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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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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请你给我温暖,却不知道该要怎么说……”
一
她觉得他是她一眼就看到的。
刚升初中的时候,她因为很勇敢地和老师说想要做班长,就真的做了班长。那时候的她并不是太高,个子小小的,很容易脸红,一脸红头发就散落下来,像一个冰冷的巴掌罩住脸挡住光。
她作为班长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帮老师把所有人的照片贴在学籍卡上。她找来几个同样被选作当班干部的学生,坐在座位上,将每一个人的照片贴起来。他就坐在她旁边的位置上,隔着一个过道,他很认真地把照片翻出来,看看后面的名字,再找出学籍卡,贴上。
九月份的阳光像从漏斗住滤出的溶液,安静又均一地摔在他脸上,他头顶的电风扇吹着,一瞬间仿佛有许多许多的尘埃落下,他却不曾沾染。
她从照片中抬头,一眼看到的,就是这样。好象就是一个舞台上,其他人都是桌子椅子橱子似的道具,他在中间,有光打在身上,他的手把每一张照片举起,头微微抬高来,贴好之后按一下,脸上看不出表情,但眼里有笑意。
她在一刻间失语。只是看着,然后他的学籍卡出现在她左手的边上,她拿起来,看看,埋头找他的照片。
照片上的那个人,眉眼是不变的,可是少了一点血色,没有什么存在感。照片是黑白的,他穿着浅色的衬衫,在镜头前,似笑非笑的。
她翻过来看他的名字,只看到一个姓,因为在班上,甚至是整个学校里都是独一无二的姓,所以只简单写一个字。是用钢笔写的,字迹不是太漂亮。
她悄俏抬起头,逆着光线看过去,把他的照片捏在手里:“喂……”
听到叫声,他抬起头,不确定谁在看他,看了一下,发现左手边的女孩看着他。好象是新选的班长吧。“唔……什么事?”
“那个……”她说,把他的照片从手心里往下滑,让它自然滑到桌上,本来想说的话都记不起来了,看着他手上干了的胶水块,歪着头想了一下,从照片里找出另一个男孩子的照片,拿给他看:“这个人的名字好好玩啊。”
他眯着眼凑过来看了一会儿:“是呢,很好玩呢。”又转了回去。
她又看了他一会儿,转过来,找回刚才他的照片,上面的他,依旧是一个凝滞的影象,却突然好象嘴角有了弧度。她往照片背后抹了点胶水,盖到学籍卡上去。心里低低地想,本来想跟他说,他的姓很特别,他的钢笔字的勾写得很好看,他的这件白衬衫,好象是在亦安街上买的……
二
小学的时候,她是一个蛮孤独的孩子。
为了找朋友,她有时候会和别人在走路回家的时候讨论到别的女孩,如果对方刚好讨厌她,她就会编出一大堆的坏话,企图讨好那人。她不知道小孩子的嘴巴是缝不上的,抱着她的心态说别人坏话的女孩子远远不只她一个。
于是,很快的,她就被很多人当作友情的祭奠,女孩们谈论着她的口不择言和坏心眼,把小小的她排挤在外。
越是排挤,她就越想找到朋友,就说出越多的不好的话来。如此这般,恶性循环着。
她说:“你知道么,茜雨之所以能当上班上,是因为她给老师送礼呢……”
“唉,我跟你说,含西在背地里说你长得难看呢……”她说。
很快的,她成了最不受人喜欢的人。没有人愿意和她说话,她坐在教室的角落里,低头翻着一些有漂亮封面的杂志,她的位置几乎没有人经过,太偏僻了。只有男孩们喝完冰红茶,女孩们吃完冰棍的时候,才会偶然经过这里,把空罐子木棍子往附近的垃圾筒里一掷就走了。
小时候的她啊,那么不懂人情冷暖。她傻傻地以为,女孩子们总该是这样,彼此有秘密才能说得上话。
可是,她还不知道呢,她所想象的友情真是太傻了,她以为,别人也会有一样的心,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她的秘密,守护着她。
她是这么以为的。
于是为了要让别人注意自己,她很努力地读书,本来就聪明的她很快让老师刮目相看了,当上了学习委员。她享受那种老师表扬她,全班目光投过来的时刻,甚至享受这种时刻里女生们彼此推推对方的手,小声议论她的语气。她静静地笑着,头低下来,头发滑过整张脸,包起她一脸的明媚。
可是三年级换老师的时候,来了一个不怎么友善的老师。那个老师收了班上一个男同学送的礼,一双高跟鞋。她那时正在位置上翻绳,手指快快地动着,透过绳子的间缝,她看见那双高跟鞋,她单纯地笑了,觉得那双鞋很好看。
老师很快就宣布,那个男同学和她一起担任学习委员,做她的助手。
她抬起头,心无芥蒂地笑着。她觉得很好,以后自己抱作业的时候,就有人帮忙了,就不用每次匆匆忙忙地把作业分成两半抱两次了。
可是她发现,老师交给自己的作业越来越少,她只挂着一个头衔却终日无事可做。
开家长会的那晚上,妈妈回家的时候对她说:“宝贝啊,你以前不是学习委员吗,现在怎么不是了?“
她抬起头:“妈妈我是啊。”
“学习委员不是那个男孩子么,你们老师念的名字啊。”
她呆住了,手上的翻绳切割着眼前的画面。妈妈的脸,一层,妈妈手上的通知单,一层,妈妈的裙摆,一层,妈妈的……高跟鞋,高跟鞋,一层。
她觉得手有点痛,用中指随意勾了一跟线,然后拉了一下,那绳子一下子就拉开了,猛地一下卡在了中指上,她扯啊扯,绳子还是解不开。她扯着,扯着,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下来了,妈妈叫了一声,拿剪刀把线从中间剪开,她默默收拾了绳子,走到房间里,啪地重重关上门,打开抽屉,看着自己的两道杆的标志,哭得很厉害。
三
在这所据说是全省绿化最好的中学里,每天都可以看到不同的花被摆在楼梯上,蝴蝶花,雏菊,或者是小朵的盆栽茉莉。两栋教学楼之间牵着一根电线,白天的时候有鸟儿像鱼一样在中间游过,傍晚那些鸟飞回来的时候,翅膀像船浆碰乱了天,整片苍穹如同水池里清澈地水荡漾开来。
她行走在其中,每日规则地来回。习惯进校门的时候抬头看班级里的灯有没有亮着,窗帘有没有拉上,心里揣测着他有没有来。
大踏步地进教室,眼角看到他。一二三,在第三排居中的位置,很安静地趴着听歌或者睡觉,星期五的时候会带一份《篮球周刊》来看,手随意地翻翻,也不知道看进去了多少。
他有很多棉布裤子,不太喜欢穿牛仔裤,鞋子总是很干净,袖口翻三层,夏天穿浅颜色的小格子衬衫,冬天是浅灰色系的毛衣,春秋的时候会穿白色的线衣,袖子很长,盖住一截的手指。
初二的时候她陪着一个女孩子半逼迫地要测他的手掌,他的手自然地摊开手里微微有汗,掌心里纹路很淡。她的那把30cm的钢尺放在他手心里,对准了腕和最长的手指。那个女孩子测完了喊了一声“手可真长”,她看了看他的手微笑了一下,把尺子攥在手里。
19.8cm。真长的手。
他好脾气地笑笑,半调侃地跟她说:“为什么不去测F的手啊?”F是另一个男孩子,她曾经在文章里写过和F名字念起来很像的人,所有人都以为她喜欢F。
她愣了半秒把头转正了看他,一字一顿地说:“好——呀——”然后尺子狠狠地从他头上落下去,“啪”地一声有点响。她看着他负痛的脸,心里突然有点点难受,她一急又把头低下来:“没有事吗?没有事吧?”
他转回去把耳朵里的耳机取下来,缠好线放回书包里,隔了有段时间才说:“没事。我没事。”
她看了他一眼,也没有说什么,点点头,转身回到自己位置上去。
她突然觉得有点感伤,她拿出自己的MP3,和他一样的款式,她打开录音的工具低着头把嘴凑得近近的,好一会儿才说:“L,对不起呢。”
L是她给他起的英文名的第一个字母,他说喜欢就拿去用了。她还能记得那时候的自己,在上课的时候碰到带L的英文单词就很高兴,把L写得漂漂亮亮的,翘起来的勾和他写的一样好看。
L,对不起呢。
四
所有的年华像是世界中心的一张网,从里面到外面慢慢地变稀淡。她是蛰伏在中央的小小的蜘蛛。她慢慢长大,身子底下的网慢慢变稀,她很急地想要将网捕起来,但是无意间把洞越扯越大。
也许等到所有的网都变得稀疏,她的纯真年代就真的要过完了。
说心里话她并不是太伤感,她对于她的青春一直是泰然的,她的成长里并没有很多温暖开心的枝节,所有的叶子都长着锋利的边缘,划破她的手指。她的成长,滴答滴答地流着血。小学时候的事情,变成她很多年没办法释然的一个结,那个结牢牢地系在胸前,系在心脏的地方,想要解开就要碰到自己的内心,就会变得很疼很痛。
于是就没有勇气去碰,总是在镜子面前笑着笑着:你是个很棒的女孩子呢。
你的眉毛很漂亮呢。
你的睫毛虽然不翘可是蛮长的。
你的成绩总是在年段前几名呢。
你喜欢的男孩……
是最好最好的男孩子呢。
可是即使一再和自己说“你很棒”,却还是没有办法,去原谅所有的人。
她仍然可以很清楚地记起,一个人上体育课,尖锐的阳光把空气击穿狠狠地穿透她的眼睛;她仍然可以撑着一把伞在回家的路上踢水花,肮脏的雨水从裤脚一路漫上来;她仍然可以翻着花绳,绳子上很多因为翻错而打上的死结。
她仍然可以每天都想起一些童年时候自己说过的别的女孩子的坏话,在下雨天的时候,跟着那些雨滴趴在她的窗户上恸哭,她自己的眼睛看着,自己的心一直不挺往下掉,空空荡荡的,连和空气摩擦的声音都没有。
于是,面对镜子,对话就变成这个样子:
你的眉毛还是太粗了像两条毛毛虫。
你的近视已经500度了啊。
你这次的作文分数还没有小F高。
……你还是没有勇气和喜欢的男孩子说喜欢。
五
初二下学期的时候他坐在她右手面,隔着一条走道,和初一第一次见面几乎一模一样。他喜欢来找坐在她身后的F玩,把F挤到另一个位置自己坐在她后面,然后和F说说话,一起看《篮球周刊》,讲着湖人现在就靠科比撑了,或者你喜欢的太阳今天输得很惨哦。她有时候转过头去,拍拍F的桌子恶狠狠地说,那个黑男人的胳膊简直像块面包,你们这么喜欢他,敢情儿把自己当作了非洲饥民是吧?
F就骂她,她就转回去。他在她身后小声地笑,声音轻轻地。
然后她也就不再理他,拿一本书自己有心无意地看着。他在她后面用不紧不慢的语速说话,偶尔说一句冷笑话,在F趴在桌子上笑得脸上五官挤成一堆的时候,轻声地“呵呵”两下。
他在下课坐在她后面,每天几次,每次几分钟。
她知道他喜欢伸长了手半趴着坐在位置上,长长的手臂伸直,超过了F的桌子,戳进她的领域,这个时候,她恍惚会觉得自己好象就是坐在他怀抱里的。
她知道他很喜欢笑也很适合笑,笑的时候是从眉毛起的,他秀气的眉毛往上一飘,瞳仁里笑意满满,然后嘴角弯起一个轻微的弧度,嘴唇上方有发育期男孩子特有的绒毛。
她知道他其实不太喜欢说话,也不太擅长,和F吵架总是以让步作为结局,但是偶尔会说几句好玩的话,把所有人都逗笑了之后他再趴回桌子上。
他安安静静,一尘不染。
在上午第二节下课之后的课间餐时间,她偶然地一转头,发现右边的座位是空着的。联想几天来,这个时间,他总是不在的。她低头做一道几何题,证明了很长还是没有算出想要的结果,有点烦躁,把笔一丢,站起来往门外走。
她的教学楼在六楼,近处的树都仅仅是小树苗长不到那么高,只有远处几棵有些年龄的树,在空气里静默地伫立着。树叶动了几下,有鸟儿飞处,她手撑着栏杆,整个人的重量都加在手上,浅浅地笑了。打算回班级的时候看到山坡上的他。
本来是没有注意到的,隔着圆形操场的直径,只能看到学校附近的小山丘阴面上的一个白点,她眯着眼努力看了下才发现是他。
她只思考了小一会儿就从楼梯上“噔噔噔”地跑了下来,又跑到了操场的另外一边,山的前面。她高高地抬起头,脖子都要断了,她看见他在山坡上吃着面包,左手拿着冰绿茶,耳朵里依旧塞着耳机,头一点一点的,看得出来他听的是一首欢快的歌。
她突然觉得这世界真有趣。这个山坡是很少人来的,她喜欢在下午放学的时候在这个山坡上走一段,然后翻过不高的内墙回家。在这之前她并不知道他也喜欢呆这里,她觉得他们开始像笔和笔套,只要找对方向,就真的可以无比契合。
她歪着头看他,他低着头把装东西的塑料带整理了一下,大概嫌垃圾筒远,就直接放在一棵很大的树底下,从山另一个角落下来了,没有看见她。
然后每个下午放学,她都到山上来,找到那棵数,翻那个塑料带把他喝过的绿茶纸盒拿出来,用手压平了,弄得干干净净装在袋子里带回家。
六
一直记得。
他夏天的时候总爱喝绿茶,书上说喝绿茶的男生总是干净温暖。
他穿简单款式的衬衫和T恤,书上说这样的男子是有品位的。
他很聪明,在她因为有一些做不出来的几何题而拿不到满分的时候,他总是把写着100的卷子放到单肩包里,然后笑着继续做奥赛题。
这些是一直记得的。
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天晚上都会对着镜子说一些甜腻的台词,把L这个音念得妩媚,舌头轻轻打转,发完这个音,即使是流泪的时候嘴巴都是上翘的。
那段时光像天气,她拿出他,如同拿出她的晴天娃娃,无论什么季节里,都完美并且一切安好。也不知道是心里作用还是什么的,她在喜欢他的日子里愉快而又健康地生长着。
只是,小时候的故事依旧延续着。虽然她早就不再是那个喜欢说别人坏话的小姑娘了,可是总还是会有一些别的人讨厌她。总会有自己身边熟的,不熟的朋友凑过来,跟她说,XX说她坏话。
她也不知道做什么好,她以为自己已经练就成为百毒不侵了,可是这些轻声的话还是让她一瞬间不会动,手无足措只好拉开嘴角。
有的时候,她坐在前面,也会偶然从后面女生的谈话里听见自己的名字,或者是某天心血来潮穿一件花哨些的衣服,走进教室就有不太友善的目光粘在背上,好象她的背上写了什么有趣的故事一样。
可是没关系,她早就和以前不一样了。
她已经不是一年级那个刚进校门就转过身对妈妈说,以后我一定要别人都喜欢我的小姑娘了,不会总觉得一定要做到十全十美才是好的。她已经长大了,已经知道,如果有些人讨厌你,那么你应该做的,要么就是转过身去讨厌他,要么就是低下头来,只当有一阵并不磅礴的小轻风吹过去。
风停下,她还是美好的。
只要她觉得自己是美好的,只要她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别人的眼光都不要紧。她可以随时丢开擦眼泪的纸巾,在把沙子吹进眼睛里的风中小声呢喃:我是风华绝代的,光芒万丈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或者仅仅是,我是美好的。
七
有时候她会觉得太累了一些,小时候为了引起别人的注意学得太好了点,现在,稍微哪一门没上95,妈妈就会念叨。她已经很习惯了很习惯了,所以就不是特别在意这些。初三的时候下午多了一节课,每天都要上到六点多,天完全黑了才能回家。
他的书包收的很快,每天下午放学,她还在包里到处找眼睛盒的时候,就能够感觉一个人站起来把她的光线遮住,她的后脑勺凉了,视线里光线匮乏。
初三上学期期中考结束之后的那次家长会,她在房间里心不在焉地做着作业,右手边整齐地放着刚发下来的考卷,她做一会儿作业,就忍不住往那些考卷上瞄一眼,心里泛疼好象被一只穿着高跟鞋的脚狠狠地踩了一下一样。
这次考试她考得不算好,很多科目因为小小的错误没有拿到满分,数学更是史无前例地从90分线摔了下来。
那一个晚上她惴惴不安,眼睛总往考卷上飘。
第二天上课的时候,班主任老师说,因为觉得她个子不够高不好管纪律,所以让她退下来做学习委员。她坐在底下开心地笑了,然后在老师转过去板书的时候迅速地低下头,使劲地拽着衣服上的线头,手指上一圈的勒痕可是仍然拽不断。
她一直沉默了很久,课也没有听,做练习的时候也随便填个数字就不再看。
放学之后,她没有收书包,也没有像以往一样叫唤着和自己同路的女孩等自己一下。她安静地坐在位置上,她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她觉得很冷使劲儿地搓着手。教室里的人还没有走尽,扫地的同学拿着扫巴像赶人一样飞快扫动。
那天刚好是他倒垃圾。他坐在位置上边看书边等,等了很久很久,等到那些人把地全都扫好才站起身来。走到过道上的时候才发现左边的女生还没有回家。低着头也不知道做什么,也不发声,书包收好了放在抽屉里。
他走到她前面的位置上坐下去:“不是无所谓么?你。”
她低头太久了,猛一把脸抬起来,血液都找不到地方好好流,全都冲回脑袋里,有一时半会儿她是完全晕眩的,视线里他的脸是一块旋涡形状的光晕。已经有路灯亮起来了,光线一点点像是大火里打不破的浓烟一样漫漫盛满四周,那根旋在两栋楼之间的电线已经完全被淹没了,在黑暗里一点也看不出它在哪里。
“不是。”她说,“我不是没所谓。”
顿了一下。“只是,以后不当班长了,交一些辅导费的钱的时候,就不会有很多人围在周围很热闹了。以后不当班长了,就算像小丑一样在别人面前喊‘你作业怎么不交啊’什么的时候,也不会有人理了吧。”她淡淡地说,也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
“真好笑。”黑暗里他轻轻地笑出了声,背光的脸上每一寸肌肤都在笑,都微微地上翘着,眉毛眼睛嘴角。
他用单手拎起垃圾筒,出教室门之前对她说:“如果只是因为你是班长,他们也不会对你笑那么久了。”
她猛一抬头的时候他已经出去倒垃圾了,她手紧抓着书包的肩带,觉得刚才的话既矫情又丢脸,又想起他刚才轻轻的带有嘲笑的温暖表情,觉得有点难堪。她把书包赶快背起来,在他回来之前,迅速跑下楼梯。
走出校门的时候,路灯很亮很亮。她是一路跑着回家的,脸上带着藏也藏不住的笑。
八
在那之后,彼此相安无事。
每周班上都要换一次位置,整大组朝一个方向调。那一周,她调到第一组,他刚好在第四组,他们之间可以忽略误差算是一个教室的距离。
周三的傍晚,她跑到那个他和她常去的山坡上,走了好长时间,找了好长时间,也没有看见他留在那儿的绿茶纸盒。她坐在山坡上,周围的草因为每人打理都略有一些高了,在脚踝的地方有点痒痒的。山坡上整大片的草,在这冬天将要到来的时候变成了绿色黄色相间的模样,把手掌平放地摁下去,就可以找到很多枯黄了的草。
她很奇怪,她知道他是那种固执的人,不会随便改了习惯突然不喝绿茶。
她想了一会儿得出结论,怕是有别的喜欢他的女孩子早来了,把能和他有关系的东西捡了去了。她暗自跟自己说明天要早一点。
周四的傍晚,周五的傍晚,她还是没有找到。
她有一点点着急了。
另一个周一来到的时候,她又调到第四组,他到第三组,他终于又出现在她的右手边,衣着干净笑容温暖。
她在下课的时候看见他站起来,和他同桌的那女生抬起脸和他说些什么。她本来只是想偷偷从眼角看看他,带着细微的小甜蜜看看那张脸,把脸侧了一个小角度让他刚好出现在他的视野边缘,虽然看不清楚,但他的一举一动都能够清楚地呈现在自己的视网膜上,而且不相干的人不会发现。
她本来只是想这样看看就转回来和同桌谈谈新的电影的。可是眼角里那个女生的头发落在嘴唇上,因为嘴上涂了唇油粘在上面自己却又不知道,仍然开心地和他说着话。他站着,头低下往女生那里偏了一点,顺手就帮女生把头发从嘴唇上撩开了。
本来是一瞬间的动作,没有人会注意。
可是她一直在注意他,所以,连小小的动作都没有被忽略。
她的头突然被卡住了一样,空气和头发的摩擦大到极点,她像一个突然被拔了插头的摇头电扇,僵硬地偏着头转不回来定格在那里。时间的横坐标不段过去过去过去,她的脸却像沸水的温度一样永远不变地停在那儿。他温柔地笑的时候,她也是停在那儿不动,女生和他说话的时候,她也是停在那儿不动,他们说完了话他都走出教室了,她还是不动不动。
好象被冻住了,脖子好象被谁硬扭成了这个样子,没办法动,转不过去也转不回来。
后来才知道,在他和她不相邻的一个礼拜里,他有女朋友了,恋爱了,爱得非常愉快。
九
“L没有女朋友也从来没有过。L的头发是神气的自然卷,双眼皮眼睛不太大,笑起来不会露出牙齿,做作业的时候头埋得很低,喜欢和绿茶尤其是在夏天,总是会偶尔说出很好笑很好笑的话自己却不笑。……”她在自己快用完的草稿本上,刷刷刷地写,不停止不休息,一口气写啊写啊写。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哪里有根筋搭在了大脑的两边。她的大脑像条电路一下就被短路掉了,她的大脑不能工作,她的大脑一直响。
那个男孩用着她起的英文名,背着她写给他的英语语法,上语文课的时候点评她写的作文,展示经过她手的幻灯片。那个男孩被她喜欢的藏青色单肩抱,穿她喜欢的款式的线衣,用她喜欢的方式笑……
他不用力气不是故意就公攻下她的城池,可是他决定退兵的时候她却溺在自己的护城河里死死地挣不出来。她初次的爱恋就真的变成了初次的悲伤。
讲台上的物理老师快速地写着板书,教她最头疼的电学。可是她愣在位置上,是真正地断电了。
他和她一起贴过照片,在同一片山坡的草坪里坐过,他安慰过她,和她开过玩笑……原来都是,都仅仅是他善良他温柔他好心肠。
她心里的他,是在右手边的人,她总以为只要伸出右手就能握到。
“L没有女朋友也从来没有过……”她又写,“L没有女朋友也从来从来从来没有过。”
她突然希望她写这些的日期是昨天,那她就的确没有说谎。在昨天以前,她心里的他没有女朋友,从来没有。
十
有些事,有些人一辈子就像一个断开的电路,永远有闭合的可能,可是幸福却从来不肯像一个正常的2.5V的小灯泡一样发光。
十一
冬天很快就来了。
像一个徒生出翅膀的鸟儿,你还没把笼子关好,他就飞出去了。
她从小就是低血压的孩子,体温低手脚冰冷,一到冬天穿上厚厚的大衣还是要像被送到极地的非洲狮一样放下骄傲,不停发抖。
十二月的时候妈妈为她买了一个充电的电热饼,她带到学校去捂手,几分钟后手就可以从僵红稍稍变得正常点。她下课也不出去玩闹了,坐在座位上,一边暖手,一边看《小王子》,这是她第三遍看这本书了。每每看到插图里小王子大得像钻石耳坠的眼泪,她还是在心里打翻了无数杯滚烫得开水,疼得翻一页的书都觉得胸口难受。
电热饼渐渐冷下去,她那着充电的插头用着学校的电充,刚开始还会不好意思,用久了也就习惯了,在别人假装责备的时候露出牙齿笑。
他来找她借电热饼的时候她整个人还在《小王子》的故事里,在那朵属于小王子一个人的玫瑰花里,她又看见了小王子的泪,好大的一滴。然后他的手突然出现在她的眼前,挡住插画里的玫瑰花。
她想了一下把电热饼给他了。
他拿在手上,低声地说了一句“真是暖和啊”,然后回到位置上把《篮球周刊》拿出来看,他的女朋友回座位的时候他把电热饼拿给她。
他的女朋友笑起来,说:“真是暖和呢。”
她的头依旧是低着的。小王子又流泪了,这次的眼泪还是很大颗,从她的脸上像露珠一样流下去了。
没有人看见,或者只是她不知道而已。
十二
后来她什么都习惯了。
习惯看他和女朋友一起喝统一的奶茶,争执着巧克力味和麦香味哪种比较好喝;习惯他开始在课间餐的时候呆在位置上,看着女朋友买的小说杂志,偶尔叫他女朋友说“这段文字真不错”;习惯再也不去她喜欢的山坡;习惯再不记得把电热饼带到学校里来,戴着羊毛手套翻看《小王子》,第四遍第五遍或者更多。
他早就不是她右手的王子了。她想。
一模后的一节历史课,由于班上有人捣乱吵得要命惹怒了老师。一向有气质的老师失去了气质,把书往桌子上一砸开始罢课。她把手交错放在桌子上,也不看书也不做什么,把头一偏看窗户外面的流云。
下午五点多,天空的颜色像是洗得发白的帆布鞋,所有的云都在缓慢地挪动着,人世间的快乐与烦躁打不乱他们的速度,他们依旧事不关己地慢慢飘着飘着。谁也不甚在意,云朵也不去在意谁。
这样多好,她想。
历史课的时间过去一半的时候,坐窗户边的学生先喊了一句:“哪里来的焦味啊?”
然后所有的人眼光都挪过去了,课桌上摊着翻到一半的小说,只剩一格电的MP3和拉链还没关好的笔袋。老师走到窗前面去,往外探了头又走回来。
还是坐在窗边的人来了一句:“那边的山坡好象着火了,火还蛮大……”这句话讲完了,那人就被老师狠狠地瞪了一眼,老师说:“没事。你们继续静坐。看小说的听歌的都给我把东西收起来,再不学乖,我一直到中考都绝对不上课……”
老师的画像流水一样冲过她的耳边,她的意识仍然停留在窗边的人说了一半的话上。
“山坡着火了……”“山坡着火了……”“山坡着火了……”
他和她的山坡着火了。
他和她之间着火了。
她的眼泪从眼角慢慢掉出来了,同桌拍了拍她的手:“喂,喂……”
她打掉那人的手,趴在桌上大声地哭。
老师走过来,小声地问了句“怎么了”。
她一时不知道怎么说了,于是糊里糊涂地喊了一句:“老师对不起。”
老师的脸色有些缓和了,没有说什么走到讲台上去布置作业,她在底下依旧放声大哭,她觉得自己聪明极了,真是个很好的哭的理由。
同班的人很多看着她开始嗤笑起来。
她什么也不管,只顾着哭了,眼泪大滴大滴的,一点也不像小王子,能哭出什么宝石,只是一条咸咸的河,从她脸上流下,流到手上,再流到桌字上,手开始湿润,开始温暖。
“烟太呛了吧,”她抽咽着和来安慰她的女孩子们说,“我很快会好的。”
十三
开完毕业典礼的时候,她们班没有像别人班一样开晚会。每个人沉默地互相交换毕业纪念册,还不忘嘱咐“一定要写多点,一定要写得特别点”。
有以前不大说话的女孩子突然告白引起一片嘘声,有男孩子突然在桌子底下和自己的女孩握手,有平时爱捣乱的坏孩子突然拿起笤帚把地给扫了几下,女孩子们因为没有晚会,叹息着买了彩喷没有用。
也不知道谁提的建议,那几个女孩子们想了一会儿,打开盖子,随意地喷了几下,觉得好玩,又喷了几下,有些人头上都是彩带,有很奇怪的刺鼻味道。
刚才扫过地的那些坏孩子们不说话,还是扫,频率没有变,慢慢的,好象并不在乎。
他拿毕业纪念册给她的时候,说:“要写的好一点哦,你文笔那么好。”
“当然咯。”她举起笔笑。
她想了很久,想起一句不知道怎么进入她脑袋里的话——在我心里,你是不该别忘记的,不能被忘记的,不会被忘记的。
她念了一遍,觉得很好,甩了甩笔要开始写,她把所有的力量放在自己的右手上,头低低的,身体里的水分被抽上来,就停在眼眶旁边蓄势待发。她看了看他的纪念册,是粉色调的,不很刺眼,他给自己挑的是一张淡蓝色的,在角落地方有小朵欲开未开的小花。
好象是她的喜欢,欲开未开。
“今天就开一下下吧,不太张扬地开一下下吧。”她想。
“好了没有?”他说,“她要写。”然后指指她的右边,他的女朋友。
她绷得紧紧的思绪整个软下来,她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想写的是什么了,所有的水分退潮,她对他开心地笑一下,然后随意地写上“天天快乐”。
“啊,才女就这样啊?”他小声地说,但是没让她重写的意思。他把纪念册摊开,选了一张淡橙色的给他的女朋友。她的女朋友咬着笔杆,很费力地想着,然后突然就笑了。她在一旁看着他的女朋友,看他女朋友的笑,从咬着笔杆的嘴开始,慢慢,慢慢,溢到头上去,在眉眼处绽放得又自然又精彩。
她转过头不看了,她跟自己说,要天天快乐,要天天快乐。
十四
人散了。
她走出班级,看见最后一个男孩子把门锁上,然后冲到办公室里去把要是还给老师。她的视线一直跟着他,看他怎么样在拐弯处,慢慢地被瓷砖给吞掉。
到小买部门口的时候,她看见他和他的女朋友。
他的女朋友手上拿着奶茶,他的手伸进牛仔裤里使劲地掏。她知道他在掏钱,男孩子总没有买个钱包的觉悟。
她从门口走过,也不想走进去。她看着他一边掏钱一边嘟囔着什么,只是突然想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起,他也开始穿牛仔裤了。
那么,绿茶呢?
当她已经习惯了每天喝绿茶的时候,他是不是有时也会在买奶茶的时候,对老板指指绿茶说:“啊,我要这个。”
十五
不知道是几天以后,她回学校拿学籍卡准备去报名参加留学考试,打算到外国去读高中。
她只是无意间,她真的只是因为掉了一张资料,蹲下去捡无意地抬起头的。
那片曾经可以捡到他喝完丢下的绿茶纸盒的山坡,在这么久之后还是没有长出草来。
她突然想起小学时候背得最熟的一句诗:“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她只是看着看了几分钟,就走开了。
她想那些青草可能和她是一样的,可能在成长的时候被折断或是踩在脚底下,都可以很快地恢复元气长起来。
但是,如果遭遇的是一长大火,可能很久以后都没办法恢复,可能从此以后不恢复。
于是——
野火烧不尽。
春风也吹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