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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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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在翻书,一本旧书。
那书上落了一层不薄的灰,雾蒙蒙的。透过遮蔽,李斯隐约看见标注着「荀卿著」,他哂了半晌,将它打开。看了三行半边读不下去了。他的眼前也有一层灰,透过灰他看见其师荀卿,以及其师弟。
初见那个人的时候他尚年少。
远远地见几匹纯种马拉住一结实檀木车舆,满载的华物好似是束修。李斯正暗叹好一把阔绰手笔,又听闻是韩国贵族王孙来访,他眺了一会,隐约看见身着深衣的少年向荀卿行礼,又被其他子弟迎进室内。那华服布料柔软贴体,穿着舒适,长不拖地,下摆不开岔,袖长合适只露出葱白双手,一大宽带束腰,直背昂首方步前行,竟是烨然若神人。
正是应证了那句韩国王孙。望清了,李斯叹气而旋走。
他想起了那两只鼠。唉,在所处耳!
不多时,荀卿领着他的新师弟来见礼,说是这师弟将为除他李斯外唯一入室子弟,言罢让开一步,留他二人互相介绍。
翩翩青年早已换了服,此时近一看,眉清目秀,目光沉稳。那青年上前一步道:「弟……弟子韩、韩非,……」
喔,原来是个口吃的人。可惜一表人才。方才听说他并无学底,对那行不通儒学不屑得急。李斯目光一回转,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道: 「弟子李斯。」
李斯一敛眉又一展,二十有五的贵族青年,无为也可衣食无忧,身份足让他糜烂逍遥一生,应当不会与他相争。
于是他便是心下有小九九,也一派太平。
后来想起,人生若只如初见多好。
他二人都是荀卿的入室子弟,在一处食宿,在一处扫院,在一处学。
一午后,韩非唤他:「师兄。」见他目光转圜,伸手指了指放在一旁的那本他抄写的荀卿著作集,复又抬眼看他,诚恳快要从眼中溢出来。
他故道:「怎么,师弟,这本书有何问题?」
韩非讷讷半晌,道:「可……可否假、假我些时日?」
他道:「非斯不愿。只是,先生命我读透,斯又愚笨……」
韩非低头道:「师、师兄不必介怀,是……是非唐突了。」
李斯看着他,看得他发慌告辞。
——这般的人,或许不用经荀卿的考问就入室了罢?
可他那天生口吃、落落寡合的师弟笔墨之间迸发出的才情让李斯心惊不已。
又一午后,李斯看他悬臂疾书,捻转一支聿间至痛处蹙眉频思,至快处切齿恨恨,明明面对一块帛却指点江山般笑语指麾。晶亮的汗珠从额上掉落滑落颈间,最后落脚帛上晕开了墨迹,晕开了酷暑引起的潮红,晕开了李斯的视线,晕开了尘封的往事。搁笔后,李斯在荀卿看过大赞之后拾起那帛,仔细读来朔气凛凛扑面来,寒光利刃刺眼前。
这文风峻峭,气势雄伟,辞藻华美,情文并茂,有深刻锐利的洞察力、势如破竹的说服力以及宏伟缜密的结构、挥洒自如的修辞、悲愤激越的情感。他的见识和视野,他的胸襟和抱负,他的忧思和思考,竟然如此的贴近实际,如此具有操作性,如此具有令人无法回避的光和热!
李斯阖了眼,他发现,先生的赞叹他驳不了。
拙于口,又怎么不能敏于思?这般的人……
几日后的午后,他俯身到师弟鬓边看师弟手中认真研读的书。
竟是荀卿著作集的原本。
他心里咯噔了一下,随即纠起了一点疙瘩。
许是一口浊气吐在耳畔,韩非顿了顿侧过脸,恰贴在他脸庞边。
两人都又偏了些,正巧错开。
室内一片沉默。
良久韩非道:「师兄……」圆润而悦耳的,不打一丝磕折的声音又让李斯心下一惊。
他有什么比得上这般的人吗?这般的人……
「有事寻、寻非?」
李斯愣了愣,终假笑道:「本想把我那本给你的,现在,怕是不必了罢。」
这般的人……
留不得,还是……他想得痴了。
「相国,相国?可是在处理要事?小人……」
「没什么,一本旧书罢了。」李斯把那本「荀卿著」平置于案上,而后将手一收袖一拢,对底下人命道,「撤下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