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转蓬

1、轮回

　　天空中，布满了远秋的高调的云。
　　夕阳已落，天还未见得一些黑暗，只是很红，红似火烧。
　　一身蓝衣的女孩就在那边最红的地方，逐渐淡出。她的眉目，看不大清楚，手里像是拎着一个挺重的包，一直低着头，默默地向前走，然后在七号楼前一转身，消隐在楼洞中，她的步子极轻，胆子大概是挺大的，楼洞里的感应灯，从她上去开始，就一直没亮过，直到一分钟后，才传来一身轻浅的，像极小猫的呜咽的关门声。

　　她很讨厌秋天。
　　她很喜欢秋天。
　　没在这个季节，苏凉就是这样矛盾着。
　　她爱极了落花流水，爱极了哀凉萧瑟。
　　她恨极了天高云淡，恨极了天似火烧。
　　秋天，对苏凉来说，是最痛苦的季节……
　　晚饭过罢，苏凉收拾了餐桌，蜷在沙发上看一部很旧的电影，音箱里发出来舒缓而又哀伤的音乐声，搞得苏凉有点想哭。
　　苏凉是孤儿。
　　有父有母的孤儿。
　　每一个月，苏凉只有在看到银行卡上的存款又增加了数字的时候，才会记起，原来自己还有父母，数字见证了他们的存在。
　　他们在世界的两边各自有个家。
　　苏凉的存在，对他们来说是年少轻狂时的错误。
　　保障苏凉的生活，是他们能给苏凉最多的。
　　九点来钟的时候，苏凉关上了电视。洗漱完毕去睡觉。
　　灯关了，苏凉的眼睛却还睁着。
　　她看着天花板上一群一群白色的影子在晃荡，看见在窗外，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在对着她笑，看见墙上好像有一只断了小指的手……
　　苏凉眨了眨眼睛。
　　她可以通灵。不知幸运亦或是不幸。
　　苏凉甚至通过这个能力知道，各自在世界两边的，为她的出生各自提供了一半股份的男女好不好。他们过得好，苏凉就没理由不好；他们过得不好，苏凉一样要过得好。
　　墙上的钟，差半分钟指向十一点。
　　苏凉或许是睡着了，呼吸很浅。
　　但是几秒后，她又忽然睁开了眼睛，双手紧握成拳，死死拉扯着床上雪白的被单，身体蜷成一个蛹茧，死死咬着自己的下唇。
　　她的背，正带给她无限的痛楚。
　　像是一把刀穿透了她。
　　苏凉很努力去适应这痛苦，大约五分钟后，她松了手指。今天的疼痛，到此结束了。

　　苏凉伸手向自己背部的胎记摸去。
　　那是一只蝴蝶，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自那时以来，苏凉次次入梦，必然有此情形发生。
　　梦里的一切，清清楚楚在苏凉身上再现。
　　是秋天吗？
　　是火焰吗？
　　火中的男子似乎在对她说着什么，一样的面孔，不同的两张表情在重叠，深恶痛绝和急切无比。
　　苏凉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因为火在烧。
　　真正的火烧天。
　　噼里啪啦的声音在苏凉耳边响起。
　　苏凉却什么也听不见。
　　她只能感觉到水在流，在她的身体里流淌，静静的，像要被抽干了一样。
　　苏凉觉得自己一定是对火中的男子笑了。
　　不然那男子，不会那样……

　　凌晨五点。
　　苏凉抽起书架上的一本书，细细读了起来。
　　书名叫《轮回》。
　　讲的是一个男人，被心爱的女人所抛弃，最后杀女报仇的故事。
　　苏凉喜欢这本书。
　　这本书里，有苏凉梦里的那个场景，不同的是，苏凉梦里，有些场景，男人和女人的位置是换了的。不同的是，作者在那个场景背后加了一段话：生命是轮回的一部分，当我看不清你的时候，我给了你最肮脏的祝福，现在，允许我把你找回来，不要不听我说，我一定要亲口对你说。我爱你，我的蝴蝶。

　　苏凉掉下了眼泪。
　　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哭。
　　她还记得刚刚买这本书的时候，她陷入了初恋。
　　那个男孩，就是签名售书的时候《轮回》的作者，和苏凉一般年纪。
　　苏凉在排了一上午的队，有些生气的把书往男孩面前一扔时，抬眼间，就撞进了男孩温和的瞳仁里，他的声音咀嚼着她的名字，然后他轻轻说了一句话，苏凉从此，就陷了进去。
　　他说，苏凉，苏凉。
　　他们相恋了，平平静静的。
　　每天一起走路，一起读书，一起写字，一起看天空。平淡若水。
　　分手时，也是这样。
　　他说，他不确定她是不是他的蝴蝶。
　　于是，苏凉痛快地抽身。
　　说不痛，是骗人的。
　　那一晚，苏凉紧靠着门，哭了一晚上。
　　也是从那一晚开始，苏凉开始梦见，自己的梦的前因和后果。

　　苏凉有预感，这梦将要停了。
　　就在这梦将要停的时候，他回来了。
　　风尘仆仆。
　　在苏凉打开门看见他的时候，他一把，抱住了她。
　　苏凉能感觉他的心跳得很快。

　　那一晚，他在苏凉家住下了，睡客厅。
　　临睡之前，他问苏凉，她是否还做梦。
　　苏凉轻轻摇了摇头。
　　然后他松了一口气似地笑了。

　　那晚，在他入睡后，苏凉举着灯又走到他身前。
　　看了看他的脸。
　　然后回房，继续做她的梦。

　　她的梦，将在今晚终结。
　　十一点。
　　苏凉准时从梦中醒来，看见男子一张扭曲了的脸。
　　“你骗我？”
　　苏凉没有回答他。
　　只是又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胎记。
　　然后她问他。
　　“骗了你的人，都会受到你的诅咒吗？”
　　然后，她伸出手指摸了摸他的脸。
　　“我的梦已经结束了，是听你的，该走了。”
　　话落，她的眼角有泪滑过，垂首，死去。
　　“不，不……”男孩握住苏凉的手，“小蝴蝶，我还没有说，我还有那么多话没有对你说。”
　　他的声音那样急切，而她却安稳地冰凉着。
　　他抱着她的身子，感受她失去了心跳的安稳。
　　他用尽全力箍紧她，脑袋埋在她的肩胛。
　　“小蝴蝶，小蝴蝶……”
　　他不停重复唤着，只是唤着小蝴蝶，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第二天，苏凉下葬了。
　　飘着雨的秋天，苏凉的葬礼，只有他全程参与。
　　摸着墓碑上刻的字，他莞尔。

　　一年，匆匆而过。
　　日子继续它白开水一样的味道。
　　去年的高二学生，今年已步入大学，本来，苏凉也该在他们之中。
　　今年的高三生重复了每年的日子。
　　学习，学习，学习。
　　偶尔，也会讨论八卦，讨论明星，讨论一本书。
　　他写的书，书名叫《罪孽》，是《轮回》的下文。
　　在书里，他真真切切讲了《轮回》里的悬秘，讲男人杀死女子后，自裁身亡，但女子却对他灌输了源源不断的恨意，这恨扭曲了女子，女子的恨意成了诅咒，生生世世男子注定早夭，注定孤独。只是，这恨，终究也只是爱之切了，在历经不知多少轮回之后，他们又相遇了，轰轰烈烈爱了一场，却注定无果。
　　《罪孽》再度刷新了《轮回》的记录。
　　这一次，他答应了电台的请求，做了一期特别节目。
　　节目的名字，就叫轮回。
　　他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衫，一件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蹬着一双Nike的运动鞋。
　　他看起来像个邻家大男孩，连眸子都是温暖的。
　　节目上，主持人赞他是难遇的文字驾驭者，一行行字如一个个跳舞的音符，美到极点。
　　他很大方地笑了笑，说了句，伤痛的文字最美丽。
　　主持人接话，赞《轮回》和《罪孽》应该是伤痛文字里的伤疤了，又问到《轮回》和《罪孽》的题材来自于哪里。
　　他静默了会，纤长的手指抚向前额，全身抑制不住地发抖。
　　主持人看见他的异常，连忙转了话题，他却还是不答，一时，直播现场陷入沉默。
　　半响，他才开了口，“《轮回》来源于一个梦，但是，梦境里真实的故事，是反着的，是男孩抛弃了女孩，男孩又杀了女孩，却一直到最后，男孩杀了女孩后，才了解，一场误会，男孩以为女生变了心，心高气傲不想被抛弃的他先做了谋害他们感情的刽子手，分手后，男孩很痛苦，可他又因为另外一个误会，而杀了女孩。”
　　他又笑了笑，眉眼一样温和，却让人想发抖，他身子向后一倾，靠在沙发上，吐了口气，“《罪孽》，来源于梦境之后的现实，男孩杀死女孩后，还是恨她，他诅咒了她，用自己的生命，但，就在他诅咒之后，他知晓了真相，想去弥补，已经惘然，他自杀了，一次一次经历轮回，想去寻找他的蝴蝶，直到，他不知转了多少世，眼看着她早夭。他想救她，所以，他写了一本书，在一次售书会上，他和她见面了，他们相恋了，可他不确定他是不是她一直找的蝴蝶，前世，他负了一女孩，今生爱上了她，却仍不想负他的小蝴蝶，所以他离开了。但是女孩却在他离开后，渐渐开始入梦，梦见前世，他和她的纠葛，梦终止的那一天，男孩回来了，他终于认清，她是他的蝴蝶，可是，太晚了，最后一场梦之后，她就要死了。女孩死在男孩的怀里，第二天，男孩葬了她。”
　　他很用力很粗重地呼吸，似乎有什么正掐着他的脖子，好半天，他才让自己静下来，勾唇想笑，却没笑出来。
　　主持人想打圆场，改变下气氛，却在看见他茫然空洞的眼睛时怔住了，她脱口问出，他怎么知道那女孩就是小蝴蝶呢。
　　“蝴蝶，她的身上有蝴蝶胎记，直到她要死了，他才确定她是小蝴蝶。即使她不是，他也想爱她，所以他回来了，却带着她的死亡。”
　　主持人接着问他是否会写下一本书。
　　他默了默，摇了摇头。
　　主持人又问了他的恋爱。
　　这一次，他笑了，笑得很欢也很苦。
　　他说。
　　“今生今世，只愿爱一个女人，爱她，给她全部。哪怕，用自己的生命去还她一个回归的将来，扶正那脱轨的天命。”
　　你很爱她。
　　这是主持人得出的结论。哪怕为她死，也会爱她。
　　“是，我爱她，我不信天命，人人都说我满身的佛性，可我终究是个虚假的信徒。”他又笑了，全身都是那种温和与迷茫。
　　这是个能霍乱众生的男子。
　　一场直播下来，主持人对这想法坚信不疑。
　　带着刺与伤痕的东西最美丽。
　　眼前这男子，一切都占齐了。

　　可是他最终没有霍乱众生。
　　那年秋天，他也没有熬过。
　　他立的遗嘱，他所有财产都以“SL”的名义捐了出去。
　　他和苏凉葬在同一块小山丘上，生不同衾，死同穴。

　　他入葬的那一天，很晴朗，天空如他的笑容。
　　那一天，很多人都说，明明是中午，却看见，天空之中，满是火烧云。
　　那一天，有位女孩在翻过《罪孽》的最后一页时，不慎打湿了它，最后，显出来的，是龙飞凤舞的一段话。
　　前世，我给了你最肮脏的祝福，你欣然接受。今生，你本可以逃离脱轨的天命，却还是，为了我，依然如故。我们的故事，只有我们最清楚。罪孽的下一本，叫救赎，我已写出，就葬在你喜欢的那个公园第十棵梅花树下。结束了，我们，都可以放开了，我爱你，我的小蝴蝶，我爱你，苏凉。

　　“结束了。”天空之中，苏凉靠在他的肩膀，看着他们给他下葬。
　　他揉了揉她的头发，在她耳边一阵耳语。
　　苏凉的表情瞬息万变，最后，羞红了脸，捶了他一下。
　　两人，不两个灵，相携离去。

　　一阵风吹过，他说的话，把那风都填满了蜜。

　　小蝴蝶，我们去看看天下吧。
　　小蝴蝶，我们去你想去的每个地方。
　　小蝴蝶，你想去投胎，我们就去投胎，继续轮回，我定然找到你，把爱刻进五脏六腑去爱你。
　　小蝴蝶，你想做死灵，我们就一起，一直一起，谁想抢走你，我都不允许。
　　小蝴蝶，我爱你，非常非常爱你。
　　小蝴蝶，你知道吗，你的皮肤真的好白哦。
　　小蝴蝶，你不知道，你的墓碑上，我刻着生生世世的吾爱，我的妻。

　　轮回是一场梦，有远山和流水的悠远，也有黄泉和碧落的无奈。
　　他们，他和她，终究会遇到，无论世事如何沧海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