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命》吴越

1、第 1 章

　　我，艾米利亚·蓝·拉塞尔，职业是时空游侠。
　　身为深蓝一族，一出生，我便被赋予了这样的使命。5岁进入时光学院，十五年的勤学苦练，终于成了最后的十分之一，可以开始这神圣的事业。
　　所谓时空游侠，就是在时空中穿梭，努力纠正可能存在的差错，将偏离的历史导回正道，使世界朝着历史记载的方向发展。每一次，我们都会以一个合理的身份出现，而当我们完成任务之后，又会合理的消失。没有人会记得我们，仿佛我们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毕业已经三年了。三年来，我出色的完成了每一次任务，目睹了众多所谓重大历史事件的发生，或者可以说是我推动了它的发展。我以不同的身份进入发生偏差的时空，运用一切力量及时做出调整。我已经成了一名优秀的时空游侠，每年的考核成绩都是A。父亲为此骄傲不已，当年，他是带着16个A退役，之后受聘于时光学院的。不知道我退役时会有几个A呢？
　　在学院的十五年学习中，我被教导着：历史是不可改变的，即使我们可以进入历史进程，我们只能也必须客观理智的面对一切。
　　我在不同的时空中穿梭，偶尔也会碰到同伴，但是，时空游侠注定是独行侠。

　　新大陆历1983年10月13日，我以一名历史系研究生的身份出现在海斯堡大学，这所南部大陆最著名的学府。没有任何来自深蓝的信息，我就这样掉进了这个时空。只是不知道我的任务是什么。我过滤了一个月内的历史，没有任何具有历史性意义的事件会发生在海斯堡，在荷登兰索帝国也无大事。其实，我是一个懒散的人。我搜索的范围以一个月计。过去三年的成绩斐然，我想，很大因素上可以归因于我的好运气。
　　这一次，兴许是长老们对我三个A的考评成绩极度满意，于是给我这个额外的休假。那就先好好享受校园生活吧。

　　历史，我的专长。不出一个月，我的大名已经传遍了海斯堡。而我的导师也从赫夫丁·拉·古斯特换成了斐迪安·克莱因，海斯堡大学历史系的首席教授，38岁的古特兰研究专家，新大陆上最负盛名的历史学家。

　　第一次见他，是在他的办公室。
　　“请进。”
　　我推门进去，两扇大落地窗让整个办公室显得异常明亮。靠墙是一长排书架，一个大办公桌就摆置在房间中央，桌子后面坐着一个中年男子。镜片下，他睿智的目光。
　　“听说你很擅长古特兰文。”
　　“能读懂大部分，教授。”
　　“那么，请念一下这段文字。”
　　我接过纸片，“万能的尤西神啊，请您保佑我不幸的夫，让他在您的庇佑下转生，再与我相结为夫妻，……”

　　是古特兰王朝第十三代君王希利亚斯的王妃向尤西神的祷告文。20岁便英年早逝的王，留下17岁的王妃和一个刚满周岁的王位继承人。葬礼上，年轻的王妃痛不欲生，向尤西神祈祷，国王王冠旁的那一束洁白的小花，诉说着她无尽的情意。
　　当时，我就在那里。
　　我念不下去了，只要一想到当时的情景，我就会感到无比的悲伤。原来爱情真的可以如此凄美。泪水顺着我的脸颊缓缓下滑，我早已泣不成声。“对不起，教授，我，我无法继续了……”
　　“你很悲伤？”
　　“是的，太可怜了，希利亚斯和他的王妃，彼此相爱的两人却在如此年轻的时候生离死别，太凄惨了。”
　　“可以了，我已经了解你的能力了。你确实在古特兰文上有天分，但是，要想成为一个优秀的历史学家，你还欠缺一样品质。”我注视着他，“客观，你的感情非常丰富，因为还年轻，还不懂得如何控制，所以有时难免会感情用事。缺乏客观性，有时会成为致命的缺点。来做我的助手吧，让我教你客观。”
　　客观，是的，我有时过于感情用事，无法做到真正的可观。客观，也是时空游侠必须要具备的品质。
　　的确，他是个很可观的人，理智是他生活的主宰，有严格的时间表，并且依它而动。这样的人不当时空游侠真实太可惜了。就拜他门下好好学习客观吧。也许，这就是我此次的任务，是在时光学院之外的修行吧。

　　有一种人被称作工作狂，而他，不幸的正是那种人。和克莱因一起工作，常常会把你累坏。做克莱因的助手已经两个月了，这两个月中我的主要工作便是帮他翻译，整日对着那些古特兰问，感觉自己都快成古文字了。

　　“艾米，听说你圣诞节不回家？”
　　“嗯。”
　　“那就来我父母家吧，他们非常希望你能去。”
　　“可以吗？”
　　“当然可以，明天晚上我来接你。”

　　克莱因的父母住在郊外的一栋两层楼房中，两人都已退休在家，闲暇时摆弄摆弄房前屋后的花花草草，生活倒也舒适安逸。见到他们，我想起了我的父母。每次完成任务之后便有一段休假期，总要回家看看他们。我们兄妹四个，有三个是时空游侠。三年来全家聚在一起的时间只有那么两次。小时候常常见不到父亲，而现在是父母常常见不到我们。身为时空游侠，肩负着重大的使命，与此相比，家庭生活就被摆在微不足道的位置了，这一点是时空游侠必须要有的认识。在时空中穿梭，每每见到一家人和乐融融，总是羡慕不已。

　　平安夜，晚饭过后，克莱因坐在钢琴前，开始弹奏圣诞歌，大家一起唱着。
　　他修长的十指划过黑白琴键，空气中飘荡着串串音符。从未想到克莱茵的脸上会有第二种表情。平时他总是严肃的，不论是对学生或是同事。据说，在他妻子七年前过世后就是这样了。有一种威慑力，让人觉得他就是很权威。
　　现在，坐在钢琴前的他却是温柔的。也许只有在和家人相处时才会如此吧。一个非常优秀的人啊，如此的吸引人。学校里有很多人崇拜他，虽然他总是一副不太容易亲近的表情，但是，这丝毫无损他的魅力，更为他增添了一抹神秘色彩，更具吸引力。也许是研究古特兰帝国的缘故，他也变得神秘而充满诱惑。他就仿佛是一块磁石，在他周围总是会不自觉的被吸引，也许，这就是所谓的领袖魅力吧。
　　琴声止，克莱因回头，正好对上我的目光。我连忙别开脸，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直觉地要避开。有些东西，在心里，开始生根发芽。

　　罗斯岛又发现了一处古特兰帝国的遗迹，极有可能是一座王陵。我们一组5人奔赴考古现场。
　　和克莱因一起每天去考古现场，对墓内的文物做鉴定，辨识泥土板。
　　是特兰帝国第四代王亚德礼亚王的陵寝，我不会告诉他。当然也不会告诉他，在陵墓入口的蛇身美女像下，有为数众多的泥土板，上面记载了特兰帝国创立以来104年的历史。
　　我不能说，我只能以助手的身份协助他工作。有时候，他会搞错方向，我只能与他争辩，尽力拉到正确的方向。有些时候，也只能随他去。我总不能对他说“我是时空游侠，我对历史了如指掌，我知道一切”吧，即使说了，他也只会当我是操劳过度而胡言乱语，也许还会将我送回海斯堡去。不，我想留在这里，留在他身边，即使陪着他在这刷尘土也无所谓。

　　4月12日，初步的研究成果公布了。当4月12日的月亮升起时，我正躺在旅馆的床上想着5月12日会发生什么。罗斯岛上，无大事；海斯堡，无大事；荷登兰索帝国北部福德斯尔兰发现一种会使牛羊突然死亡的病菌，但这，也与我此次的身份没有多大关联吧。也许，这一次真的只是一次课外修行。

　　4月28日，克莱因教授收到了赫兹法德大学的邀请，请他在5月的时候去做一个专题演讲。秘书将行程安排在了5月18日。

　　蛇身美女像下的泥土板被发现了。
　　我的工作一下子变得繁忙了。这个小组里，我是专门负责泥土板的翻译工作的。一下子出土了数千块泥土板，克莱因兴奋的天天加班。从早干到晚，一天难得休息上几个小时，我也没有时间去顾及历史了。

　　5月16日，我晕倒在挖掘现场。由于过度疲劳，再加上墓室中空气混浊，导致身体免疫机能下降，而泥土板中又有几千年来沉淀下来的真菌，我终于病倒了。赫兹法德之行，我终究要错过了。

　　出发的那天下午，他来看我，“好好养病，你可是我最出色的助手，少了你，我如同少了一只胳膊。快点好起来吧，艾米。”

　　他走了。
　　我又睡过去。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一个人躺着，穷极无聊，我开始复习功课。最近非常忙，以至于将每日必做的历史复习耽搁了一个多月。
　　突然之间，“赫兹法德”跳了出来。新大陆历1984年5月18日15∶00，年仅39岁的古特兰研究专家斐迪安·克莱因在赫兹法德大学礼堂遇刺身亡，凶手丹尼斯·拉姆瑟斯当场被捕。

　　因为大雾，到达北部大陆司尔特共和国首府克里兰，已经是5月18日上午9点多了。演讲时在下午2点开始。我还有时间阻止的。

　　“艾米，你怎么来了？”开门的是琼，他的秘书，她不可置信地惊呼。
　　“琼，教授呢？我要见教授。”
　　“他在卧室。”
　　我穿过起居室。“教授，是我，艾米。”
　　“请进。”
　　我推门进去。他坐在窗前的写字桌前，一袭白色的睡袍包裹着他修长挺拔的身躯，未梳理的浅色金发疏散而柔软，灵活的手指正握着笔，他正在修改下午的演讲稿。这样优秀的人，我深爱的人，再过不到5小时就要从这世上消失了。
　　“艾米，你身体还未康复，怎么来了？”他的话语里有一种显而易见的喜悦与担忧。
　　“教授，请您取消下午的演讲。”
　　“为什么？”他看着我，目光锐利而幽深，就如同第一次见面时。
　　“您会有生命危险。”
　　“生命危险？难道我会被暗杀？”
　　“是的，教授，您会被枪杀。”
　　“虽然上个月发生了枪击司尔特总统的事件，但是，我想我还没重要到那样的程度吧。”
　　“教授，请您相信我，请您相信我。”
　　“我实在无法相信，你没有合理有利的证据，纯粹是猜测吧。”
　　“如果我说出原因，您就会相信我吗？”
　　“是的。”
　　告诉他吧，告诉他吧，即使那样会泄漏我的身份，即使那样会改变历史，但是，是他呀，我怎么可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死而不采取任何措施？我怎么忍心让他死在我面前？
　　眼前的这个人，不是别人啊，他是斐迪安·克莱因呀。
　　如果他就这样平安而幸福的生活下去，那么，过不了多久我就会离开吧。然后，他会忘了我，就仿佛从来没有遇见我。而我，只要有机会便会来看看他，看看他是否平安，是否幸福。
　　然而现在，他的生命收到了威胁，他的平安和幸福即将化为泡影啊。
　　“教授，我不是这个时空的人，我是一位时空游侠，……”
　　“就是这样，教授，请您相信我，请取消这次演讲吧。”
　　他默不作声，转身，看着窗外。
　　良久之后，他说，“我相信你，艾米，但是，就如同你所说的，历史是无法改变的。”
　　玻璃窗上映出他的脸，平静、落寞。
　　“为什么？为什么您能如此平静的面对死亡？你会死的呀！”
　　“当初选择这一行，我便有随时可能会死的认知了。古迹中总是有着我们未知的危险，而在古特兰，更是如此。八年前，我侥幸逃生，而安娜，我的妻子却永远离开了我。有好几次我差点丧命，却都很幸运的逃过死劫。上天已经很眷顾我了。”
　　“教授，”看着他孤独的站在窗前，我忍不住冲上去抱住他，紧紧的，泪水绝堤而下，“不，我不想你死，我不要你死，不可以，不可以 ，……”
　　“艾米，别哭，别哭，”他转过身，将我搂在怀里，“你真爱哭，第一次见面你哭了，去年平安夜你也哭了，现在你又哭了。短短半年，你已经在我面前哭了三次了。”
　　他轻轻的拍着我的背，我仍止不住抽泣，“就让我哭吧，让我把眼泪流干吧，等真到了那一刻的时候，就不会再流泪了。”
　　他看着我，他似乎要说什么，却又欲言又止，那种眼神，是温柔，是无奈，是哀伤。最后，他只是轻轻的拍着我的背。

　　许久之后，他松开手，“他们就要来接我了，我要换一下衣服，你就留在饭店休息吧。”
　　“不，我也要去。”
　　“艾米，你身体尚未康复。”
　　“我只想呆在你身边。”
　　“那，就去准备一下吧。”

　　等我回到起居室时，赫兹法德的人已经到了，正在和克莱因讨论些什么。
　　“教授，鉴于最近发生了枪击总统事件，此次在安全方面已经加强了防备，保证万无一失。所有入场人员均需经过身份确认。”
　　“您是说所有入场人员都要确认身份？”我不禁插入他们的谈话。
　　“嗯，这位是……？”
　　“这是拉赛尔小姐，艾米利亚·蓝·拉塞尔，我的助手，可以说是古特兰文方面的专家。艾米，这位是布莱克先生，负责此次演讲的会务及安全问题。”
　　“布莱克先生，我可以和您单独谈一下吗？关于此次的安全问题。”
　　“艾米，你……”
　　“教授，我必须确认一下。”
　　“拉赛尔小姐，我非常乐意与您进行进一步的探讨。”
　　既然无法取消演讲，那么我只能加强戒备了。成败在此一博，我不惜任何代价。

　　他已经被禁止入内了。但是，谁又能肯定呢？历史已经因为我的介入而被改变了。他还会出现吗？
　　我就站在演讲台后面那层红色帷幕的阴影里。从这个角度，我可以很清晰的观察整个会场。而且，即使发生什么，我也许还来得及。
　　还剩十分钟就到15∶00了。我的手心早已被汗水浸湿。他就站在我的面前，侃侃而谈，根本体会不到一丝惧意。
　　还剩五分钟，会场里没有任何异动。
　　最后一分钟了。过了这分钟，也许一切都会结束，也许平安无事。
　　赫兹法德大教堂的钟声响起。三点整了。平安无事。Oh, my God! 看着讲坛前的他，我紧绷的肌肉终于松了下来。
　　然而下一秒，尖锐的枪声在我头顶响起。两步之遥的他猛地向前扑倒，米白色西服的后背上，一团诡异的红色在急速扩散，就像是夏日最后一朵玫瑰，倾尽了生命般的绽放。
　　“艾米，艾米，”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喊我。我惊醒过来。克莱茵，他还活着。他向我的方向伸出了手。
　　我赶忙奔上去紧紧的抓住。“我在这，我在这。”
　　“艾米，你说过这一次不哭的。”
　　我扯动嘴角，牵起一抹虚弱的笑。
　　“艾米，”一股鲜血从他嘴角溢出，“真希望你从未遇上我。”
　　虽然抱在怀中的他还是温暖的，但是他的呼吸已经停止了。我没有哭，仍然僵硬的扯着笑容。我在笑，他希望我笑。下一刻，漫无边际的黑暗席卷而来。

　　醒来的时候，看到母亲守在床边。我已经回到深蓝了。
　　那么，这一次的任务，就是让他在历史记载的时刻死去。
　　为什么真相是如此的残酷？
　　有生以来，第一次痛恨这份工作，间接杀死了他，这会是我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痛。

　　艾米，真希望你从未遇上我。

　　他当时就已经知道了吧？知道历史是无法改变的，知道他的死亡是必然的，知道我会因此而自责悔恨，所以，他才会说出那样的话。
　　如果我没有遇上他，便不会爱上他，更不会有这样锥心的痛了。可是，我遇上了他。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他了解我的心意，但是他不能回应啊。如果没有这件事，几天，几个月，几年之后，他会告诉我，他也在爱着我。但是，当他得知他会死之后，他不能说啊。那样的话，我会更加悲伤，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对不起，辜负了你的一番好意，我还是了解了你的心意。

　　半个月后，我向长老会递交了辞呈。我已经不适合作一名时空游侠了。我，感情用事，无法做到公正客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