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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妖の瞳(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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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一年前,刚上国一的夏目从某个亲戚家被带到这座名为“的场”的别馆。
起因是那位据说是亲戚的远亲……夏目完全不认识的青木先生,当时他笑得一脸虚伪。
“不用担心,的场家会好好照顾夏目君的。”
……这种说法反而更让人担心,可是……
夏目看了看收养他的……不记得是第几家、也不记得是一表几千里……的亲戚,收养了他三年的夫妇讨好地对他笑着,但却是一看就知道是装出来的笑容。夏目又看了看他们怀里刚满两岁的孩子,那绵绵的小团子趴在父亲膝上张着纯真的眼睛,好奇看着“哥哥”。
夏目知道,他是时候离开了。
青木先生似乎做惯了收养小孩的手续,不到一个星期,夏目就搬离了这个他住了三年的“家”——整个过程快得让人不安,但夏目又有什么办法呢。
虽然据说是成为了“的场”的养子,但是他的监护人却是据说是的场家分族的青木先生,而所谓的“的场家”,夏目也只见过一次。
在燃满蜡烛的屋子里,有几个人坐在幕布后面,因为被幕布挡住所以夏目完全没看到他们的脸。
青木恭敬地把他领到房间中央,低着头跪行出去。
夏目无措地看着面前的人们。
一个精致的长壶被放到了他的面前。
有听到什么吗?
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这样问道。
夏目侧耳倾听。
先是“啪……啪……”的微弱声音让人困惑地传来,接着……
……放我出去……
那个壶这样说。
沙哑得像磨砂的声音,是哭了很久很久、再也哭不出来,只剩下仇恨和绝望的怨毒声音。
和那个敲打长壶内壁的声音缓缓地合在一起。
空洞地,回荡着。
夏目脸上的血色完全退去。
听到什么了?
夏目看向面前的人。
幕布挡住了他们的脸,什么也看不见,只有烛光忽明忽暗地燃烧着,充满压抑的血气。
……我……什么也没听见。
低着头的夏目走出了那座宽敞奢华,但只让他颤抖得越来越厉害的阴森大屋。一回去就大病了一场,在那栋屋子里听到的越来越多的惨叫声和哭泣让他做了一个月的噩梦。事后回想起来,夏目一直对那些叫的场的人是怎么在那么可怕的鬼屋里生活的百思不得其解。
痊愈后,他被青木先生带到了这座偏僻的别馆,之前一直对他既和蔼又客气的青木先生,再见面后连一句话都没有对他说过,只在离开的车缝里才流露出一丝嫌弃和失望。
夏目松了口气,后来他才知道,本来他预定是要被带到那个房子宽敞奢华的本家的,但是因为他病了一场,本家的人一致认为他恐怕不适合住在本家,就将他带到青木负责的这栋别墅疗养。
无论如何,只要能不住进那栋可怕的“鬼屋”,夏目就满足了。
别馆虽然偏僻又有很多年的历史了,看起来很古老,但其实里面被负责清洁的花子奶奶照顾得既舒适又干净。
而且同住的还有开朗的花子奶奶的孙子——和夏目同年刚上国一的永贺修一,其实修一一开始对同龄的夏目十分友好,在夏目刚住进来时,对夏目从未打过棒球而惊讶不已,扬言一定要把他培养成校队明星。
但是他的诺言没有来得及实现,不知是哪个多嘴的人说出去的,“修一是夏目的仆人”这样的流言忽然在学校里流传,自此修一再也没有在学校里和他说过一句话。
然后就是在夏目被路过的妖怪追得落荒而逃时,谣言越演越烈。
“别馆的老女人花子在虐待那孩子呢。”
“因为不是自己家的孩子,所以才整天都脏兮兮、而且那么瘦的样子。”
“上次他似乎又迷路在山上,所有大人都出去找他呢——是受不了花子的虐待想逃跑吧。”
“真可怜……”
明明什么都没看到、什么也不知道,但是人们对传播恶性流言的兴趣却不是一般的喜欢。而当事人就算大喊“我没有做过”,也只会得到“我们当然知道”的虚伪回答和背后的偷笑,这种时候只有沉默才是对好事者最好的回击。
年过六十的花子奶奶明显熟知这一点,苦笑着接受了别人的指点。
而重复这种事情不知第几次的夏目也明白这一点,为了花子奶奶,他也选择了沉默。
但是刚上国一的修一不明白,他爆发了。
“为什么奶奶要为你受苦?”
“为什么明明是你的错,却要奶奶去道歉?”
“明明奶奶那么辛苦地照顾你,为什么还要被别人责怪呢?”
“明明是你擅自闯进我们家!”
不管花子奶奶怎么解释,修一都听不进去,只是单方面地发泄自己的愤怒和受伤。
“滚出去!”
憎恨的毒语停不下来。
“去死!”
花子奶奶打了他巴掌。
修一冲出家门。
花子奶奶哭着追了上去。
夏目在别馆里收拾修一打翻的家具。
这样的事情总是一再重复,夏目非常清楚。
就算受伤,就算生气,修一可以吵闹、可以打人,但是他不可以。
就算大家都说他才是别馆真正的主人,但是夏目自己非常明白。
他不是这座屋子的主人,屋子的主人是“的场”,他只是“的场”的养子,不是“的场”的孩子,不想被像垃圾一样丢出去的话,就得乖乖听话,当个“懂事的好孩子”。
就像善良的花子奶奶虽然心疼他、疼爱他,但是却只会温柔地唤他“贵志君”,而对修一却常常气呼呼地直呼全名。
就像花子奶奶从来没有打过他骂过他,却会打修一的巴掌。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家人才会不断指出你的错误、原谅你的错误。
而夏目……
“夏目不是这个家的孩子。”
所以不可以哭,不可以生气,不可以发脾气,不可以把手里捡起来的东西再丢出去发泄,不可以在修一气得冲出去的时候拉住花子奶奶哭,不可以在被妖怪追赶得害怕的时候说出来,不可以给这家人添麻烦。
因为夏目希望……被爱。
被爱的滋味,夏目还隐约记得,被已经去世的双亲温柔地抱在怀里的感觉……
既温柔又暖和,像是被轻轻放上云端,整颗心都被填满得没有缝隙的……感觉。
花子奶奶偶尔温柔的笑容、修一最初爽朗的大笑——虽然有点不同,但是也很类似,夏目多想能永远被他们这样对待。
但是那是不可能,就算是普通人,要得到别人家的疼爱都已经那么困难了,何况夏目和别人是不同的。
从小开始……夏目就经常会看到奇怪的的东西,别人似乎看不见。他想那些大概是……被称为[妖怪]的魔物。
当路人赞叹着“今天的晚霞真漂亮”时,夏目或许看到的是一辆遮盖整片天空的巨大牛车;在其他人若无其事地走上公交车时,夏目只能僵硬地看着长角的老婆婆在公车门口诡笑;晚上尤其可怕,在路上走着走着,会忽然感觉身后有和他同调的脚步声……
夏目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有这样看得见妖怪的眼睛,明明身边的人都看不见,为什么反而是他看见了呢?
为什么自己会是这样的异类呢?
每次想到这点,夏目就既害怕又绝望。
就因为看得见妖怪,就算想得到收养他的人家的疼爱,也总会因为妖怪作祟而一再失败。现在,夏目已经稍微学会了自保的方法——用面无表情的沉默对身边的妖怪视而不见——伪装在看不见的普通人群里,借此躲开邪恶的妖怪,借此让自己……融入人群。
但是自从来到的场家后,情况改变了。
那个长壶里的声音……才巴掌大的壶不可能躲人,所以声音应该是妖怪传出来的。而且那种气息——憎恨的毒气——是只有妖怪才有的,夏目确定。
为什么的场家会有那么可怕的壶呢?夏目不明白。
而且那个家里的妖怪似乎不止那一个,虽然只是匆匆而过,但是夏目记得——那个家里几乎到处都有妖怪的影子……扭曲的长脖子、大嘴巴、凸眼睛……布满了整座屋子,戴着面具和锁链的人型或非人型的东西混在人群里和他擦身而过……
夏目绝对不会错认让自己病了一个月的阴冷气息。
的场家是和妖怪有关系的家族——难道是这样吗?夏目这样猜测,又觉得很不可思议。
一直以为只有自己才看得见的世界,难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其它看得见的人吗?
原来……一切都不是自己太过寂寞的幻觉吗?
这个结论让夏目觉得既神奇,又不敢置信。
一度夏目曾经想过对的场家坦诚自己的情况,但是只要一想到那个阴冷的壶,夏目又退缩了。
如果“的场”也看得到妖怪,那么为什么那个家里会有那么多的妖怪出没呢?还有……为什么那个壶里传来的声音,会那么可怕……又可怜……
“的场”把妖怪抓起来了吗?
那么,他们会把“看得见妖怪的自己”也抓起来吗?
一想到过去唯一的一次,他向收养他的人家坦诚自己的特别情况并且被相信的事情——就算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夏目依然会恐惧得无法动弹。
他永远不会忘记被压入水里无法呼吸的绝望,永远忘不掉一直担心自己的“家人”的眼里流露出的恐惧和排斥……
……妖怪!
打了个冷颤,夏目脸上的血色几乎退光。
如果……如果的场真的看得见妖怪的话,那么就解释得通他一直不明白的——的场会忽然收养毫无关系的他的理由了——是通过谣言或者其他听说了他能看见妖怪的事情,而那次奇怪的本家之行也想得通了,是为了测试他是否真的有灵能力而设的局吧。
如果的场真的看得见妖怪的话……那么,他是会被接受地带进那个有许多可怕妖怪的本家,还是被当成异类杀掉呢?
……不管是哪个他都不要!
他只想维持普通人的生活,虽然修一嘴巴很坏,虽然在花子奶奶身边很寂寞,但他还是最想和他们一起平静地生活!
现在的情况已经够好了,花子奶奶是那么明白事理,又温柔坚强的人。等这里的人适应了“夏目贵志是个怪人”的事实后,谣言也会慢慢平息。善良的花子奶奶或许能够一直接受自己“父母早逝所以脾气古怪”的事情,而修一坦率的个性,只要花子奶奶接受他就没办法了,对了,说不定有一天他还会再邀自己去打棒球……
……至于的场……
夏目完全不想再看到他们!
……但是为什么在事情慢慢好转的这时候,的场会忽然出现呢?
夏目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盯着课本上那一夜看了多久,也没有发现他的身体在轻轻发抖。
不管夏目内心多么不安,“的场”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