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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子宁才回国的时候时差没有倒好，又要快马加鞭赶到了南京去看她母亲的演奏会，被霍颖知一个电话从酒店床上叫起来时，还有一点起床气，西里呼噜地说着英文斥责对方在休息时间打扰他人。
“霍小姐，你说够了吗？现在是大白天，今天有什么事情不用我再提醒你吧？”
霍子宁一下清醒了：“我知道了，我错了我错了。”背后一层冷汗，想到霍颖知那个脾气，她小小心赔着笑，“我知道，今天是你国内巡演首场，我一定不会迟到的。”母语说着依然有些拗口，可是熟悉的感觉终于是回来了。
随便刷牙洗脸，在更衣室换了一套黑白的小裙子，拽过浅灰色珠片手提小包就匆匆跑出来。在门口时犹豫了一下，霍子宁从事教职，平衡能力不怎么好的自己在国外始终避免和高跟鞋的正面交锋，此时想了一想还是套上了白色平底单鞋。霍子宁有点怕母亲待会把她叫上台去，母亲绝对是恨天高的爱好者，一米六九的身高居然还要穿五六公分以上的鞋子，她每次站在娘亲身边都觉得头晕。
打了个车到场地，门口有人在排队买票。霍子宁看着“世界知名小提琴家霍颖知内地巡回演出第一站：南京”的海报，有点温暖地笑了起来。
霍颖知在欧洲这么多年，想回来演出，第一站必然选在老家。其实这里已经没有什么认识的人了，不说他们早就搬家到上海，后来出国，根本就没有多少印迹。但人总有寻根的欲望，否则不知道自己到底来自哪里会成为一种恐慌。
霍子宁想从后台进去，被保安拦了下来，她客气地解释自己是霍女士的女儿，保安不肯相信，只肯帮她打个电话。还好电话接到陈姐那里，这才顺利进去了。
陈毓是霍颖知多年好友，也是她助手。两个人一起在国外念书，学琴，最后陈毓出了车祸，手受了伤算是废了，没有继续练琴，退居二线。如没有她，霍颖知也没有今日的成就。霍子宁一直叫她“陈姐”，中学时她一个人在上海念书，都是陈毓安排，霍颖知都没怎么回来看她，所以霍子宁和陈毓的感情非同一般。
陈毓跑出来接她，很亲昵地捏了一下霍子宁的脸：“好久不见了小丫头。”
霍子宁笑笑：“陈姐，还叫我小丫头呢，我都二十好几了。”
“啧啧，二十好几不是小丫头，我和你妈这票奔五的女人可怎么活？”陈毓好笑地摇摇头，“你妈在里面等你呢。”
霍子宁一面跟着她往里走一面说着：“哪有，陈姐哪里看得出年龄呢。”
有人匆匆从里往外走，迎面撞了她一下，停都不停只喊了一声“对不起”，声音都飘远了。霍子宁揉揉被撞痛的肩，恨恨地看着那个背影，深黑的正装，短短的头发，高瘦个子，记住你了，没礼貌的家伙。
陈毓扶着她：“没事吧子宁？”
霍子宁摇摇头：“没事。好没礼貌的人，真讨厌。”
陈毓抿嘴：“别说人家没礼貌，他是现在女性杂志炒得火热的钻石王老五呢。年轻未婚，多金绅士，教养深厚，是仲家的二少爷。”
霍子宁扁扁嘴：“什么二少爷，我看是二大爷差不多。真不懂事，还绅士、有教养？撞了女孩子也不知道停下来好好道歉。这种人还王老五，贴钱都不要啊。”
陈毓听得大笑：“你在美国这几年净练嘴皮子了？以前在学校里给人欺负了，一句话也不会说。现在噼里啪啦就是一堆词，叫人都没法反驳。”
霍子宁停顿一下，揉了揉眉毛：“人总会变的嘛。”
以前。在学校里。给人欺负了。
霍子宁很小的时候就上过杂志，因为父亲，因为自己，后来因为母亲。父亲赵文远是商业人士，好赖也是个企业家，上过金融杂志，上面他搂着年轻貌美的霍颖知、抱着襁褓中的赵子宁做出一家和睦的姿态，后来还上过娱乐版，因为和那些明星模特纠缠不清。四岁父母离异，母亲远走，她被送到上海由姑妈照顾。那时候没人管没人收的，霍子宁自己鼓捣，一路跳级，十六岁高中毕业拿到美国各大高校录取通知书，上了杂志。后来母亲音乐事业成功，被杂志提及女儿是“神童”。
霍子宁体质很弱，在同学中年纪很小，时常遭到欺负。那时候性格懦弱，舌笨口拙，别人打骂了也就打骂了，根本不敢欺负回去。
高中以后这种情况才好了些，她渐渐开朗，开始参加学校活动。学生会总要接触各色人，她比大多学弟学妹都小，却要拿出大姐姐的气势来。
“喂，原来你是小妹妹啊，装什么大姐姐啊，切。还比我小两岁呢。”那时候诸葛征程捡到了她的学生证，这样说她。
她劈手要夺，他高高地把学生证举起来，他个子很高，她怎么也够不到，急得发汗：“你还给我！”
他坏笑着把学生证放到她手里：“看，这样就急了，下次可别再装大人了哦，小孩。”
被一个学弟这样轻蔑了，她恨得牙痒痒。
后来她和诸葛征程在一起了，所有的闲言碎语排山倒海而来，她再度变得沉默。病倒，带病
高考，高复，分手，第二次高考，出国。
每一次出事都是陈毓赶来，在她印象里，霍子宁永远不会吭声，忍字头上一把刀，她是憋得病了。陈毓不让她看西医，把她丢到药罐子里，老中医说她是气郁体质，教她跳五禽操，陈毓还叫她跟别人学太极。
刚到国外，即便长期独立生活，她还是不习惯。时常闷着被子哭，手机里第一个就是“陈姐”的电话，她熬着不打过去。第二年才渐渐习惯，跟着当地会打太极的华人学习。身边都是好奇的外国人，华人自己在国外学不起太极。
陈毓摇摇头：“子宁，你到国外读书工作九年，一次都没有联系过我。除了发电邮报平安，你真是……”
霍子宁笑着踮脚搂她脖子：“陈姐，好陈姐，不说了嘛。我不是没良心，我可记得你的好。好嘛好嘛，不生我的气嘛。”
陈毓被她逗乐了：“我哪里生得了你的气唷小祖宗。不过你得多陪陪你妈妈，你别说打小没什么联系，她的脾气多犟你知道，你总是她唯一的女儿。”
“我知道。我这次回国就不打算走了……我已经辞职了。”霍子宁淡淡地说。
陈毓看了她一眼，推门进去：“颖知，你女儿来了。”
盛妆的霍颖知站起来，她穿着曳地深蓝抹胸礼服，样子看上去只有三十出头，走过来弯身抱
了抱霍子宁，霍子宁头部闷在她胸口，有点喘不过气，她好容易松开了手，霍子宁笑笑道：“这么久不见，你隆胸了？”
霍颖知瞪她一眼：“死丫头，嘴里也没个好话。”
霍子宁还是知道她的，最要漂亮，每半年拉一次皮，头发永远都是栗色中分微卷，天生的双眼皮还要割一遍，鼻子打玻尿酸，眼角开过一次，下巴垫过，现在四十岁了还要去隆胸，医学美容的死忠。
她耸耸肩：“要是娱乐杂志知道‘全球知性女性百榜’上的女人竟然浑身都动过刀子，不知道你的粉丝如何评价？”
霍颖知甩甩头发：“就因为我知性，有知识素养，自然懂得医疗科技的神奇，亲身示范科学的伟大，你不觉得应该为我颁发更多奖章？”
霍子宁嗤笑：“法籍华人艺术家，还不是你说什么是什么。”
“霍小姐，你能不能不要一回来就找我茬？早知道还不如不叫你来参加我的巡演。身为女儿
不是应该为母亲鼓掌叫好的吗？”
身为女儿不是应该为母亲鼓掌叫好的吗？霍子宁也这么自问着，最终点了一下头：“不知道是谁今天早上还催我来，现在又后悔了？你的演出一向很精彩，还用得着我为你鼓掌叫好么？今天的来客自然都会拜倒在你的琴音之下。”
说完霍子宁径自走出去，陈毓想拦她，霍颖知有些动气地喝道：“阿毓，让她去。她就能横到天上去。”陈毓只好对着她说了句：“你妈妈把你位子排在贵宾席最中间。”这句话让霍子宁僵了一下，她偏了一下头：“……希望你演出顺利。”
妈妈，希望你演出顺利。
有点叫不出口的。就算了的。妈妈。演出顺利。
霍子宁在贵宾席上顺利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上面挂了一块金属牌子，上面写着她的身份和名字。她看着“美籍华人数学家”的头衔，觉得真是骚包。
在诸多大牛的同事中，她也不过是一个年轻些的、多点趣味的中国女人。她却可以想像，霍
颖知就算是在国外住再多时间，也脱不了那种妇女气息，她会急吼吼地对父亲各色新欢炫耀着
“我女儿证出了什么什么定理”，再告诉她们她谷歌出来的对那些定理的照背不误。她会火急火燎地为霍子宁罩上“什么家”的头衔，就算她只是一个按年领薪水的小教授。霍子宁不知道这可不可以归结为她为自己骄傲，但这绝对是从霍颖知的虚荣心出发。
旁边还有几个特邀嘉宾的位置，包括右侧“华人小提琴家仲丹夕”和左侧“华人企业家仲时希”。
都姓仲，霍子宁自作了主张，将自己的牌子和“仲丹夕”的牌子调换了一下，让他们坐到了一起。她拍了拍手，安然坐下，静待演出开始。
旁边彷佛有人过来坐下了，霍子宁也没有在意，灯光暗了下来，帷幕缓缓拉开，霍颖知盘起了赫本式的高发髻，突出了她医学处理后的精致立体五官，鞠了一躬后拉起开场曲。霍子宁完全不懂音乐，只知道好听，浑浑噩噩地，几乎没睡着。
后来有主持上台说：“现在有请我们的特约嘉宾，华人小提琴家Daisy Chong。”台上灯光打得很亮。霍子宁被刺激得醒过来，忙用手背去擦嘴角，万幸只有一点点口水。
旁边却有人嗤笑了一声。
霍子宁立刻怒目而视，怎么，姐要流口水，你有意见？
谁知杀人目光所及，竟然是要化作绕指柔，左侧的青年长得很是好看，眉目分明，鼻梁瘦直，嘴唇薄削，一张脸棱角分明。世上没有人不爱如花好皮囊，霍子宁竟是听到自己分明丢人地咽了口口水，音乐厅里很静谧，她看着他脸上笑意更深……你听力那么好要死啊？！
郁闷！
霍子宁端正坐好，台上却迟迟没有嘉宾出现，观众席上都有一些骚动了，她也不安起来。这
时陈毓匆匆上场说着：“让Elena Haw为大家演奏Daisy Chong十四岁在国际青少年小提琴比赛上夺得头筹的成名曲，欢迎Daisy Chong。”陈毓的笑有一点不自然。
什么情况？霍子宁皱着眉。这是霍颖知准备了很久的第一场国内巡演，她就算和她不对路，也不希望出问题。正要站起来去后台问陈毓，旁边那个美男很有信心地说：“没关系，丹夕只是迟到了。她经常迟到。”
霍子宁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所谓“丹夕”，应该就是指那个Daisy Chong了，回味一下，真是一个好英文名字。Daisy，丹夕。这么一转，才顾得上生气：“是你朋友？真没有礼貌，受了邀请竟然还迟到。”
她凭借记忆回忆起调牌子时看到的名字，旁边空着的位子应该就是仲丹夕的，这个男人应该是叫仲时希没错。
仲时希冲她笑了笑，他笑起来可真是好看，把她倒笑得一点气都没有了：“她的习惯是很不好。但是她不会缺席的，放心吧。”
霍子宁不去理他，忧心忡忡地看着台上。
一首曲子都快拉完了，后台终于响起曲子的合奏，竟是很好地承转了已尽尾声的曲子，自然而然地将曲子改动一下旋律，倒着拉回去。
霍子宁很吃惊，她从来不知道琴还可以这样拉。
上台来的女孩子高挑个子，穿着白色高帮帆布鞋，黑色卷发及腰，斜刘海下是一张淡妆的脸
庞，很随意地拿映着迈克尔•杰克逊头像的白色上衣配牛仔七分裤。
霍子宁一下子喜欢上了这个女孩子。
仲时希对她说道：“我说她会来的。”
霍子宁这才有了些好脸色：“嗯……她个子好高。”细细看来，女孩分明的五官和仲时希有
些相像——是夫妻相吧。又都姓仲，真有缘分。
仲时希嗤笑一声：“她那双鞋子里都不知道塞了多高的增高垫，才可以到霍颖知的下巴。”
霍子宁无语地看了他一眼，这么损自己的女朋友，真不知道怎么说这个人好。
一曲演奏完了，仲丹夕对着观众鞠躬，接过主持的话筒：“谢谢。我很荣幸今天受到霍女士的邀请来作为她巡演的嘉宾。”掌声响起，“谢谢大家。接下来我和霍女士会为大家带来更多的曲子，希望能愉悦您的感官视听。”她把话筒还回去。
两人一共合奏了三首曲子，整场演奏会算是结束了。观众散场，霍子宁往后台走去，仲时希也跟了过来。
霍颖知正在卸妆，陈毓看到他们两个很高兴：“小仲，子宁，你们见到了啊。”
霍子宁这时才觉出点不对劲来，但很快被自己另一个发现冲淡了那种不好的预感：“陈姐，他是不是就是那时候撞我的那个人？！”
那个人撞了她后，陈毓说过是“仲家的”，她分明认识这个“小仲”。高大瘦削，深黑色正装，短短的头发，霍子宁大叫：“好啊！你真的很没礼貌诶，你那时候撞了我居然也不停下来看一下。”
仲时希疑惑地看了她一会，恍悟道：“哦，是你。”随即愧疚地笑了笑，“对不起对不起，那时候我真的是很赶……”
换衣间的小门打开了，走出换了身黑色收腰连衣裙的仲丹夕，她看到仲时希高兴得很：“你怎么知道等我啊！”
仲时希下巴向她一扬：“喏，她的助理打电话给我说小提琴不见了，她却还没起床，我要赶紧去为她找琴，所以急匆匆的，就没办法顾及到你了，真是对不起。”
仲丹夕扁扁嘴：“喂，什么叫为我找琴，可是你前天拿着琴去哄小丫头，还怪我。就那么一把史特拉底华丽，那孩子刚大学毕业找了这个工作，能不紧张么，还不是赖你，居然说我。”
仲时希招架不住地笑了：“是是，都是我的错。”
两个人之间浓浓的感觉浮动着，霍子宁好笑地看着。
是不是恋人都会这样？诸葛征程也总是缠她斗嘴。这个坏毛病就算确定关系以后也没有改
变，她总是大叫他欺负她，然后他会看着她笑。
后来却渐渐演化成拌嘴，然后是吵嘴，最后就闭嘴。
霍颖知终于卸完了妆，她对自己整容后的素颜相当自信，直接示人也毫不在乎：“看来不用我介绍了，小仲，你已经认识我女儿霍子宁了。”
仲时希笑着点点头：“嗯，霍老师，你女儿挺有趣的。”
霍子宁这才反应过来不对劲在哪，那时候他撞了她，陈毓的介绍也很刻意，她本不是那样多嘴的人。而且贵宾席位子排布，没道理把人家情侣分开，安插她一个的，一开始还以为弄错了，可想想陈毓不该是那么不细心的人，总会检查一次。现在豁然开朗。这算什么，安排相亲么？霍子宁不怒反笑：“我今天还有点事，先回去了。”
霍颖知“啧”了一声：“你急什么，你在南京又没人认识，能有什么事？何况你又没有车，怎么回去？小仲，不如你带子宁回去一下？”
仲时希点头：“哦好……”
“不要麻烦别人了，”霍子宁抢道，“他不是还要送女朋友吗？我先走了。”
气氛顿时僵了。
仲时希疑惑地挑起眉：“女……朋友？”
仲丹夕先反应过来，“扑哧”一下笑了，仲时希看了她一眼，这才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拿
眼睛斜着霍子宁。接着霍颖知和陈毓都好笑不已地看着她。
霍子宁恼了：“怎么了？”
仲时希把空拳抵着人中咳嗽一下，嘴角使劲抿着：“女朋友？我姓仲，她也姓仲。霍小姐，你的思维很活跃，可是我们家真的没有□□的爱好。”
啊！
霍子宁觉得自己快烧死了，只好尿遁：“不好意思我有点内急所以我先走了……”
仲时希笑着拽住她：“喂，厕所在那边。”
她觉得被他扣住的手腕部分更也烫了起来，总之浑身都烧得不行，她头都不好意思抬，其他几个人笑得都懒得掩饰了：“我又不想上了我还是先回酒店好了你们慢慢聊……”
挣了一下没挣脱，仲时希笑得声音有些抖：“别啊霍小姐，我接了你妈妈的圣旨，可是要送你回酒店的啊。”
那天霍子宁坐在奔驰小跑副驾驶座上别提多尴尬了，后座的仲丹夕时不时还打趣着笑她，她都只会脸红了。要命了，演讲时面对着一礼堂的学生还没怎么紧张呢，现在几年修炼的功力全还回去了。
仲时希送她到酒店，她飞快地解掉安全带，跳下车，才对他们挥挥手：“再见。谢谢你们把我送回来。”
仲丹夕叫住她：“霍小姐，烦你给我一下你的电话吧？”
霍子宁停下来，不好意思地对着仲丹夕报着自己的号码，仲时希竟也把手机拿出来记，她囧了一下，报完电话就飞快地跑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