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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盈盈一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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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曾想到,这竟是我颠沛流离生活的开始,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我跟着凌冰霜换了不下数十处住处,在每一处住的时间,长的不过半个月,短的甚至只有两天。
到最后,换的越来越频繁,随着战事接近尾声,两股寻我的力量,一股明的,来自朱允文,一股暗的,来自朱棣,也变得越来越急迫。
而这半年来,我始终绕着南京城转圈,朱允文做梦都想不到,我就在南京城外的某处小镇的偏僻角落,也许正应了那句话: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
至于朱棣的人,我看不出来,他们混在老百姓之中,只有凌冰霜看得出来,毕竟这位锦衣卫千户曾经跟随朱棣长达十五年之久,据凌冰霜说,这些人更可怕,虽是暗中搜寻,竟然几次和我擦肩而过,我前脚走,他们后脚就跟过来了。
听凌冰霜这么一说,我开始为我的未来担忧,朱棣入主南京的日子渐渐近了,到那时,何处才是我的容身之地。
这段日子,我开始做恶梦,梦中总是梦到朱棣,他坐在象征无上皇权的龙椅上,我跪在冰冷的玉阶下,他冷冷地瞪着我,一句话都不肯说。
曾经那么深爱他,想和他天长地久,海枯石烂,想伴在他身边,不管有多艰难,不顾一切地爱他。
当初只想留在他身边,就算付出一切都心甘情愿,现在,我却害怕见到他,只想离开。
我们之间,终究还是有了改变,曾经挨得很近的两颗心,疏离了。
只是,我想不明白,改变的是他,还是我呢。
凌冰霜走了进来。
我苦笑:“怎么,又要搬?”
他的语气有些低沉:“淑妃娘娘,去世了。”
“什么?”我吃了一惊,心里一阵难过。
“病起得突然,太医赶到的时候,已经回天无力。幸好宁王殿下随侍床前,娘娘走得安心。”凌冰霜道。
眼角有些酸痛,我开口想说什么,却只是无力地张了张嘴。
沉默片刻,凌冰霜道:“燕王的部队已经攻陷扬州,朝野上下震惊,皇上接受方孝儒大人的建议,派庆成郡主渡江议和。”
我轻扬嘴角:“是吗?”
“四年了。”凌冰霜脸上说不出是喜是悲:“大明江山,终究不属于皇上。”
我吃惊地看着他。
他也看着我,眼底有一丝自嘲:“你一定觉得我是一个趋炎附势的小人。”
我摇摇头:“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坚守,你这么做,自然有你的道理,我觉得你不象是个为荣华富贵出卖主子的小人。”
他一愣,旋即笑了,我很久没有看到他这样的笑容,完全发自内心,轻松,愉悦,没有任何瑕庇。
我忍不住道:“你背叛过燕王,他肯定不会饶你,趁着燕军还没有过江,你赶紧逃吧。”
他轻吁一口气:“我不能走。”
“为什么?”难道他真得要学铁弦等人,誓死效忠建文帝。
想到那些忠于建文帝的官员的下场,我突然不寒而栗。
方孝儒,凌迟,灭十族。
铁铉,凌迟,杀其子。
黄子澄,凌迟,灭三族
齐泰,凌迟,灭三族
练子宁,凌迟,灭族
卓敬,凌迟,灭族
陈迪,凌迟,杀其子
此外,铁铉妻、女,方孝孺女,齐泰妻,黄子澄妹没入教坊司为妓女。
坐在皇位上的朱棣,已经不是我认识的朱棣,他是一个真正的好皇帝,同时,他又是一个对敌人极其残暴血腥的暴君。
反对他的人,最后的下场都十分凄惨。
我为了救十七离开他,他会原谅我吗?如果找到我,他又会如何对我?
我握紧手里的丝帕,背上陡然升起一股森冷的寒气。
凌冰霜没有丝毫犹豫,坚定地回答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就算死,我不会离开皇上。”
我迷惑了,苏家桥之役,他暗中帮助朱棣逃脱兵败被杀的命运,宁王被朱允文软禁,他让我劝谏朱允文放出宁王,现在,南京眼看陷落,他又选择留在朱允文身边,即使下场可能是死也不退缩。
他的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到底是什么?
那个嘱托他的人,又是谁呢?
知道再劝无用,我沉默下来。
他从怀里掏出两块玉牌递给我:“行李已经备好,你速速离开南京,我不能再送你了,这两块玉牌你留下作个纪念吧。”
我接过玉牌,一块是吴姓女子的,一块是他的,拼在一起正是一个明字。
抬起头,他冰冷的脸上浮出微笑:“走吧。”
这一次我坐的不是马车,而是一艘商船。
两个小丫环为我背着行李,凌冰霜没有来送我。
我知道,他已经义无返顾地回到京城,实践他的誓约,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燕军攻打南京城之前的最后日子,我离开了这座饱经战火的古老都城,商船沿江而下,我问吴青:“我们去哪里?”
吴青沉静地笑:“千户大人早有安排,姑娘只管放心。”
吴芳俏皮道:“姑娘别担心,千户大人不会有事的,他一定会赶回来见姑娘。”
我轻叹一声,把目光投向滔滔不绝的江水。
从此,朱棣坐他的江山,与我无关。
悲凉的感觉浸透全身,仿佛生命中失去了什么最宝贵的,再也找不回来。
商船沿江而下,驶向大海,路上不断传来消息,朱棣击败盛庸的守军,顺利渡江,紧接着合围南京城,镇守金川门的谷王朱穗,大将李景隆开城投降燕军。
燕军入城,就在那天深夜,皇宫烧起大火,朱允文不知所踪。
船上的日子,辗转难眠,我在哀悼那段无悔的时光,哀悼曾经那样的深爱过。
夜色渐深,隔壁忽然传来铮铮琴声,铿锵有力,如玉珠落盘,震撼人心。
那样熟悉的曲调,就象当初我隐居小镇,隔壁那户人家弹奏的曲子。
高山,流水……
那扇门虚掩着,里面隐隐透出昏黄温暖的烛光。
吴青迎了上来:“姑娘,还没睡吗?”
我摆了摆手,示意她退下。
亲自走到门前,抬手欲叩门,这时,曲调一改,高山流水的知己愉悦突然变成广陵散的悲壮情怀,激昂慷慨,震地有声,我的手停在门外,心一阵剧跳,这世上,除了他,还有谁会弹失传已久的广陵散,而且弹得那么好,那么激荡人心,那么令人心醉。
悲壮的曲子嘎然而止,紧接着,轻狂潇洒的乐声从琴下溢出,是酒狂,十七亲自谱曲制作的惊世音律。
我情不自禁地按住胸口,强抑住心中突如其来的激动。
十七,是十七,他怎么会来这里,他怎么会在我身边。
我想起了小镇,想起了那处开满荷花的大荷塘,那扇总是紧闭着的大门,墙里的藤萝爬到墙外,随风飘扬。
每日黄昏,他骑着快马匆匆赶来,为我弹一曲高山流水,天黑时又匆匆离去,照顾他仍在病中的娘亲。
眼角一阵酸涩,我竟流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