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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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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
我妈妈对我说过,女娃变成的精卫是没有勇气,与幸福的人对视的。
因此,当你见到每一只避开你目光的鸟,你都该感到快乐。
——涅蝶
秦汉棠:遇见不能逃过的遇见。
遇见秦素的时候我十五岁。
十五岁的时候,小城花灯节,国际性的。小城里突然热闹起来,像往热锅里猛泼了一喷冷水,噼里啪啦,小城的天空都开始振动,从中心往边缘,一层一层。
我穿梭在“荷花仙姑”和“彩云追月”之间,步伐几近逃窜,蓝眼睛黄头发的人从地平线到眼前一拨一拨地窜着,我自顾自地逃,逃那一只目光忧伤的鸟,逃她直视不偏离的眼睛。和我自己慌乱不堪不能被整理或是清空的心。
下大雪,天上下大雪。我在逃窜的时候未曾顾及,踩到一位外国友人的黑皮靴的时候直往前奔,等到想起回头喊一声“Sorry”的时候,我又踏在另一只鞋子上。我头发乱翘,如羽毛凌乱死到临头的鸡。
和第三个男朋友出来看灯展的时候,见到秦素。秦素是一只鸟儿,它和它的主人缩在灯展的一隅对视。它的主人换:“鸟儿,鸟儿……”它换:“素,素素……”
秦素目光是直的,毫不避讳。盯着你看,从你的瞳孔进入直飞到心里。
我是不能给人看透的,鸟也不行,于是,跑。
我一路穿过A展区B展区C展区D展区,如果有E展区我还会穿过去。我往前跑,像一个身上没有绑着线的缝衣针,空落落地自己一个人奔跑什么也缝不起什么也甩不掉。
然后遇见注定要遇见的第四个男朋友,司藤浅。
司藤浅是如此羞涩的男孩,只会低垂着眉有心无心地看着自己的球鞋把脚下的沙地踢出一个坑,小声地喊我,汉棠。
秦素:吹长不再延长的冬天。
汉唐。
“女娃女娃,儿啊你快回来……带上我炎帝,不要扔我在山林……瑶池,整个瑶池都是我的谁也不要抢……”疯女人又在叨念,一刻也不停地念,念精卫和她的父亲炎帝,念五彩瑶池或是池里的水,大哭大闹,不肯停下。
年初的时候我给她梳头被她咬破了手背,就再也无心思管她,随她日日月月颠来倒去反复惦念那些神话里有的没有的。三餐送饭给她,替她洗脸,洗脚,最害怕洗脚时她乱蹬把脏水弄我一身湿。
早也无心理她,也不纠正她瑶池是谁的精卫填的是哪片海,随她去,她说什么便是什么。
快过年了,我思忖着这年怎么过,要贴什么要的对联才能显得喜庆而不自讽,要怎么让街那头的裁缝心甘情愿过来替疯女人做衣,以及,写信到长安,告诉那头嫡出的哥哥我们母女平安,但现在缺点银两。
我低着头一路来到未名庵前,把信给了一个要去长安的施主,将路上买来的橙子放上供桌便退出来。
打算回去的时候风好大。未名庵的院子里树叶纷纷,风里我回头看见两个小孩鬼鬼祟祟走到祭台旁边,衣衫褴褛的男孩子摸了一个供佛的饼滴给一个头插金钗的女孩子。小姑娘看起来就非富即贵,捧着饼吃了一半,嘴角粘满饼碎。男孩子伸手去抹,大风吹过,饼碎逃走,他的手尴尬地举在那儿。
小姑娘停下来,看着他僵直的手,把吃了一半的饼塞进他手掌,转身逃走了。
风把眼泪都吹下来,把花儿都吹开,把整个冬天吹得漫长。时间漫长,忧伤漫长,落泪的瞬间漫长,都快要长过冬天。
“喂,再怎么饿怎么想吃,也不用哭成这样吧?”
秦汉棠:如同一次参禅。
司藤浅是很好的男孩,每个见过他的人都这么说。
他应该是有着浓厚少女情怀的小女生们内定的男主角。可惜的是我很早就开始不再相信灰姑娘。
我喜欢司藤浅,是不温不活不痛不痒的喜欢。接电话的时候知道是他也先说一句伤人的“你好”;他特意帮我买绿茶上来也会说“谢谢”,拿不知道第几任男朋友送的钱包把绿茶钱给他。
我知道司藤浅很喜欢我,他把我当他的洋娃娃一样宠着。他希望我耍脾气,那样他可以展现谁也没有过的宽容,可我与他在一起是总是宁静,只差举案齐眉了。
司藤浅做了很多。怕我生气,他和女孩子讲话时总是小心翼翼,谈话时会突然看着我微笑。我生日的时候他提前一个月就准备了银戒给我。
我觉得他神经兮兮的。在过去的三场恋爱的经历里,我从不觉得要做谁的Honey谁的甜点谁的唯一,我觉得轻松爱就很好,能够走得很远的时候发现自己的一头的端绳在他手里,就很好。无需把自己裹成麻布包裹邮给对方,让他压在枕头下睡觉。
毕竟是恋人,又不是压岁钱。属不属于自己不在于你是否枕着它获得好梦。
圣诞夜的时候,司藤浅约我出去逛街,我和他走在花鸟市场里。有许多漂亮的鸟,但都极度羞怯,逗逗就飞开,缩在笼子的另一处不肯过来。
我突然想起秦素。
我拉拉司藤浅的袖子:“浅,如果我买到那只引着我遇见你的鸟,我们就分手好不好?”
“啊?”
我看着司藤浅像被蛋砸中的表情,像是突然间电力充满上三格,再没有哪个时刻让我自己觉得如此重要,如同一次参禅,美好得令自己都觉得圣洁。
秦素:只有季风携带雨水。
“喂,再怎么饿怎么想吃,也不用哭成这样吧?”男子倒挂在庙宇的梁柱上,眯着眼睛看着我,嘴里没满了笑意,瞳仁闪亮,有戏谑的意味。
我顾不上拭泪,也不想争辩。僵在愿处看着男子翻身下来身手敏捷地从供桌上拿了一个橙子,一眨眼就到了我面前,替我小心剥好了皮又递过来:“喏。”
“有病。”我回过神来骂他,“那是我供的橙子。”
男子的脸像是被临空打了一拳,笑容有点狼狈地停在脸上,脸像被胭脂水泡过一样微微地红着,手依旧举着橙子,汁液滴下来滴得他满手都是。他穿着白衣服,在风里像绽开的白色鸢尾,和着他的脸,英气的男子的脸,像一位侠客。
我笑着把橙子从他手里夺过,闭着眼睛咬了一口,汁液从嘴角含不住地流下来,男子拿他的白袖子直截了当地给我擦了。
我吃着橙子,看着他袖口上橙黄的一片,突然就笑起来。
后来知道,名偷凌锦鸠的白衣服,是谁也不许弄脏半点的。
秦汉棠:逃避是没有解药的。
司藤浅。他在躲我。
五月下旬的时候,我在噩梦之后突然明白了这一点。
于是。于是手机24小时关机,发去的E-mail杳无回音,在校门口等他,他就翘课翻墙走掉。我一个人背着十来斤沉重的书包,或蹲或站,疲惫得像一只衰老而不能负重的骆驼。我眼神一定非常幽怨,以至于华灯初上我离开校园回家的时候,听见一个哀怨悲切的哭声,然后30秒以后,哭声止了,我面无表情地背好书包站起身子,甩掉一手茂盛得可以生张出苔藓的湿润。
好难过。
秦汉棠,你怎么会这么难过呢?
秦素:鸟和人一样,害怕直视别人的幸福。
我告诉锦鸠,我母亲是个疯子。我告诉他,我十二岁就被嫡派的人下放到这里,看管我母亲。她是完完全全的疯子,没有一日清醒。从她知道我是女孩,而花家明媒正娶的大奶奶生了公子的那一刹那起,她就不正常了。
我告诉锦鸠,告诉他。我什么也不想管什么也管不了。我只听见自己的骨头一下下响,锦鸠一边听一边削橙子。橙子把我的眼泪都流光了,所以我不哭,而锦鸠,他像什么也没听到一样,一点也不悲伤。
锦鸠只是要我带他去见疯女人。我妈。
锦鸠提出这个请求的时候,我把手里的橙子掉在地上了。锦鸠是来洛阳避难的,腊月花灯节的时候他趁大家都去看灯展的空隙里偷进了长安一位王爷的家里。本是无事的,只是在大街上看见一个小叫花子目不转睛地盯着花灯瞧,就给了他一串从王爷府中盗出的珍珠,让他去换钱买花灯。
结果小叫花子被抓,乱棍打死在市井口,而名偷凌锦鸠则第一次被官府的人从小叫花子口中识得了相貌,全城通缉不在话下。
然后他逃到了这里,洛阳。
我带他回了家。进门的时候,邻近几家的长舌妇们抱着孩子对我露出下流的脸色,我一个一个瞪回去。锦鸠笑了一下,保持良好的风度,脸像是开了花的向日葵一样,意料之外的好看和温暖。
我带他见了疯女人。疯女人正光着脚坐在床上,一边晃脚丫子一边念叨。
“女娃,儿啊……回来呀……炎帝炎帝,输了没关系,我们回家,回家,回家……”女人又在念,依然不换词,然后见了我,见了锦鸠,瞥了一眼又继续嘀咕,声音低沉,听起来挺阴毒。
锦鸠给疯女人洗了个苹果,然后递过去,口里还和她一块神叨:“吃个苹果吧,女娃一会儿就回来了……”
疯女人看着锦鸠 ,翅傻地笑了,然后无比狠地一口咬在锦鸠的手上。——两个深深的齿印,两条往旁边流的血痕,他很努力忍住了,但是终于还是松了手,苹果掉在地上,滚出了好远。
我不知道怎么了突然跳起来冲到疯女人面前:“你干吗你干吗?你真以为你是精卫她娘了吗?你不是啊你不是,你算个什么啊你……”
疯女人愣了很久,然后开口很小声地说:“儿啊,精卫她是你姐姐……儿啊……”
锦鸠把我拉转个身,抱在怀里。锦鸠说由着她点儿,她是你妈。指不准你真是精卫妹妹呀。好么好么好么?
我哇地一声就哭出来了。
是真的委屈。是身为小老婆的孩子的委屈。我想我十二岁第一次看见她发病的时候的样子,嫡出的哥哥拉着我的手塞进她嘴里,她不管不顾地一口咬下来,鲜血淋漓。我害怕那种疼痛,我不想要。
我叫秦素。秦。素。
我是精卫的妹妹么?我是么?
哭累了快睡着的时候,锦鸠说秦素,秦素,你看那边那只鸟,她不敢看你呢。传说中,精卫变成的鸟,是不敢直视幸福的人的。
我一回头泪眼朦胧地看着那只白色领子的鸟,目光里,白色缩着一个点,又展开。那鸟目光直直地一只望着我,然后拍拍翅膀从屋檐上飞掉。
秦汉棠:烟花一年一落。人亦如此。
我跟你说。我没有迎来我的第六个男朋友。
我在夜晚,仿佛不曾言说半年辛劳的一只萤火虫,穿过长长的街照疼孩子的眼睛,可是我的光是冷的。我只是行走,再没遇见让我心动的男孩。
司藤浅。
司。藤。浅。
浅。
……
我这样那样地想他,想到周末去花鸟时常巧遇他的时候,像被闪电击中的干燥枯树,差一点烧毁我自己。我远远地,眯着眼睛看着他,他离得好远。
没带眼镜,我憋急了也就看见她白底淡黄色格子的衬衫和一头梳理整齐的头发。他左顾右盼,像在找什么。
下一秒钟,司藤浅怀抱着他刚买的一缸鱼走近的时候,我跳出来直钩钩地盯着他,眼泪是真的以重力加速度竖直地落下去烧灼土地的。
浅。我说。
他沉默地看了我好一会儿,轻声说了一句“嗨”,然后抱着他买的金鱼又去瞧瞧西看看不知道在找什么东西了。
但是我至少清楚,我亲爱的浅,我最最最亲爱的浅,他,不是在找我。
秦素:如果离别像黑暗一样不动声色,就好了。
锦鸠在离开我家之前,亲了我的眼睛一下。很轻很轻,我还以为只是他的白衣服扫过了我的眼睛。当我明白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上五第亿时候,锦鸠说,秦素,我要给你幸福的。
我要给你幸福的。他是这么说的。
从这以后,疯女人的这句话变成我唯一相信她口中出来的话语,她说:“儿啊,精卫她是你姐姐,儿啊……”
是的,精卫她是我姐姐。
这日之后,我每天都要去他藏身的未名庵去看他。他总是从梁子上翻下来,手中必定拿着削好的橙子,汁液迫不及待地流出来。
正月初八的清晨,我去未名庵找锦鸠 。进庵门,突然发现庵里呈现一阵不正常的宁静。
我到梁子下面,仰头看见锦鸠安好地蹲坐在上,吁了一口气。锦鸠眯着眼温柔地笑着。他笑着说,秦素,早啊……
然后翻身跳下来。
就在那么一瞬间。
从未关的门口社出来一支箭,笔直地插入锦鸠的眉心。他还没站稳,脸上带着笑一丝异样也没有,便直直地向后倒下去了。手里还抓着,削好的半个橙子。
我呆在愿处,像是有另一支箭将我钉在那儿,愣愣地看着穿着吏服的人慢慢地填入未名庵里,好象他们本来就该在这儿。
那一瞬间,我脑袋里只闪过一句话。
疯女人你错了。我不是精卫的妹妹。我没有填海的勇气,我只能,我只能……
我只能在我爱人的墓上,偶尔撒下一把新鲜或早已枯萎的花,而已。
秦汉棠:一年一年,都是轮回。
我开始每日到花鸟市场躲着司藤浅。每日他在我的视网膜上镌刻好大的小的清晰的模糊的像,再拓印到心里的时候,却连呼吸的轨迹,都那么清晰。
我再没有理由嘲笑那些因为爱情而激动的女孩了,除非我先有勇气自嘲。
我就这样,躲在角落里,看着司藤浅,看了半个月。
六月到来的时候,我依旧躲在花鸟市场的角落。司藤浅也依旧左找右找几乎翻遍了整个花鸟市场。
“汉棠,出来。”猝不及防,司藤浅喊了我一声,语气不住地因为兴奋而略显颤抖起来,我从角落里站起来走到他面前。司藤浅咧着嘴,像展示什么宝贝一样把一只鸟笼举到我面前。
“我找了它快一个月了……”司藤浅笑着,脸有点红,嘴角抿着压不住浅笑,两个很浅的酒窝现出来。
“嗯。”我看着笼子里,那只鸟,那只引着我见到司藤浅的,我唤作“秦素”的鸟。我记起我说过的那句“如果我买到那只引着我见到你的鸟,我们就分手”,憋得快要哭出来了。我真的没想到,找到它,可以让浅这么兴奋。
“那么,”浅笑着,目光里温柔像水草漫天,不顾一切地生长着,“他就是我的了。”
“啊?”
“而我,永远也不会把它卖给你。汉棠。”
……
我愣了足足有了十秒,然后转过去,盯着浅手里提着的鸟,那只叫做“秦素”的鸟,与我对视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一转它的头,跳到笼子另一边,避开了我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