静静地等着，肯定会有人来的。

　　雪菲若吃力地抬起胳膊，将手掌举到眼前，正正反反地打量着。
　　她的手指很纤长，像是弹钢琴的手。
　　手形很漂亮，只是，指尖因长期写字磨出了茧。

　　……还活着。
　　雪菲若在心中这样平静地告诉自己。
　　……
　　她还活着。

　　仿佛经过了那一次的惊吓，她的性格在一夜之间发生了巨变。
　　比起先前稍有生气的样子，现在的她，又冷漠了许多。

　　像小猫一样，忽然变得犀利而敏锐。
　　于是，在门稍微推开一条缝的时候，她便捕捉到了那一点微小的声音，而后，并非快速，却是无比自然地将脸转了过去——

　　J推开门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那女孩很瘦。真的很瘦。
　　她躺在床上，若将被子抹平盖好，甚至都不会有人察觉到她的存在。
　　那样瘦小的女孩平躺在床上，似乎是在他推开门的一瞬间转过脸来，一双黑得吓人的眸子，定定地望着他。
　　无比安静，无比诡异的双眸。
　　……
　　J记得，自己前去营救的时候，她尚还有知觉。
　　……
　　不，或许用有知觉这样的词汇不足以形容当时那个女孩带给他的震撼。
　　并不是有知觉那样简单的反应。
　　确切的说，那时候，那女孩清醒地凝视着自己。
　　……
　　米白色的瓷砖，星点血迹，倾倒般浸满女孩衣襟的暗红，光线隐约而发黄的白炽灯。
　　瘦小的女孩胸口被阿修罗的断骨刺穿，整个人被钉在墙壁上。
　　双脚悬空，毫无反抗的余地。

　　这样女孩竟然仍旧保持着清醒。
　　而最后那样一双眸中闪烁的情感，他读不出，也猜不透。
　　像是绝望之后的平静，无从诉说。
　　……
　　那双漆黑的眸中倒映上他的脸，暗金色的发，湛蓝的眸，以及一脸的，惊讶。

　　是的，她一定还记得自己。
　　……
　　J的动作很轻，他进屋后便轻轻将房门掩好，背对着雪菲若关门的时候，他在转身的那一瞬间犹豫了片刻，在那一秒他仿佛忽然忘记了要跟女孩说些什么。
　　……
　　看到那双干净的黑眸子，脑海里堆满的话却忽然什么也说不出。
　　无法说出口。
　　对着那样一双冷漠、绝望却又是无比清澈的眸子。

　　雪菲若静静地看着走进房间的高个男子。
　　在彻底失去知觉前，她分明记得自己见过这个男子。
　　……
　　太耀眼。
　　耀眼到不敢逼视。

　　只一眼，也知道这男子不像是普通人。
　　从正常的角度去思考，也许是明星，之类的，或许是皇室贵族，继承了这样良好的血统，便也生得了那样英俊的面容。
　　而那时候，胸膛被贯穿的她仿佛在几秒钟内便学会了换成一种非正常的思路去理解眼前发生的事。
　　直到橘红的火焰跳跃着布满了她的视线。
　　她意识到，眼前发生的事情验证了她的所想。
　　……
　　那是超越了现实的现实。
　　像是电影。
　　如此真实地上映在她面前。

　　雪菲若记得他，这个操控火焰，有如朝阳般耀眼的金发男子。

　　雪菲若并未意识到自己此刻的目光带着敌意，她只是习惯了这样观察身侧的事物，用这种带着洞悉和冷漠的眸子。

　　J把她眸中的情感理解成了敌意。
　　就像是受了惊吓受了伤的小猫，面对救助自己的人类，同样带着说不出的敌意。

　　“感觉好点了么？”
　　那金发男子进屋后，便这样微笑着走到雪菲若床边，从桌边拖来一张椅子，坐下。
　　雪菲若没有说话。
　　……
　　第一意识是想开口说点什么。
　　而后，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只是点点头。
　　动作幅度很小，脖子以下的身体部位几乎没有移动。

　　J是一眼便猜出了她的想法。
　　“放心，你的伤没事，当然也可以说话。”

　　……
　　雪菲若有些惊异地睁大眼，眸中填满惊异。
　　原来自己的想法这样轻易便被猜出，这着实让人才诧异。
　　之前，雪菲若的确在担心，自己说话的话，是否会牵扯到肺叶，导致伤口拉伤出血。所以，连点头的时候，动作幅度也是很小很小，几乎不牵扯到胸口肌肉的运动。
　　没想到这样细微的地方都能被捕捉到。
　　……这究竟是什么样一个人。

　　只是，即使让她开口，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没什么想说的么？”见雪菲若只是沉默，J又再次开口，他交叠着双腿，微微倾斜过身子，语速平缓，声音很温柔。

　　女孩沉默地摇摇头。
　　继而，她淡淡地开口说了一句。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神色有些漠然，但是，并没有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意思。

　　“其实，有话要说的你，不是么？”
　　女孩漆黑的眸子上扬，湖面般平静的瞳孔上映照着金褐色男子的面容。

　　该对这一切做解释的，该是你们，不是么？
　　雪菲若能猜到，自己是卷入了一个类似地下组织的纠纷，完全莫名其妙地，被刺杀然后被带到这个不知是何地的地方。
　　或许名义上是治疗，之后这些人将怎么对她，还是个未知数。
　　是否要灭口，她能否活过今晚，到底会落得个怎么个死法。
　　这一系列性命攸关的事，都无法由她做出决定，而现在，又让她说些什么呢？……算是死前留言，而后说些什么让他们带给自己的朋友和亲人么……
　　虚情假意。

　　J听了这话，着实是愣了。
　　……
　　在走进雪菲若的房间之前，他考虑过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
　　他有想象过，如果女孩一直流泪或是一蹶不振，或是，这样一类的崩溃的反应，对于那些状况他都详细想过解决措施，而现在，这女孩却仿佛完全跳脱出了资料中显示出的存在，用这样冷静到可怕的眸子望着他。
　　……
　　雪菲若。
　　女。
　　十八岁。
　　普通的女孩子。
　　属安静、勤奋、不惹事的那种乖乖女。

　　所以，那理应是个纤细柔弱的女生，带一点娇媚带一点可爱。
　　而非眼前这样，即使卸去了厚厚的黑框眼镜，也依旧无法从那张面孔中，寻找到丝毫属于女性的娇嫩和柔弱。
　　……
　　雪菲若，这个被他们的首领选作愚者的存在，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孩。

　　推开房门的时候，J有些被她的样子震惊到。
　　资料中附有的雪菲若的照片，是个面容麻木的女生，标准乖乖女的模样，戴一副厚重而老气的黑框眼镜，镜片几乎挡去了她的半张脸，所以，照片中那张显得过于平凡的脸孔并未给他们留下怎样深刻的印象。
　　……
　　而推开门的那一刻，J忽然有种错觉。
　　仿佛是个清秀安静的少年，立于世俗之外，淡而静地凝望着他。

　　黑碎发服帖地铺洒在女孩白皙的脸庞上，娃娃气的脸在短碎发的衬托下显出一点点下巴尖瘦的轮廓，口鼻秀小，以及那双没有眼镜遮挡的黑眸子，比想象中的大许多，并非神采奕奕，却显得缺乏感情，墨迹渲染开一般，填充了一块一块相互覆盖着的黑。
　　……
　　也许并不是女孩显得中性的打扮，而是女孩身上掩不去的一种气质，冷冷淡淡的，不沾染红尘世俗一般，干净清冽的那种气质，让这清瘦的女孩更像是个冷漠却单薄的少年。

　　正是对着这样一双格外干净的，不同于他以前见过任何的眸子看……要怎么才能，将那番对她而言过于残酷的话……说出口呢？

　　……
　　“那么，接下来的话，要听好了……”
　　该说的终归是要说，无论躲或逃，那是无法避之的事情。
　　雪菲若必须要知道。
　　雪菲若无法拒绝。
　　雪菲若要接替他们的愚者。
　　……
　　那是最简单也最纯粹的说法，虽然“愚者”那两个字之后的深意，此时的她无法理解，而他，也不想让她理解。
　　……
　　那么，接下来的话，要听好了……

　　正如她所想，她被卷入了什么不得了组织。
　　并非黑手党这样恐怖的存在，却也算得上是个厉害的地下组织。
　　有关社会利益竞争什么的事情身为理科生的雪菲若不可能也不愿去懂，所以，具体那些关于组织的烦琐事情她不想接受。
　　恰巧，像是了解她的感受似的，J对于这个组织具体的事情，一带而过，导致到了最后，雪菲若对这个组织的认知，也仅仅停留在一个名字。
　　她被卷入的组织，名为“Tarots”。
　　Tarots。
　　顾名思义，就是“塔罗”的意思。
　　塔罗，塔罗牌。一种用于占卜的工具。

　　雪菲若对于塔罗牌认知，停留在动漫里的那些周边塔罗牌、无意义的占卜以及那些勾勒极其精美的魔法阵……这些方面。
　　对于这样一名为“Tarots”的组织，它的建立与存在，相比也于塔罗牌本身脱不了干系。
　　听J的解释，Tarots理论上应该有共计二十二名成员，从塔罗之零位愚者，一直排到塔罗之二十一位世界，这二十二张牌各代表一名成员，作为信物，他们将得到与自己名号同名的塔罗牌，而……不信也的信的是，每张牌中都隐藏了人类无法触及的力量，只有正式的塔罗成员才能使用，比如J的操纵火焰，以及，那个叫阿修罗的男人使用的……骨头。
　　J说，Tarots二十二名成员，现在有两个位置空缺，愚者，以及恋人。
　　……
　　那个时候雪菲若就隐隐约约猜到J接下来会说的话了。
　　J说，雪菲若目前所见过的Tarots成员有三人，分别是他、狱之月以及阿修罗。
　　对于这三人的身份，雪菲若的确存在着好奇，而好奇的同时，在她的心里，这三个人也分别有了自己对应的位置。
　　如果说塔罗牌本身跟Tarots的每一个成员相对应的话，那么，至少牌面的含义与每一个成员的性格都应该相契合。
　　所以，对那三个成员对应的塔罗牌。
　　雪菲若也有着自己的看法。
　　事实上，她也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
　　J，塔罗之十九，太阳。
　　狱之月，塔罗之七，战车。
　　阿修罗……塔罗之十三，死神。

　　那么……她呢？

　　J花了很久的时间向这个眼神冷漠的女孩解释关于Tarots的事情，而女孩只是静静地听着，神色平静地仿佛只是在聆听着与自己毫不相关的，另一个人的故事。
　　……
　　J也不知道他说的这些，她记得了多少。
　　J不会知道也不会想到，他所说的这一切，雪菲若一点一点，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个女孩安静的时候，冷静的大脑可以捕捉到任何，她想要去了解的信息。
　　只是她习惯了面色淡然地处理事物，很少将真实的软弱向外流露。
　　……
　　加之那一次触目惊心的暗杀，雪菲若仿佛在几秒钟的时间内，飞速成长。

　　然而接下来她要听到的，才是真正残忍的现实。

　　隐隐约约的，雪菲若能想到自己或许是要临时接替愚者之位，在他们寻找到真正的继承者之前，充当一回牵线布偶。
　　至少，她以为自己不会有什么声明危险。
　　至少，她认为对方不会再有想要她的命的行为。
　　……
　　因为，如果对方真的想让自己死的话，完全可以提早动手，或者放着她被阿修罗杀掉而不前来营救……现在，对方将关于这个组织的事情向她交代地清清楚楚，这就是说，对方并未将她列入围剿名单。
　　让别人在死前先弄清状况，也好死得明白这种事，也太过无聊，不是么……

　　雪菲若本事确信自己不会死的。
　　顶多是当个牵线布偶，过回原先的生活。
　　……
　　许是经历的太少，许是相信世界并不那么复杂，许是她依旧太单纯。
　　雪菲若远远想象不到，原来她的命运并非牵线布偶这样幸运。
　　……
　　原来他们，并不只是想让她做个牵线布偶。
　　原来，他们不止想让她当个牵线布偶。
　　……
　　他们想让她当个……影武者。

　　愚者，塔罗之零位，正统的塔罗牌面上绘有的图案是一个人快活地站在悬崖边，有的人解释说，他十分愚蠢，缺乏理性判断的能力，有的则指出他极端崇尚精神层面，不在乎现实。总的来说就是凭直觉行事、没有拒绝和抵抗的能力；同时，也代表了愚蠢、冲动和虚无。不过他们之中比较成熟的，则会从生命的历练中学取经验，然后成为理想中的人。

　　那是多数塔罗占卜书中对愚者这张牌的解读。
　　对雪菲若而言，愚者二字象征的含义，自然没有以上的注释那般简单。

　　何为愚者？
　　愚者活下去的意义，便是等待。
　　等待着什么？
　　……
　　等待着，随时做好准备地等待着……代替其他成员死去。

　　愚者的存在即是牺牲。
　　作为一名无智亦无勇的棋子，弃之有理。
　　称不上为了保护谁或谁而牺牲，只是活着的挡箭牌……这一类的东西。

　　病床那双漆黑的眸定定地凝视着J。
　　暗金色短发的高挑男人坐她身侧漆的雪白的木椅上。
　　窗外，光线跳跃。
　　却不及床边那蓝眸的男子耀眼。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宛若日光般耀眼，有着温暖蓝眸子的男人，刚刚对她说……你活着，就是要为我们死。

　　她安静地没说话。
　　没有哭。没有闹。这样安安静静地看他。
　　一双漆黑的眸子，像是哪个调皮的小孩泼翻了墨水瓶，渲染出大段大段的墨色如同无光的黑夜。
　　仿佛沿着她瞳孔所看往的方向，一直一直可以走到地狱。

　　像是失去了灵魂的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