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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重·薄血·明观波 ...

  •   小睡醒来,立刻起身,掀开被子。
      “陛下……”身边的女子酥软着娇声颤,“让妾……”
      “撤下去。”随即有内监带着毯子转到榻另一侧,卷人即走。
      毫无内容。我恼怒于今日翻牌的手气,道:“叫念妃过来。”“是。”我并不喜欢后妃们进入我的寝宫,今日,算是有些昏了。罢了,也懒。
      念妃果还是本事。戏玩而倦,我先睡去。
      昏昏未起之时,软枕些许拱动。未明何事,先厉声道:“滚下去!”
      睁开眼,发觉念妃满面惊惶看我,手指拈着一幅绘卷白绫——正是我枕下的那一幅。未展开,露着背面透出的血点线墨,诡而妖异。脑早已不转,喝声脱口而出:“给朕拉下去!”
      怎么能动它呢……一切的凄号皆与我无关,只留得这幅白绫伴我枕眠。
      然而我却不记得,它从何而来。
      根本想不起来。
      撒血点成梅花,行墨为枝,一株虬曲老梅而已。
      几度春秋,又是一冬将过。
      女体柔腻,几能驱一时之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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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念妃很快被贬为婕妤,打入冷宫。同时进行的,还有对其父兄一族十一人及同党近百人的贪污弹劾案审查。我自认为足够宽宏大量,不过很多人往往不让我有施恩的机会。我唤人将不解事的皇十四女接到皇后宫中。
      “皇十四女,就交由皇后抚养。”薛皇后战战兢兢接过乳母牵来的幼童,忙不迭谢恩。这个我不记得名字的皇后是冷宫妃嫔子女最佳的收容人选,如今由她照看的皇子女,已经有一男三女四人。她绝不会生下龙胎,想来虽后宫争斗激烈无比,却无损她性命的可能,除非有人过度愚蠢。
      “皇六子。”忽然想起拜空祈因为师的皇子,见他跪在一边,唤起问话。
      “明越流,”还记得随手写在一份水涝灾害折子上的名字,我审视着这个身材似乎长不大的皇子。一月余,“你在瑕丘公处学了些什么。”空祈因又有什么本事。
      “儿臣献丑了。儿臣最大的收获是……”他伸出手,左足前点。
      一段舞。来回往复,不过四个动作的一段舞,转折间略生涩,舞却奇美。
      我却刹那被舞魇在一座城里。外九城墙高入云端,城外仍是雪——所谓魅心。
      我想不出任何语言来评价,空空拊掌。转头看薛皇后,竟默默流下泪来。
      “你进成均吧。”
      薛后的吃惊表情使我猛然发觉,我用怎样的语气开口说话。
      之前我居然丝毫未觉察。
      “谢父皇恩典。”皇六子古板地谢恩。
      “谢陛下。”薛后拭了拭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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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初二是我的三十四岁寿辰,亦是我第十八个千秋节。一早十三名皇子十六名皇女齐来见我恭贺大喜,整齐跪了一地。在襁褓中的十八、十九女随母妃也来见礼,因身子被震而挥舞着小手。
      我从不为儿女上心。不在乎生下我儿女的人是谁,不在乎儿女有多少,不在乎他们受到何种教育,甚至连子女夭折也不放在心上。我只需要等他们长大,选择最适合继承我的人继位,并替他铲除某些不适合存在的人而已。如今这些儿女还年少,最长的皇子虽已十八岁,以我的精神状况,现在定太子还早得很。
      我自认我有足够的能力判断子女的潜质和未来。我十六岁即位,廿岁丧父,平定庶出兄长宣亲王谋逆,灭魏平、梁夏一统天下,做天子心安理得,万事不过于指掌翻覆。不相信鬼神,亦不信任何谶语预见、通灵占卜。
      “这是儿臣向父皇进献的贺礼。父皇英明神武。”一个个送上了由母家准备的礼物,或摆设或字画,代表着母家的风格和地位。母妃地位低微的几位皇子懦懦不敢出手,经我厉眼一扫,方才扭捏上前。年年如此,人不同罢了。
      “儿臣恭贺父皇圣诞,父皇万岁通天。”皇六子明越流走来跪安,呈上锦缎覆盖的贡品。我揭开一看,是手掌大小的青白玉薄壁圆盒一个,盒盖是一朵浮雕梅花,盒身刻有细致的梅枝图案。开盖再瞧,盒里垫压着红粉碧白四色干梅花瓣,捧着一只褐岫玉笔架,三山皆琢成生瘤梅枝,然技艺粗糙,绝无圆盒雕工精细。
      薛氏一族官高不过四品,金富不过万两,连一块纯白玉也拿不出。手边是母族大富大贵的几位皇子女所晋的羊脂玉、翡翠、田黄、封门青等质地美物,不过论诚意,当以手上物为最。
      “此物是你手工?”我了然问他。
      “只有笔架是儿臣所刻,儿臣不敢欺瞒。”我看不见他的眼眸,因他一直垂眼视地。一个第一次前来送我生辰贺礼的皇子,表现勉强过得去。
      我手握圆盒,细细端详盒盖的梅花。太过流畅的运笔、不均匀的瓣和夸张的蕊无疑说明雕刻者非内坊宫人,能在一小块青白玉上用工圆转如意如下小毫作画,大概也只有……可能吧。“朕很满意。”出言四字,会带来很多麻烦。
      “儿臣谢父皇夸赞。”明越流退后,隐入人群。
      他的兄弟们以不同意义的视线盯他。我扫视一圈。
      明越流在成均过得不能算好,我知道。他幼时被禁冷宫,其母穗妃出身大族虽不疯癫,能教得甚样?识得几字而已。我无意去改变区区一个小皇子的境遇,薛后接手后着想得多,也仅是如此。众人之一,仅此。
      年幼的几位皇子女还有胆量抬起头,以热切的目光望我。五岁以上的十几人,顾着低头,再不敢东张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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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又去闲露楼,观看禁足于十丈之内的空祈因。空祈因已在此居住年余,低调到无错可挑,除了他身为一位皇子师父的这一点。空祈因是没资格得到“太傅”“少傅”之类官号的,他所能做的,不过是略加提点一位毫无后援的低微皇子、消磨光阴之类的闲事。
      守卫在空祈因初来时常呈上他随手写作字句给我,我只一看,便大笑出声。构造粗糙,行笔凌乱,离昔日空祈因所为“传世”行文,实在天壤之别。梁夏三皇子空祈因七岁以七步诗成名,而世传大作,几乎都出于冠礼年前,即其被册为太子之前——众困枷锁坠地,江郎才尽在所难免。数月之后,我再也无心看他作品,扔去了事。
      空祈因的长发颜色更浅了,几月前还斑驳如雪地树影,如今几乎只能勉强挑拣出丝缕青丝——好像我泱泱定朝,养不起一个故国后裔似的。守卫曾禀报道薛后请低阶御医来检查过,说是空祈因无一点病症,体质好得很,这白发,大约是禁闭久了心思郁结所致。
      一个在皇室以嫡长子身份教养长大的前太子,也会囿于几步之困么?我想了想,忽地记起我所下达的一句口谕来:除非我准许,否则朱融不得看望其父。朱融毕竟年仅十三岁,与空祈因父子关系甚笃,心思成伤,也是人之常情。
      人情。我厌弃于我突然的怀柔。
      朱,融。我为何要赐名给那个见过区区一面的孩童,无端觉得这个名字很合适?
      “你想见朱融?”我开门见山。
      空祈因跪下行礼,轻声回应:“微臣恳求陛下允准。”
      “朱融,你叫他什么?”
      “等儿。等待之等。”空祈因迟疑一下,道。
      等什么。无可回来的一切吗。
      “没有全名?”我疑道。
      “没有。”他弱声肯定。
      “那青白玉盒子,是你的手笔?”我总想问明白。
      “微臣微末技艺,不敢上观。”空祈因充斥着谦卑和服从的声音让我厌烦。浓雾重重的人我没有心情去剖析,放之自生自灭即罢。
      “梅?你还爱梅么?”圈禁人不知天下,井蛙理应颓于言语举止,维持这一线表面高洁,做给谁看去?我想笑,何等虚伪。
      “梅枝。”他伏在我脚跟前,低声喃喃。
      我的脑子倏然一阵剧痛袭来。
      “白玉。”他又说了两个字,清楚明白。
      “白玉梅枝。”
      我伸出手去,掠过白发。
      他还在说些什么,但很快,他就说不出话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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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完全不能理解之后我做了什么。我极少失控,有记忆的上一次已事隔十余年。但除了失控二字,我无法解释我自己的所为,甚至无法接受我自己无缘由的各种失心疯行为。决不能容忍,我默默道。
      空祈因。我咀嚼名字,被苦得一口吐出来。
      他仰天躺在地上,昏过去,胸膛还在起伏。白发垂到地毯上,与织物绞在一起,露出青白相间的颈上几道艳色掐痕。衣襟未掩,自肩向下,青紫连缀成片,指印与划痕相交。
      他反抗了吗?我不记得了。被迷了心魇住的刹那我无力控制举止。
      我手上有零星散着已凝将凝的血,披着由袖至指尖,恰欺血梅朵朵。地毯的浅色部分也沾了血,还有些别的液体。混合肢体的香气,铁味,腥味,以及白梅的冷香。他的身上有浅淡绿萼白梅的香气,却不在表层。血里,或者肉里的气息。
      我试着将手指放进唇间一抿。曾经饮血的记忆浮上来,我能肯定,血的味道和我喝过的某一种血近乎一致。出乎意料的——滋味。
      令我微醺。熟悉而陌生的坠感。
      令人喜爱的、离不开的美味。
      不……缓过神来,我起身推门,唤人。“召内医正。”
      “是。”闲露楼外,多得是守卫,虽然连我自己都能确定守卫毫无必要。
      算了吗。
      我已不想再回想,头痛得快撕裂。
      走到半途,遇上抱着大摞书卷的明越流。六皇子低头小步而行,根本不顾周遭,直到被我拦下。“儿臣叩见父皇。”他放下书行礼,头低得更低。
      算了。径直走开,我不欲说任何话。
      明越流在我擦过他的瞬间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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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乐妃和新晋的松妃的寝宫轮流宿了十日,为消除那股如影随形罂粟般迷醉人心的白梅香。松妃一族正在朝中得势,乐妃一族树大根深,宠爱是有理由的。
      我再一次从乐妃寝宫走出,回到御书房,天将晚。入得三月,北方已有春信,南方却雪未消,实是怪事。从元月始,霜雪便出乎往年得多,许久不见雪的南方多处雪灾,为救援劳动了满朝文武。朝中传言遇邪天谴等事,一概严厉打压,不过寻常天灾,惊慌作甚。
      翻了翻奏折,瞟见最下压着封茶皮本。我抽出,打开。
      我父皇雍熙帝是个笃信占星术的固执狂,除了占星,他不信其它预兆。我十六岁时父皇禅位与我,更是久住钦天监,与最低级的占星师为伍。茶色是父皇特许钦天监直言进上奏折的用色,而唯一被准许使用此色奏折上书的人,是父皇最为信任的简大师。此人在父皇在世时几次预言颇中父皇胃口而大获宠幸,父皇驾崩后几乎消停了,我还从未见过他的直接上书。
      奏折上区区十五字。
      “神子已移入紫微,明灭不显,十年得光。”
      我本想随手一扔,手却定住。
      凝滞。
      奏折脱手而坠,砸入火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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