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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重·容明·白玉融光 ...

  •   等儿这个乳名来自我从未谋面的母亲。母亲因生我而死,不肯多逗留一刻,见见初临人世的我。而接过抚养我重任的,是我的义父,我母亲的挚交好友,也是梁夏国的皇太子空祈因,一只根本不想生在皇家的、却拥有极其适合被皇室豢养外形的华羽翠鸟。
      按照义父转述的我母亲的意愿,我的名字由义父给予。我随母姓白玉,一个古老到从造字时代就出现的复姓;名则由义父根据空氏皇族的下一辈排字“融”字,取名为融光。从会写名字开始我就不喜欢“光”字,很久以后我才想通,我只是试图避忌任何被注目的可能。
      梁夏在我五岁时灭亡。五岁以前的残存遗迹,是持续的奔跑、坐车和骑马,东躲西藏。五岁之后,我居然奇迹般地过了七年山野的安稳日子。若不是我,这样的日子还将持续下去——义父的预见能力超出常人,余他一人,他大可以躲在深山慢慢老死。
      因我,我和义父被定朝缉拿归案,押往帝都晴上府宫城。
      义父一辈子的不幸,一概是我母亲所导致的,我现在就可以下定论。
      为时并不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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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晴上府二日之后,我对定朝皇帝隔离我与义父的行为毫不意外。定朝皇帝在第一眼就对我表示了莫名的厌恶,而他观看义父的剖析眼光让我浑身不适。我被送往皇城西成均外馆,名义上是入成均就读,但是无人告诉我应该师从何人,在何处休息就寝。侍卫将我扔下马车推进门,就再没有人管我说过一句话。
      我猜测问人也是自取其辱,索性不想问任何人。转了几圈,找到书库,我浸进书里,仗着我天生一对感光猫眼,再不想身外任何事。肚中饥饿就去后厨找点吃的,我很快博得了烧厨大娘的好感,获得每日三餐的丰富食物。
      义父在七年中教我的学识,足够我研习二十年之久。我背诵义父所授书文,寻找有关书籍加以理解参悟,越发觉得义父所学博大精深;若梁夏正处盛世,则义父当可承前启后,就一时明主。可惜时不他与,义父身为亡国之君的太子,知道再多也支不住烂透根的梁夏王朝,无奈背井离乡、流亡村野。
      义父曾言,其师若狭公就是我的外祖父,是以义父所学,本应倾囊而授返还于我。但师父又说,学习无非方法、时间、天赋、资源四者叠加,我既得方法又有天赋,只要资源时间充裕,其实根本无需他加以教导。我每日看书获益良多,偶有一日偷听成均算数课一节,顿觉无聊透顶。
      我在成均书库昏暗中混过一年,吃住都在烟熏火燎的后厨,居间有侍卫送来各色衣服,看成色应是内造。定朝暗卫在书库后厨外盯我是一刻不放,皇帝也不知想作甚,我自逍遥而已。正月里来成均生纷纷回家过年,唯有我无处可去,在后厨和一干厨子伙夫打成一片。
      到得三月,成均终于加入了一位皇子就读。此事我从厨子那儿得知,厨子解释道,就是亲王郡王之子也少有入成均读书者,但凡不立少傅少师而入成均的皇子,多半是母家失势、不受宠爱的低品级皇子。我暗暗想了想,与见义父的计划有些关联的事情,不得不做。
      我等待了数日,认识了定朝景初帝的第六皇子,明越流。冷宫穗妃所生,养母薛后外戚势力也低微。但对我来说,只要是皇子就有机会。
      计划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但一纸任命状使我不得不重新规划安排,义父居然入门下省为官,实在不可思议。而且按照这趋势,门下左侍中的空缺,分明是给义父预留的。在这几日,定朝皇帝和义父发生了怎样的交集?
      我不禁无比痛恨现在不会任何通灵法术的身体。义父的摄连之术可追踪到我的一举一动,我却完全无法和义父取得联系,既不知道义父的前后举止,更难以觉察义父的真正意图所在。还有近七年,漫长岁月,不知义父还能经受否。
      我只能,不断地等待机会。
      有时候时间实在奇妙,在义父入门下省讯息确实之后一月,传来了另一道圣旨消息:因门下宫氏右侍中暴病而卒,令门下省芮氏左散骑常侍递补右侍中之职,而擢右散骑常侍空祈因为左侍中,为门下省正二品主,与中书令共商国事。
      义父一时应是风头无二。然这中夹带了定朝皇帝多少私心,我不知道,甚至不敢推测和想象。旧梁夏朝曾有定规,太子未继位前领中书省,是以义父所学足可当中书令。可囚于与近侍无异的门下省,定朝皇帝意欲何为,似也明了才是。
      可惜义父本人大概难断,我也想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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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有一日,明越流来找我,扑面便问:“你是师父的儿子?啊,就是空侍中。”
      空氏皇族本就子孙不盛,再加梁夏灭时的株连,在义父入朝之前,朝臣无人姓空。
      “是,我又名空融光。”我道,放下一册《麟德营造法》。
      “我总算见到师父了,都三个月了,”明越流在我身边坐下,积极开口,“在父皇眼光下什么都不能说,可憋死我……幸好师父教了我些手势拼字法,我才知道师父的儿子就叫融光。问成均其它人,根本就是对你一无所知么。”
      “我本是降臣后代,毁了最好,谁会管我。”
      “话不是这样,现在师父是门下省侍中了,向父皇求个情,怎么也让你出这鬼牢啊。”明越流不解道。
      “六皇子殿下,你难道不觉得我在日光下就会惹来无穷无尽的麻烦么。除了这昏暗成均书库,我上哪儿去都是祸害,还须家父时时管顾。”我蹙下眉,难道这小皇子比我想象得更为愚蠢么?但以义父眼光,岂会收一个无用之材。“家父如今境遇比被囚禁更糟,日日在皇帝眼皮下过活,自身难保之下,焉能牵连到我?”
      “诶?”明越流揉揉头发想了想,似乎明白了些许,“也就是说,你得一直呆在这里?”
      “除非皇帝大发善心,想起有我这一号小子。”我无所谓地耸肩。
      “如果我能帮到你就好了,可惜父皇是不见我的……”“我虽是小人物,你若要请放我出去,带的人可不少,”我笑道,“如此便好,不用理明枪暗箭。再等等罢。”
      “说得也是。那么,你需要我带什么东西给师父吗?我会尽量送过去。”明越流问我。
      “那请殿下帮我带句话吧。‘腊果缀梅枝,春杯浮竹叶。’家父自会理解。”
      “好的,”他垂眼,看到我手中的厚本,奇道,“融光你看建筑书?”
      “永安宫不适合当皇宫。几年休养生息,定朝也该建新皇宫了吧。”我道。帝都晴上府原是定朝前朝苏凉国的南都,永安宫也是南都的皇宫景耀宫改名而来,当年定朝建立时景耀宫的一砖一瓦都未作修改,直接换块牌匾了事。一来是连年战乱国库还不丰盈,二来南梁夏、西魏平未灭还需给养大批军队,数十年来定朝朝廷就一直窝在窄小的永安宫中,而未新建皇宫。如今魏平梁夏皆已灭多年,定朝皇帝的自信已达极致,新建皇宫的欲望势必高于一切。
      “真的吗?我还不知道呢。”明越流显是好奇了。
      “难道等冬天么,过了这村就没店了。”我笃定。
      “那么,这……”“下回你带些纸笔给我,我给你画点东西。”
      明越流点点头,了然的样子让我想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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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所料不差。仅仅一月之后,一纸诏书征调京畿各县十万军,开赴晴上府皇城东北岗地,进行营造新皇宫清元宫的各项准备。而监工大臣人选,据明越流打探回的消息,除尚书令和工部尚书之外,连内廷之长门下省侍中空祈因也出现在了清元宫基地,不能不说是定朝皇帝的一个极端越权分工的决定。
      “设计呢?”我着急着问他。
      “将作大臣啊。”
      “那我画的图呢?”我花了十三天,废了几百张纸才出的成品啊。
      “我请舅父转交给工部了。”明越流一脸惴惴看我,表情说的就是“我也没别的路”。
      “也罢,我只是试试看。”我笑了笑,并不着恼。
      “但愿这位官员不是气量狭小之人。”明越流替我担心。他不懂营造之法,但我这几日心血,他总看在眼里。义父教授的技艺少有涉及政道为官方面,多为农学、营造、算术等过活手段,我甚至想到过等风平浪静了,就到一个小城里以做工匠为生。
      宫城大殿形制规模,我早在一年余书库生涯中分析得透彻,而基本法理我所知甚详,画出几张设计图不是难事。以义父眼光,自不难看出图中所有奥妙,怕就怕在交不到义父手里,毁了我一番好心意。任哪个工部臣下都不会想到,这种图形竟出自我这一未满二七的小童之手。
      “权当练手而已。”我笑着搓了搓手,到秋日我的双手就干裂得厉害,以前日日干活还不觉得,在这书库呆着不见天日,真要把我手给剥了层皮去,用后厨猪油涂了也是白搭。
      “怎么了?”明越流觉察,往我手上一扶,马上弹了开去。“对不起。”谦逊有礼,难得的皇子典范好材料。
      “无事,殿下受惊了。”
      “我去问母后讨些油来,融光妙笔有才,手不能坏了。”明越流诚恳道。
      “谢谢。”我回道。这皇子自从得知我身份后,分明是将我做师兄看待,举止越发亲昵不避,声音也是大得起回音,一副口无遮拦你奈我何。就不知守在书库外的暗卫作何感想,既然皇帝没有举动,我也只好静观发展。
      等待那一日忽然的光明。
      明越流是积极,又是送油又是送纸笔工具,只差把吃食端进书库里。又一日端了块锦囊承装的大指模样木炭来,说是伽罗香木所制奇香,翚仪宫好不容易分得一指,薛后转赠给养子六皇子,他又自称用不上,忙忙地送了来。
      “香味太重,凡人可承受不起。”我自然是推辞的。
      “融光是师父之子,怎会不可?”他倒固执,硬是推给我。
      “香不过置于身外,”我抬指划破了左手背皮肤,任血从伤口横淌穿干裂的手背,新血将凝未凝之时,伸手到他鼻端,道,“血骨自生,我算是有幸之人。”
      他闻了闻,纵在伽罗香的遮掩之下,也是忽地一怔:“白梅?”
      “玉蝶梅香,”我收回手,舔净未干余血,才道,“家父血带绿萼梅香,比我的血香略薄上一些。”
      “空氏皇族的传承么?”明越流看着我,目光中多了一丝警觉。
      “可以这么说。”我转过头,去拣一本《移柳录》。
      明越流沉默,夺过我的书翻看几眼,对我研究农学移植法已见怪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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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建的清元宫爆出了大案子。初名为重元殿的外朝第一大殿东阁土台夯实不牢,导致包砌青砖至上层时出现了崩塌事故,虽只伤了几名工匠,但堂堂新宫第一殿竟会如此草率了事,令当朝皇帝大为震怒,着大理寺严审此案。审案过程中又爆出种种丑闻秘往,竟至闹得整个朝廷人心惶惶。
      我身在成均,也听闻撤职查办的诸人名单。皇帝过问得勤,常亲往清元宫督阵。其余能走路的皇子也争先恐后去“劳军慰民”,大有争最好名声的势头。我建议明越流先打听清楚,在中书省、门下省官员同行时才前往。他听了我话,转回来兴高采烈,原来他与义父又见了一面,而定朝皇帝对他的前去未表露排斥和厌恶。
      这孩子虽无钱无权,拉拢人却颇在行。我暗暗想,若以后不为皇帝,做个朝臣也是不亏,根连错节,最是稳当。
      我看着雪得发青的双手,漫漫随想。
      定朝景初八年九月望,景初帝明观波改清元宫为甘露宫,改重元殿为淳熙殿,并赐中殿名为清宁殿,后殿为淳宁殿。续召五万民众修建甘露宫,天下无怨,皆应大修之举。这三大殿名未免柔有余而威不足,似不像定朝皇帝手笔。
      我更隐隐地忐忑起来,我那几张凉殿设计图纸,可到了谁手上?
      究竟,白等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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