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言”》太微天

1、第 1 章

　　当我不在世的时候，当我所有的一切都化为灰烬的时候，你啊，我的朋友，我曾那样深情地和那样温存地爱过的人——我并不需要你到我的坟墓上去，你在那是无事可做的。
　　请不要忘记我，但也请不要在日常的生活之中想起我。我不想打扰你的生活，不想搅乱它的平静的流水。
　　但你仍可以闭上眼睛，想象着把手伸给我，把你的手伸给一个已经不在的朋友吧。
　　我将没有能够用我的手来握它：他的手将一动不动地长眠在地下，然而，我却快慰地想，你也许会在你的手上感到轻轻的爱抚。于是，我的形象将出现在你的眼前，你闭着眼睛的眼帘下或许会流着泪水。
　　你啊，我的朋友，我曾那样深情地和那样温存地爱过的人。

　　角宿M—T214是个中等规模的人造卫星。这颗卫星上规模最大的机构就要属国立第一军官学校了。全星一半以上人口是军校学生，剩下的部分也多是与学校有关的各部门人员及配套的服务业人员，所以如果说这个天体是以这个学校为中心来运转的也毫不夸张。
　　LoveGate是离学校西面3号入口只隔两条街的个体饭店。店如其名，是属于那种为年轻人营造浪漫气氛的休闲场所。不过由于最近几年时断时续的战争，这个饭店虽不至于萧条到倒闭，可往年那种悠闲的请调却早已不复存在。客人们来这吃饭更像是进学生食堂，来去匆匆。在这还不知道明天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的日子里，谁还有心情制造罗曼蒂克的气氛呢。
　　不过在此时行色匆匆的客人们中间，却有一个士官装束的女性已经在靠窗的座位上坐了近两个小时。她看起来颇有闲暇，一边漫不经心地搅动着咖啡，另一边则茫茫然地看着窗外的行人，不过每过一会儿她总会扭头瞅瞅店墙上的挂钟，显然是对时间十分敏感。
　　空气里弥漫着静寂的粒子，就在这种仿佛一秒种也会变成永远的气氛下，一声预告着顾客上门的门铃声打破了由挂钟声和盘碟碰撞声所交织的单调世界。靠窗坐的女性下意识地朝门口望去，当客人的身影与她要等待的人的形象重合时，一个会心的微笑在她娇好的面容上展现了出来。
　　“目标识别系统启动，特征确认完毕，目标正确”
　　门口这个看来风尘仆仆的年轻军人就是罗杰斯-金-梅尔维尔——波莉-贝内特等待的罗杰斯。
　　对，准确的来说是波莉-贝内特等待的人，而不是她，她只是编号为CT—G910的人工智能生命体，隶属于国防军后勤部下的“阵亡军人遗留问题特殊处理中心”。这个有着古怪名字的部门一开始只是为阵亡军人家属提供一些人性化服务，到后来它的服务范围一步步扩大，甚至到利用人工生命体来代替死者制造出一些带有安慰性质的“遗书”，或者像现在这样——利用高级人造人在真实环境下完成一些死者的遗留问题。对于这种“盗用死者形象”的事，上层负责人自然有一套漂亮的说辞，但也不可否认，确实有人从这种“虚假”中获得了安慰。也许对大多数人来说“真相”不是可以被相信，而是宁愿被相信的一个概念，只要这种“善意的谎言”没被拆穿，对当事人来说它与真实就没有什么区别了。
　　两天前CT—G910接受了新的任务——代替一位已经阵亡的名为波莉-贝内特的女性来完成她的遗留问题。这位波莉-贝内特与男友在这间LoveGate里曾经约定过，如果两年后的今天还能在这里重逢的话就缔结婚约。CT—G910自然不会与这名男性结婚，不过中心还是派它来给这件事画个善意的句号。

　　站在门口的青年军官神情紧张的把店内环视了一遍，立刻，他的目光就定在了CT—G910身上，一脸仿佛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表情，同时还夹杂着一种由难以至信造成的惊讶。
　　“波莉”
　　他热情地呼唤了一声，便飞快地向窗边的这个桌子靠来。坐定之后，男子仍难以抑制地喘着气。也许这从门口到窗边的极短距离对他来说却分外沉重；又或许他早在离这个饭店还有好几百米的地方就开始忐忑不安了。
　　“波莉！波莉！”
　　他又喊了两声，仿佛是为了确定眼前的人不会消失。当他可以肯定自己真的在正确的时间看见了正确的人而不会有其它任何错误可能时，男子终于长长地呼了口气。
　　从对方一开口时，CT—G910体内的处理系统就开始飞快地工作了。分析波莉-贝内特的个人资料；分析现场环境；分析人类的适当反映，在以毫秒为单位的时间内处理了一大堆数据后，CT—G910做出了一个亲切又不失矜持的笑容。
　　“真的见到你了，罗杰斯”
　　说完这句话后两人却都陷入了沉默，一见之下的激动与紧张消散之后，双方似乎都不知道下面该要说什么。
　　“你……你还好吧” 微妙的安静还是被罗杰斯打破了。
　　“……恩，也有很辛苦的时候，但跟许多人相比我已经很好了。尤其……还能再见到你……”
　　“我也是！还能再见到你……”
　　而后又是沉默，但这样的沉默却是渗透着幸福的丝丝甜味的宁静；是由两个相通心灵构建而成的宁静。
　　罗杰斯仔细地注视着CT—G910，好象希望从这一寸寸的注视下拼贴出两年间的空白。
　　“你没有变呢，还是那样令人舒心”
　　通常以这种话开头的对话都会向“回忆过去”的方向发展，CT—G910的数据库再次飞快地检索起来。

　　回溯着时间之河，船停泊在两年前的岸边。充满着青春的冲动的罗杰斯与沉静而柔暖的波莉成为了国立第一军官学校的毕业生。如果一切如常的话，他们应该会被分配到军中相应的单位，在充满社会性的生活中由一名初出茅庐的青年变为中年，结婚、养育后代，再在四平八稳的平凡幸福中步入老年吧。但是战争爆发了，就在这一年。他们所有的应届毕业生都被国防部大笔一挥，投入了战场。兴奋、不安、对未来的迷惘……两万多名学生走进了他们再也难以把握的人生。
　　在这间LoveGate里，在靠窗的席位上，两人静静地坐者。
　　“你先说”
　　“……还是你先说吧”
　　“……那我数1、2、3，我们两同时摊开来吧”
　　“……好”
　　“1、2、3！”
　　波莉与罗杰斯同时把他两接到的调派通知单摊在了桌子上。
　　两张纸上分别写着“仙后015—030星区，K—1192驱逐舰队”和“猎户045—060星区，布尔克斯补给基地”
　　“啊！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罗杰斯夸张地哀叹一声，趴在了桌子上
　　“我也没想过能那么幸运的分到一起”
　　波莉的叹息比罗杰斯又严肃了几成，在她看似平静的外表下其实正在考虑着关键的问题
　　“那么……怎么办？……”
　　“怎么办呢？是啊……怎么办”
　　“……你是想像克拉拉那样分手吗？” 罗杰斯小心翼翼地问道
　　“没有，我还没想到这个问题……”
　　“你现在正在想吗？”
　　“……”
　　有很多事要想，有好象什么事都不需要想，波莉觉得自己像忽然患了失忆症一样，脑子中充满了各种想与不想的碎片。
　　“我们结婚吧，现在！立刻！你愿意吗？” 面对着陷入沉思的波莉，罗杰斯忽然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激动地说道
　　“……这是你认为恰当的办法吗？你又出这种孩子气的主意了。” 一瞬间的发愣后，波莉微笑着说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罗杰斯软扒扒地瘫回了座位 “孩子气就那么不好吗？象个计算机一样测过来测过去，到最后没准什么也算不出来。哎……干脆，就象小孩们玩的时空胶囊那样，我们写两封信塞进去，约定几年以后再来取，然后……” 还没说完，罗杰斯就自嘲地摆了摆手，示意他开了个玩笑。
　　而波莉却耐人寻味地看着目光已飘向窗外远处的罗杰斯
　　“也不是不可以”
　　“哦！”
　　“我并不认为因为不知道以后会怎样就要分手，同样的，也不应该因为同样的原因就要现在结婚，我会怎么样，你会怎么样……我现在只想知道这一切之后，我们的是不是还会保持现在的这份心情。”
　　“……”
　　“两年吧。两年之后的10月24号，在这里，还在这个位子上。如果那时我们还能重逢，如果我们觉得自己还是渴望对方……那就结婚吧。”
　　“好象在开玩笑一样啊……” 罗杰斯有点不可置信地看着波莉-贝内特 “你怎么也出起这种孩子气的主意了”
　　“……也许……人生就是个大玩笑吧” 波莉莞尔一笑，磨棱两可地说了一句
　　“那又为什么是两年”
　　“不长也不短。10月24号，你记得吗？”
　　“啊？”
　　波莉“嗤嗤”的笑着 “是你向我表白的日子呦！”
　　“什么啊！你还记得这么清楚。”

　　“从表情、说话到肢体动作，你还是那么慢条斯理。看来连战争也改变不了你这种‘匀速运动’似的个性。” 罗杰斯看着对面的CT—G910，深沉地说
　　“你倒好象变沉稳一点了嘛”
　　听到CT—G910这么说，罗杰斯却做出了个淘气的笑容 “是吗？不过应该并没有从本质上变成熟啊。”
　　“那个……” 想到接下来要触及到的问题，罗杰斯踌躅着开了口
　　“在我们都没有改变的那部分里面……还有两年前的那个约定吗？”
　　CT—G910直视着罗杰斯，她依照着处理系统的程序，做出波莉常有的不可揣摩的神情 “我先说吗？”
　　“我先说吗？”
　　CT—G910想了想，笑了 “我数1、2、3，我们写在纸上，同时摊开来吧。”
　　“好主意！”
　　“1、2、3！”
　　3秒钟，何其短暂的3秒钟，何其漫长的3秒钟。CT—G910全神贯注地将焦点索定在罗杰斯受中的纸片上，系统准备着随时做出恰当的反应。
　　“很抱歉”
　　两张纸条上竟然写着一样的三个字。
　　CT—G910一脸的惊讶，这虽然是合适的表情，但对于这个没有命中她所计算出的最大概率的结果，她的系统确实有那么一瞬间停滞了。

　　仿古制的挂钟“滴答”、“滴答”的响着，用餐的时间段已过，店内的客人也渐渐稀疏了。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唏唏呖呖的小雨，苍穹似乎在为大地流泪似的，润湿它枯萎的心田。路上的人们行色匆匆，奔进或走出他们的某个世界。
　　“我该走了，时间不早了。”
　　CT—G910站了起来，伸出一只手，想跟罗杰斯做最后的道别。
　　“等等，我这个……” 罗杰斯在自己的包里摸索了一阵，拿出了一个小巧的礼品盒
　　“……我没敢买戒指，就买了这条项链，算做纪念吧，毕竟还能见面不容易……”
　　“谢谢” CT—G910洒脱地将那个精致的水晶吊坠带在了脖子上
　　“我虽然不会是你漂亮的妻子了，不过还是你漂亮的朋友吧。”
　　“呵呵，是的”

　　走出LoveGate已经有一个街区了，罗杰斯并没有与CT—G910一同离开那家店，他只说想一个人再呆会儿。
　　CT—G910找到了一个空置的电话厅，便钻了进去。她从皮包里拿出一张特制的电话磁卡，插进了卡槽中。
　　“中心吗？这里是CT—G910。任务结束了……是的……是的，没有被发现……是的……完毕，立即返回。”
　　走出电话厅，CT—G910抬头看了看阴霾的天空，拥有防水外表的她在一群奔跑的行人中始终平缓地行走着。
　　她按照中心的要求以“认识了新的男朋友”为理由解除了波莉与罗杰斯两年前的约定，她对罗杰斯说她现在很幸福。让对方了解到你已经有了新的依靠，有了新的归宿——在这种非常时期里，这往往是最安慰人的方法了。
　　至于罗杰斯为什么也解除了以前的约定，他自己并没有说的很清楚。他只是表示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对波莉的感情已经慢慢改变了
　　“……好象并不再是生命的另一半这种性质的需要了。我很失望，到底为什么，我无法再爱你了呢？”
　　对于这个回答，CT—G910一边走一边用她的处理系统演算着罗杰斯心意的各种可能，但她最后还是放弃了。作为人工生命体的自己，只是负责完成任务的旁观者而已，自己既没有必要，也没有可能走进人类的内心世界。可同时她又知道，虽然她的数据库里除了现在的任务以外，以前的出勤记录都被删除了，但她一定曾象今天一样走进过许多人类的生活里。
　　“波莉-贝内特，愿你的灵魂得到安息”

　　“老板，附近有电话吗？”
　　原本一直在座位上看着窗外发呆的罗杰斯忽然开口向柜台问去
　　“有，就在后台”
　　站在电话旁，罗杰斯从随身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磁卡插进了卡槽里
　　“中心吗？这里是CT—B094。是的，任务完成了……是的，没有被发现……是的。完毕，立即返回。”
　　挂了电话，“罗杰斯”抖了抖外衣，从来时的那个木门走了出去，门被他一带，碰着了悬在门上的铃铛。
　　“丁零”一声，铃铛发出了清脆的响声，当这声音消失后，店内又重新归入那由挂钟声和盘碟碰撞声所交织的单调世界。