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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重·泰松·薛询诺 ...

  •   我对我的养子明越流一向是满意的。我无法给他更多帮助,他攀上芮氏、松氏和凌氏,靠得是运作的头脑和幼时养成的谦恭秉性。自他成年娶妃,便在宫外另择宅基兴建府第,待得王府建成,他也该封王出宫了。
      在六皇子之前,已有二、三、四、五、九、十一六位年长皇子封王另开府第。我虽然着急,皇帝倒是不慌不忙,挨到甘露四年三月初一、六皇子成婚十个月之后,才册明越流为资王,芮栖夷为资王妃,赐住北和坊资王府,与九皇子馥王府仅一街之隔。
      有了亲王封号,明越流在御史台也更有底气。虽然年轻而占据侍御史之位,比较于刑部当差的九皇子毕竟好些。明越流在成均成绩便是一流,进御史台磨练近一年也小有所成,御史台上下交口称赞。得封号更有一个好处,就是可日日上朝,听人转述是一回事,身临又是另一回事。
      开府后明越流来我宫中时间日少,有事是应该的。我所抚养的皇女已降二人,夭一人,仅剩一个十四皇女与我相伴;我也无处可去走动,唯有窝在皇后寝宫而已。我与后宫诸妃皆不熟稔,盖因我出于梁夏,与北地根深贵族相去甚远,我族又无芮氏的本事;竟沦落到靠我资助勉强度日,实在令我难堪。皇帝所册嫔位以上的十二名女子,无一人是纯梁夏出身,要她们向我行觐见礼,肯定没一人服气,连我都不服自己。
      所以当松贵妃在除晨间请安和大典晋见外的时段来访,我是很吃了一惊的。越流同我讲过,松贵妃有意扶植他,我因想哪来的好事,并不在意。我这新殿昭暻殿从入住始就冷清难过,匆忙间想收拾一下,根本人手不够,只得将就了。
      “松绿见过皇后殿下。”松绿是松贵妃的真名,更像偶得之作。
      “妹妹不必多礼。”我眼见宠妃从年纪长于我变换到比我小十余岁,“妹妹”一词却是永用不变的,“妹妹辛苦了。请坐。”
      “今次来,妹妹是想请姐姐得知一件事。”松贵妃与我,其实是两宫皇后的关系。定朝向奉贵妃为第二皇后,松贵妃除大典座次逊于我、衣饰纹样也与我不同,其余仪制跟我几乎一致,我也不敢怠慢。“你们都下去吧。妹妹请说。”
      “我已与姐姐的六皇子资王殿下达成一致……”松贵妃掩了唇,轻笑了声,“殿下好本事,居然说服了我家的固执大伯,助他登上太子之位。”
      “此事当真?”“妹妹亲来给姐姐说明,只望姐姐能明白。”
      我不禁呆住。我这个无关子嗣决定的皇后,完全不能想象,越流在背后做了多少努力,才得到松氏的金口一诺。
      “当然,交换条件是,如果我松氏所生皇子身体康健,则资王殿下须认他为后嗣,后代皆我松氏血脉。”松贵妃优雅地微笑,长指卷着鬓边碎发。
      “资王同意了?”我不由紧张。
      “大部分同意。资王妃那张嘴着实厉害,难斗啊。”贵妃无奈道,“所以最后达成的结果,是我所生的皇子及后代为后嗣,若我子嗣不存,则后嗣人交还资王后裔。”毫不顾忌说了儿子坏话,果然非常人。
      “怎么说,我也多育几个皇子以防万一才是。”松贵妃末了笑道。
      我勉强笑笑,不知这个消息结局是好是坏。
      又聊了一会儿松贵妃之子的教养,贵妃起身告辞。
      “妹妹这回前来,行踪外人是不知道的,还请姐姐放心。”
      “妹妹言重了。”松贵妃袅袅婷婷而去。
      定定盯着桌上随出烟而旋转的小香炉盖,我半晌没有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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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露五年的年初是在一片安静下度过的。我不喜欢各种繁杂的仪式,那种事情令人恶心。皇帝对每位皇子依旧是不咸不淡的模糊态度,年四十三岁的皇帝对立嗣一事还不放在心上。也有着急的开始行动,连我都能发现端倪,可见果然还是有人耐不住,这种人自然不会在皇帝的考虑范围之内。
      到了三月间,朝中忽然爆出甘露改元以来的最大轰动事件:九皇子明遵衍被褫夺馥王爵位外放镇南军中效力,连馥王妃黄氏、王母妃乐妃皆随南徙,实为流放;十一皇子耒王受连坐之灾,降二等为耒国公出耒王府,一干用度皆削甚巨。朝中多有猜测实情者,如罪诏上所书“越权职事,任意妄为,目无纲纪”等语,未免过于笼统。
      此事对于九皇子党而言,无异于灭顶之灾。事前几无征兆,为何皇帝会突发雷霆之怒,令人琢磨不透——九皇子虽然自命不凡,树敌林立,但如今局势居然有人敢打破继嗣之争的僵持,实在费胆量。以我的认定,此事不像是松贵妃一党所为,那又是何人?
      很快地排了一下局势。除去九皇子系,尚有二皇子、四皇子、十三皇子三系,及散分中立的数位,比如六皇子明越流。明越流和松贵妃尚未对任何派系表示亲许,而想来想去,倒是四皇子及母族较有实力。排挤九皇子,更像是某几系心照不宣的共同作为。
      事已至此,再多说也无用。我让明越流多加小心,他倒不怎么担心。
      “儿臣对松贵妃那边的举动是大放心的。”他既然笃定,我只能不做声。
      芮妃充当了良好的媒介。当初皇帝指婚芮妃,我不得不怀疑皇帝此举是否出于故意。皇帝的想法我无论如何猜测不透,我这个皇后,真是不如松贵妃。
      磨到五月,天气奇热。甘露宫虽说比永安宫条件好太多,但仍不是夏日最佳居处。甘露元年因甘露宫新建未完全竣工,皇帝未出宫纳凉,其后三年都去了陪都虹央府。今年皇帝说是要去南方巡行,除惯例带同内侍省人及侍卫暗卫,另命宠妃松贵妃与门下侍中空氏、御史大夫凌氏、大理寺卿徐氏率随从随行。统共三个宠臣并十几个必要下属官员,人也不多,然而人选却有讲究。
      空祈因先生曾是我最尊敬的人之一,如今也不例外。我在梁夏时年纪小,一旦得知有这样一位谪仙似的人物,怎不心心念念地想。虽然因为皇帝的关系令他在朝中声名颇有损,然则我知道居中必然有缘故,我不嫉妒,更不怨恨——皇帝对他,不过也只存了不堪的心思。
      六月五是皇帝出发之日。前一日夜皇帝来找我,令我大感不解:皇帝与我,实在没什么话好讲,加强后宫统治一类的场面话实属多余。而皇子争斗,更不是我可以插手的。
      “朕将政务托付中书令,后宫诸事,则有劳皇后费心。”皇帝的开场白,没什么意思。“妾遵旨。”
      “太子之选,朕已有计较。朕不在京中,皇后须保持现状。”
      “妾尽力而为。”
      “照顾好朱融。”皇帝拨弄着小桌上盆栽,状似无意道。见我半愕半不解,补了一句,“朕调他进光禄寺。”
      一个擅工笔、能绘图的文吏去典珍馐酒库,未免乱用。而皇帝何以突然关心起空先生的儿子,更使我背上生凉。明越流曾言,朱融在成均过得根本是暗无天日的日子,将作监、兴文署等处的生涯也是屈才,这一继承了空先生才学品行的儿子,竟要在宫中过死么?
      “妾明白了。”
      “明越流和朱融走太近了。”
      “妾惶恐,妾会好好管教……妾恭送陛下。”皇帝径直离开,我只有跪了。
      脑中谜团未解,我摇摇头,想不清楚。
      明越流和朱融关系好,怎么碍着陛下折磨那位空先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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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走后二月间天下太平,宫中无事。夏日没有大礼典,我难得找理由召朱融见面,朱融应答如流,丝毫不见有什么怪异之处。明越流时常入宫问安,我见他与芮妃相处甚好,不由问些夫妻之事,平日大方的芮妃羞怯不能答,倒叫我也问不下去,草草了事。做皇子的与贵妃交好不是什么坏事,不过要更年长一些仍然无子,只怕也要迎几名侧妃才是。
      此时从皇帝幸处琢州传来消息,松贵妃被诊出已有月余身孕,皇帝特派军护送松贵妃北返晴上府安胎。想到松贵妃如果再举一男,明越流的后嗣恐怕更无染指帝位机会,我内心小小地升起恶意,随即消下去。罢了罢了,未来谁知晓呢。
      松贵妃费了十二日才从琢州回京。回京的当日她便来昭暻殿请见,我匆匆忙忙迎她进殿。一番嘘寒问暖,松贵妃缓下气来,才说出话。
      “姐姐,你知道等儿这个名字么?”松贵妃敛着眉看我。
      “妹妹,怎么了?”我不能急,先得套出话来。
      “他是陛下的子嗣,然而我却一无所知。姐姐可知道些什么么?”松贵妃真急,她自认对所有皇子了若指掌,凭空多了人,怎能不急。
      “我倒是知道一人小名叫做等儿的,”我为她斟了杯暖泉水,斟酌着开口,“陛下赐名的空侍中之子朱融,就是他了。”
      “当真?”松贵妃居然有些如释重负,长舒一口气,“那倒无妨了。”
      “妹妹的意思是……”
      “既然是空侍中之子,”松贵妃睇我,“自然与我们是一条线上,姐姐也知道的吧。”
      “那是自然。”我点头。
      “那妹妹便放心了。”
      她放心,我并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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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阳月初天气已寒透,凉透的感觉令人恐惧。政事看起来一切如常,后宫也是一般安宁,松贵妃的肚子已经隆起得很明显了。从未怀孕过的人,自然好奇此事的感官世界。不可能有机会,纯粹羡慕而已。
      “梧桐叶掉尽啦。”我抚着树干,叹。
      “母后小心,树干扎手。”明越流在我身后提醒。
      “呵呵,无妨。你见过朱融了没?”在昭暻殿后苑游览许久,我才开口问事。
      “儿臣许久没见了。朱融法力高深,想叫儿臣时自然能叫着,他不见我,儿臣也不便前去打扰。”九寺离御史台颇有距离,再加上资王开府在外,想要不着痕迹地去光禄寺也不易,还不如我召见有用。
      “罢了,空侍中的儿子,总是能干的,”我顾自道,“你和朱融熟些,以后你做大事,免不了需要空侍中父子的助力。你若要见,母后替你召来。”
      明越流的表情有微妙的变化。从成均回宫后他虽然很少提及与朱融相识的过往,不过似乎是交往密切的样子,其后也颇是关心。“谢母后。”
      “朱融这孩子,要是在宫中得权了,不弄得天翻地覆才罢,他怕是有这个能耐和念头呢。”我说了句心里话。
      “朱融……似乎是有这个打算。我会劝他的。”明越流迟疑一下,道。
      “你的事忙得怎样?”“一切都在指掌中。”六皇子自信地点头。他新近与年幼的二十三皇子走得极近,后宫便传了六皇子讨好松贵妃上位等等。二十三皇子因母妃怀孕照顾不便,交托给了年初搬进甘露宫、行使太后职权的芮贵太妃,与明越流时常见面,出外散步时也状貌亲昵。
      “现在倒是锋芒了,静等时间吧。”我拍拍他的肩膀。
      “母后不怨么?”“什么?”“母后从未得过父皇的宠爱,从不计较么?”
      我惊诧于他此时提出的问题,手在梧桐树上摩挲:“我本来就不该是后宫一员的,至少是皇后还能死后入个太庙,不是很赚一笔。怎么了,和芮妃有什么事?”
      明越流深深看我,在我以为他不再会开口的时候,他说话了:“在父皇和松贵妃之间,母后更喜欢哪一个?”
      我笑:“松贵妃是好人和好母亲,就算我将你交给她,我也放心。至于你父皇,我无权也没有兴趣对他评价,皇帝的一切都是不容置疑的。”
      “那母后有没有不喜欢过某位妃嫔?”明越流急切地看我,似乎想确认什么。
      “大概是以前的念妃吧,她太专心。我过得久了,就见不得对皇帝一心一意的人——没自己的目的,女人活着当货物使么?……你别放在心上,芮妃对你是一片真心,母后看得出来。”惊觉自己说过头,我赶紧收口。
      “那么儿臣纳妾,母后不反对吧?”明越流盯着我。
      “那是你的决定,我干涉不了。”我干巴巴道。绕了半天,什么事啊。
      “儿臣明白了。父皇似乎也不会反对。”“他巴不得多子多孙。”这样杀起来才更过瘾啊,对于这点我对明观波陛下有深刻理解领会。定朝明氏一向是个有皇族内斗传统的血之一族,否则以定朝的实力,何以数十年灭不了梁夏魏平。
      “儿臣领教,”明越流的眸子里有奇异的色彩,我一时解读不了,“不过儿臣恐怕暂时不会有子嗣了。”“你要和松贵妃的子孙争!”发现不出明越流的言下之意,话脱口而出。
      “母后不明白。”明越流笑着摇摇头。
      我是不明白。我驽钝,所以我是皇后,我活下来,如此而已。
      我轻哼一声。“只要别是什么中年寡妇、花街妓女之类的人就行了。”
      “不会。”明越流断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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